姑,湘潭好耍(好玩)吗?
好耍呢,二姑妈把煤油灯点的小小的,昏暗的灯下,她手里有着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听到我发问,她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用针钻尖在头发上刮了刮,从鞋底上穿过去。
那怎样可以去湘潭耍呢?
你长大就可以去了。于是,我盼望自己快点长大,可以去好耍的湘潭。
二姑妈有个我们那的人没有的好听的名字,月苑,是从湘潭拐卖给我二姑爹的。
一
二姑爹,他有话不能好好说,因为我撑船去了河对岸,在我前额狠命地给了一栗锉,好痛,我估计他后悔了,这不,他站在我家后院的围墙那,用手搭在额头上观望,在等我回家呢,但我宁愿在河岸游荡也不肯回家,直到姑姑大声喊我回家吃晚饭,还刻意加了一句:你二姑爹回家去了。
我并不怕二姑爹,我从小就知道他的劣迹,把二姑妈从湘潭大城市拐骗到他家那山脚下,二姑妈不是我爸的亲姊妹,我有血缘那位嫁过去一年就死了。二姑爹神通广大,娶到了细皮嫩肉且小他8岁的城市小姐月苑做填房,在当时及后来都可谓风光无限。
我们家孩子都喜欢去二姑妈家玩,她待我们真好,我有个小表妹晓梅,她乐意做我的“跟屁虫,”我们去池塘里弄鱼,或者在稻田摸螺丝,等我们手忙脚乱把小鱼小虾什么弄回家,二姑妈让我们去后院摘把藿香,晚餐的荤菜有着落了。
我知道二姑妈的故事,是有次听到她跟二姑爹吵架,当初不是你跟我那无良的哥把我骗到这,我今天也是在城里生活呢,这句话,让本来心虚的二姑爹彻底噤声。
二姑妈不是被大轿抬进夫家的,不,连毛驴也没骑上,16岁那年的响午,她的亲哥哥带她去码头上看船,然后带她上船玩,找个借口,哥哥上岸走了,突然几个男人把她捆粽子般,塞进二姑爹的船仓,从湘潭大城市,逆流而上,经过若干天水上漂泊,终于拐进二姑爹那个小山沟。
二姑妈的父母早年去世,祖上留下来的房子,被她哥哥抽大烟抽没了,实在没啥好卖了,就对唯一的亲妹子下手了。
不像现在电影和故事里看到的情节那样,二姑妈从未出逃过,大概她不知道怎么回家?或许她知道,即使回去,她那亲哥哥大不了劳点神再卖她一次,再后来,孩子一个个地出生,她彻底死心了,她知道这就是命,她逃不过的命。
二
二姑妈家依山而建,只有两个房间,前面地房间有个木格窗户,冬天蒙上一层皮纸,当北风呼啸时,窗户像随时会被吹破的皮鼓。靠墙那边,有个石头搭建的柴火炉,墙壁的泥砖,被柴火熏得漆黑。里面的房间,没有窗户,屋顶的几片亮瓦投进来一缕稀薄的日光,屋里有两张床,晚上,一家子就挤在这两张床上。侧着身体,可以去到屋后,狭窄的屋檐下,有靠山石搭建的鸡笼,二姑妈的盐巴和零花,基本靠卖鸡蛋赚出来,有天半夜,听二姑妈在屋后拿起棍子驱赶黄鼠狼,黄鼠狼也挑软柿子捏,跑来偷鸡,跨过小沟,是她家猪圈,旁边还有两块木板在瓦缸搭成的厕所,白天晚上,二姑妈都需要拿着灯陪我上厕所。
解放后,二姑爹到了航运公司工作,几乎全年他都在“水上漂,” 70年代中期,小山村依然是缺衣少食的,跟所有四属户一样,二姑妈要赶着去生产队做公分挣口粮,回家要为猪们找食物,家里孩子都是大的看小的,跟放羊似的,全家共同的洗脸毛巾,因为舍不得用肥皂,二姑妈总是使劲搓,可怎么搓都是黑色的,每次给我洗脸的时候,她都会不好意思地说,等姑妈下次卖了鸡蛋,到供销社换条新毛巾回来。
二姑妈的手工远近闻名,女人们都喜欢拿张白纸,上她家求她剪个鞋样。她纳的鞋底线脚非常紧密,尽管鞋底踩在脚底,没人能看见,但她是极讲究的,鞋边一定用米糊浆好,晒干后,跟鞋面缝好后,用锋利的刀片切得整齐漂亮;我小时候的袜子,为了耐穿一点,把长筒袜换底,袜底也是要手工制作的,二姑妈便在袜底给我绣上好看的鸟儿草儿花朵儿鱼儿,我们家孩子的衣服破了、掉扣子了,二姑妈也会找时间上我家缝补,每年秋季,她就用手指头在我们的脚上比划,她那用那双长满茧子的双手,给我们做了棉鞋,入冬前,她把鞋子带来给我们试穿。
三
二姑妈有唯一的一个侄儿,在湘潭做警察,很神气地穿着白色制服,很奇怪,一个无良的爹却有个心底无比柔软的儿子,他一辈子都感觉亏欠姑姑,只要有时间,便百里迢迢,从湘潭乘长途车到二姑姑家,帮她上山砍柴,去煤矿买媒用手推车推回家,并尽可能在经济上接济她。
有天,二姑妈的民警侄儿走进她家的厨房里,他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先把嘴伸进瓢里牛饮,然后把剩下的水,倒进搪瓷脸盆,用那块黑毛巾打湿,擦了一把脖子和脸,可奇怪的是,他等不到二姑妈用熬中药的砂罐子烧开水泡茶,只是在靠门的小板凳上小坐了一会,也不说话,突然站起身说要走,正好是午饭时间,二姑妈留他吃饭,可他站起身很坚决地走了。
他肯定有事,留了盒火柴在桌子上,二姑妈拿起火柴像跟我说话,又像自言自语,其实,她心里已经意识到什么,我看到她的眼睛分明有一滴泪。警察穿白色制服的背影已经走到池塘那里了,二姑妈没有站起身去追,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又折转回来,我记得他一脸的无奈和歉意,告知了父亲,就是二姑妈哥哥去世的消息。
死相很惨,他简单说了几句,希望二姑妈看在他的面子上,回去见他父亲最后一次,显然,二姑妈没原谅她的哥哥,她没有去参加葬礼,虽然当时我不懂大人们的事情,但二姑妈是我生命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女性,她外表柔弱,可骨子里非常骄傲,在那小山村,不管别人嘲笑还是好言相劝,她一辈子都不改她的湘潭口音,想必,哀莫大于心死,哥哥把她卖掉,也同时出卖了她的信赖和亲情,在她心里,或许早已变成了一辈子的蔑视,但那天,我看到她侄儿走后,她在小声地用湖南地方哭丧的调调哭诉,她的哭词里,叫了哥哥的,她到底还是认哥哥的。
四
二姑爹50多岁就走了,二姑妈的第三个女儿招了上门女婿,叫长庚,他是我的亲表哥,在沅江的叔叔去世后,他才来到我们那里落户,他非常勤快能干,只要有钱就去赚,别人不想耕作的稻田,他租来种;农闲时,别人家打井,他一早就过去赶工,公路边有车子装卸东西,只要有人搭个信,他一路小跑奔出去抢活;他还承包村里的鱼塘养鱼,几乎没见他闲下来过,后来,他的三个孩子都出去打工,总是不舍得花钱,每个孩子都把钱寄回家,还一定有二姑妈一份,终于有一天,他们一家从那两间破房子里搬进了宽大亮堂的三层楼房里。
“连太婆都做了,好福气呢。”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在电话里跟我聊到二姑妈,农村人都讲究儿孙满堂,二姑妈的确是有福之人。
我们家孩子长大后,都会经常回去看望她,二姑妈身体一直很好,可惜,80岁时,不小心摔跤了, 两个哥哥轮流开车去接送医院,可到底年纪大了,难以恢复……
有时,会回想童年时,二姑妈给我们做鞋补衣,逢年过节吃新米宰了猪挖了冬笋,她一定会接我们姊妹去她家,以后,每次去看她,还一定要给我们一只自己养的鸡几个鸡蛋,在她心里,我们都一只是她的孩子呀。
有时,我会想,也许这就是我们生命里叫缘分的东西吧,如果二姑妈不是被拐卖过来,那她怎么可以成为我们一家的亲人?而且,这个缘一结,就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