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枣树下的唱唱(节选)
凡 草
馍馍点心
一
快立夏了,正是麦子灌浆,早稻扬花的时候,却连着一个月没下雨了。热死人的天气,太阳火辣辣的,看不见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稻田开始干裂,麦子耷拉下脑袋。
这可恨的老天,就不给人一点活路!去年秋收前连下几场大雨,塘坝冲坏了,秋庄稼淹掉了,没收到多少粮食。大家都勒着裤带等夏收,可偏偏又来了一场卡脖子旱。
这里的田地大多是靠天收,要是靠人力,几百亩地怎么能照管过来!可是,碰上这样的年景,总不能眼看着颗粒无收。队长愁眉苦脸,四处巡视一遍,招呼人挑塘水浇地,还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一架破水车,轰轰隆隆地从往外车水。
水塘边,大华和大成把着水车。以前看电影上的人车水,轻松潇洒,谈笑风生,本以为这个活比挑水轻松,一站上去才知道厉害。这架水车太原始,上边只有一个扶手的木棍,承受全身的重量,双脚必须不停地踩着水车踏板,才能带动一块块叶片,把水从塘里卷出来。水哗哗啦啦地沿着水沟往下流。沿路的每块田边都守着人,用大水瓢泼着浇水。荒田路埂都要砸实,不能让水渗过去。这个时候,可真是滴水如油。
起早贪黑好几天,大华站在水车上,大概已经走了两万五千里,累得眼睛睁不开,脚下一步比一步慢,扶着把手的胳膊渐渐松开来。一不小心,他一步踩滑, “扑通”一声掉下来,正好落进水沟里。旁边管水的人看见,急忙把他拉出来。嘿,大华迷迷瞪瞪得还真不想起来,倒不如躺在水里睡一觉算了。他低头看看,胳膊腿上都擦破了皮,还有几处肿了起来,感觉器官也累麻木了,半天才感到疼。
队长也过来了,看看塘水又浅了一截,水车已经打不上水了,就招呼人过来,想把水车再往塘里移几尺。可是,他拿着铁锹试试,下边的淤泥越来越多,根本找不到个坚实的地方,无法承受水车的重量。队长无可奈何,只好放弃现代化,让大家接着用桶挑水。
挑水的队伍很热闹,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男劳力肩挑双桶,妇女们有的挑,有的抬,连小孩子也拎着葫芦瓢浇水。塘水渐渐到底,稀泥滑烂,人人都打着赤脚,在泥水里趟来趟去。一队队人马川流不息,看起来还挺壮观。可惜没人来采访报道,要不然,报纸上一定能多一篇“人定胜天”的精彩文章。
知青户只有一对粪桶,四个女孩子正好两人抬一只。小苓和小惠把一桶水洒进麦地,又来到塘边。小苓把桶丢进去再拉出来,连泥带水也只打上小半桶水。正好,小玉华和几个孩子站在旁边,手里拎着葫芦瓢。小苓向她借了瓢,走近前去,想多舀点儿水。可是一不小心,陷进了塘底积存的淤泥,一下漫过膝盖,她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要不是小惠拉住,没准就躺进去了。
小玉华吓得惊叫起来,荣巧两步跑过来,帮着小惠拉小苓,叹着气说:“满塘的水都舀干了,连麦子嘴都润不湿!有个啥用?再陷到泥窝里,丢了命,那才不值呢!”
小苓吓得魂飞魄散。再看看别人,一个个停在旁边,战战兢兢,谁都不肯再往前走。本来,这些塘隔一两年就会清理一次,把淤泥挖出来当肥料,还能腾出空子多蓄些水。可是,这些年,没完没了的运动,又是吃大锅饭,也就没人花这个心思了。去年,老常他们的工作队回去以后,上头又出了点儿新名堂,说原来的公社太小,体现不出‘一大二公’,把这附近的几个小公社合在一起,并成了大公社。大公社一成立,立刻做出了大举动,学大寨修水利,在离这儿几十里外的河汊上修建大水库。村子里的男劳力们跑去干了一个冬天。家里没人,不但没人挑塘泥,连冲坏的堤坝都没修好,塘里蓄不住水,大夏天的见了底。
火球般的太阳照着大枣树下的队长,他抱着头苦着脸倚在树干上,大晴天的,破天荒第一次没吆喝人下地。唉,还下地干啥?
德叔一瘸一瘸地挑着水桶从井里打水回来,和队长打了声招呼,“这井也快干了,用扁担打不上水来。俺找了根井绳,晃悠半天才打上半桶水。”
队长这才反应过来,“咱村这口井有龙气,这么多年还没干过呢。这是咋回事呀?俺们不知造了啥孽,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呢!”
“可不是嘛,”德叔回答道,“老话说,‘正月打雷麦嘟噜,二月打雷人嘟噜’。今年二月下大雪,打雷不说,连打的闪都是紫色的,还记得吧?这是要闹饥荒呀。”
“可不是嘛,俺也见着了。紫花花的闪,就在这枣树头上晃来晃去,看着吓人呢。”队长说着,居然露出些怯怯的神情。
“唉,不过,老话也不准,往宽里想想吧。” 德叔不愿再往下说,“不管咋说,日子还得过,这井底的水泥乎得很,不如找几个劳力下去淘淘。”
一句话提醒了队长,这井很久没干过,是该淘了。没事干的时候,正好是件活路。
一听有工分挣,小伙子个个争先!队长找了几个人,拉着绳子轮流下井,把淤泥一桶桶捞出来,就近戽到麦田里,多少也沾点儿水气。
正戽着呢,泥里抖落出一只破棉鞋,勉强还能看出个样子来。
“嘿,这是谁的鞋?吃水的井里,咋会有这东西?”有人用铁锨挑起来,奇怪地问。
猫娃抬头看了一眼,说:“是骚狗娘的吧?那年冬天下大雪,井口被雪盖上了,她来打水没注意,一跤滑了进去。幸亏扁担架在井口上。她有股子蠢劲,死活抱着扁担不松手。要是换个人,早就撑不住了。别说鞋,连人都掉下去了。”
“你咋知道的?”
猫娃笑笑,赖孩正好换班从井里上来,听他们说得热闹,也插了进来:“那天,小猫头想充男子汉,挑起水桶又害怕了,招呼俺几个一起来打水,正好碰上。要不是人多,大家一起下手,还真拉不出来她。”
猫娃撇撇嘴,那天的事情他还记得。连着下了几天雪,地上堆了几尺厚。他爹受凉了,家里没水吃,他娘非要金华去挑。金华不高兴,可是,当童养媳的人,哪里敢回嘴,只能担起水桶慢慢磨蹭,没走几步滑倒了,抹着眼泪嘟囔,“俺家就没个男人,啥事都得俺出头!也不看看,这么大的下雪天,谁家女子去挑水!”
猫娃娘心疼儿子,就数叨起金华来。金华不服气也不敢顶嘴,扶着扁担哭起来。俩人在大门口哭哭闹闹,猫娃总还要个脸面。他不知道这事有多困难,把水桶接了过来。没走两步他就明白了,路上的冰冻埋在新下的雪里,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挑着空桶都走不稳!可是,要转身回去,家里确实等水做饭,又怕以后在金华面前抬不起头来,只好去招呼赖孩他们,人多些,胆子壮些,踩着前边人的脚印,路也好走些。没料到歪打正着,救了骚狗娘一命!
“啊,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那,咱这一村人不都吃了她泡脚丫子的臭水?”井边的人闹哄哄地笑了起来。
淘井用不了几个人,别人看着不服气,也找队长要活干。队长看看,几口塘都见了底,淤泥里却有东西直翻腾,就吆喝大家去抓鱼。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绳子缠在腰上,岸上找人拉紧,拿着簸箕在泥潭中搜寻了一遍。大鱼小鱼,黄鳝泥鳅,螃蟹虾米都抓了上来。它们去年没被大水冲跑,却逃不过今年这一劫。每家尝了点鱼腥味,抗旱运动就此结束。
闲着没事,大家都躲在大枣树下乘凉。孩子们不知道忧愁,围在旁边玩耍,还嘟嘟囔囔地念叨:
“满塘水利变水害,一涝一旱接着来
大塘小沟见了底,鱼鳖虾蟹都成菜”
有的孩子眼尖,远远看见塘沿上有人,就指点起来。猫娃娘和金华端着笊篱,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有人问猫娃:“哎,猫娃,你娘她们干啥呢?”
“俺娘看见塘里还剩些泥糊子,抓了把黄豆想发豆芽,孬好也沾点水气。”
“你家还有黄豆?”旁边的人羡慕极了,七嘴八舌地议论,“俺们分的豆子,不是烀熟做了酱豆,就是磨成面当粮食吃了,咋舍得生豆芽?”“他爹是油匠,留着豆子等油坊开张吧?”“油坊?这年头还敢开门?那不更是啥啥的尾巴了!”
猫娃娘并没有听到这些议论,她找了块背阴的地方,就像数着金豆子,小心地把黄豆撒进泥汤里,还叫金华在旁边垒了一圈泥块,“就是下雨,这豆子也冲不掉,不会瞎糟了。”
二
崎岖的乡间小道上,一辆板车唧唧扭扭地响过来。路上全是黄土,远远看去,烟尘结成一条腾飞的黄龙。地里没有活干,大成和大华跟队长说了一声,借了队里的板车去买分给知青的燃料。车上装着半车煤炭,他俩一个拉中杠,一个拉边套,一步步走在尘土里,直喘粗气。张着嘴巴吃灰,闭上嘴巴又出不过气来。
前边有个村庄,道路从村边走过,四周还有点树荫。
“大华,到树荫底下歇一会儿吧,累死了。”
他俩把车子停下来,倚着车把喘大气。
大华撩起衣服擦着脸上的汗水,“累倒还好,这么热的天,渴得受不了。”
“我有个同学能搞到军用水壶。以后我找他想想办法,搞一个随身带着。”大成憧憬似地说。
正好,有个人挑水走过,大成急忙迎上去,“大叔,能给我一口水喝吗?”
大叔看看他俩,有些不情愿地放下担子。大成蹲下去,水看起来不怎么清,还有些干草屑漂浮着。没碗没瓢的,怎么喝呢?他看看自己满手灰土,就小心地把桶倾倒,倒了点水出来洗洗手,这才用手把草屑拨开,掬了一捧水。
谁知道,大叔却火了,没等大成把水送到嘴里,就一步上前把他推开,“咋回事!俺这水是人喝的,不是驴饮的!”
大成没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下,水全洒到脸上。他也火了,跳起来吼道:“你干什么呀?不就喝你一口水吗?怎么骂人呐!”
那人听听他的口音,摇摇头说:“你们是外乡人吧?真不懂事!要是平常年景,你把这一挑子水都拿去洗手,俺也不心疼。你看看,” 他指指天,指指地,“这天旱成啥样了,一个多月没见过雨点子,庄稼都能当柴禾烧了。井里也干巴了,俺找了根长绳子,把孩子放下去,一瓢一瓢地往外舀,好容易才打上一挑子水来。你喝几口也就罢了,咋能糟蹋?”
大成还是有些糊涂,我这么小心翼翼的,不就掬了口水嘛,怎么就糟蹋了?
“老叔,俺也找口水喝。嗨,喝给他们瞧瞧。”恰好路上又过来一个人,他蹲下身来,把桶倾倒,嘴对着桶沿,连吸带喘地喝了几大口,然后对大成说:“看看,水要这样喝。嘴是干净的,手是脏的,哪能用手进桶里捧。”
大成这才明白,不好意思地说:“噢,我不懂,对不起。那我帮你挑一担吧。”
“算了。不知不罪,下回你明白就好了。俺也不是妇道人家,哪能要你挑水。”大叔的脸色也和缓了,“这一桶俺挑回去喝,那一桶还能用。这年头,水金贵,不敢糟蹋了。”
“老叔,上陈家峁是这条路吗?这么多年没回家,俺有些迷糊了。”
“去陈家峁?正好,你跟我们走吧。我们是那里的下放学生。”大成高兴地说。
“就是这条道。你跟上学生走吧。还是学生好,这是优待的煤吧?去年一场大雨,庄稼泡倒了,粮食不够吃,连柴禾都找不到。唉,这日子,咋过呀!” 大叔挑上水桶,唠唠叨叨着走了。
大成和大华拉起车子,招呼那人上路,“你是陈家峁的人,谁家的?”
“你看看,俺像谁家的?”
大成和大华好奇地打量起他来。他梳着个小分头,脸有点儿长,显得颧骨有些外凸。一双眼睛倒是不小,可总是滴溜溜地转,让人有些摸不透。一身半旧的学生装,虽然脏兮兮的,倒没有补丁,胸兜里还露出个钢笔头,只是,大热的天,居然穿了一双翻毛皮鞋。他俩看来想去,搞不清楚他像谁。
“哈哈,猜不出来?不是说学生聪明吗?再试试。”
大成想了想,“你说你姓什么,家里还有谁吧。”
“陈家峁的人,当然姓陈。”那人得意地一扬头。
“哪能想当然啊,陈家峁只有五家人姓陈。队长,德叔,荣巧,祥龙,进田。”
“老天爷,还真有人家死绝户了?以前姓陈的有八九户呢,要不咋叫个陈家峁!”那人显然有些吃惊,“那俺就不知道了,俺离家快十年了。俺娘还活着,还有个弟弟。”
“啊,那我知道你是谁了。不过,陈进田是你弟弟?你看着比他年轻多了。”
“哈,学生就是聪明。俺是他哥,陈进财。”那人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进财回来了!”“陈家老大回来了!”这消息像一阵风,整个村子都知道了。陈进财立刻成了新闻人物,家里川流不息有人看望。他娘本来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儿子好像一剂强心药,她突然就好了。不但能起床陪着儿子和客人拉呱说话,还能抱柴禾做饭,擀面条蒸馍馍,简直是天降奇迹。
三
总算到了割麦子的时候,除了靠近水源的几块地还有些收成,其他田里都是麦草。队长去看看,实在不耐烦一把把地割,索性找人拿了几把芟草的大泼镰,横七竖八扫荡一遍,再拿着耙子搂回来了事。
这样的麦收倒是省事,不像往年,顶着大太阳苦战几个星期。可是,分粮食的时候也一样省事,大家提着瘪瘪的粮袋唉声叹气,既不用箩筐挑也不要麻袋扛。
小苓正做饭呢,小玉华来了,“小苓你看,俺捡了个啥!”她伸出手来,一只小麻雀窝在手心。
“它受伤了吧?还能活吗?”小苓小心地碰了碰它,可是,麻雀一动也不动,“它已经死了,你捡它干吗?”
小玉华却舔了舔嘴唇,“俺娘说过,带毛的畜牲都能吃,这也能吃吧?咱试试弄熟它。”
一句话提醒了小苓,只是,这么小一点点,怎么煮法?她听人说过“叫化鸡”,灵机一动,从外边抓了一把黄泥把麻雀包住,塞到灶坑里,一边烧饭,一边烤了起来。小玉华在一边帮忙,抱柴禾拉风箱,眼巴巴地盯着那团黄泥巴。
饭熟了,黄泥块也烤焦了。小苓停下火,用根秫秸杆把泥团子挑了出来。小玉华一把抢过去,又烫得扔下,唏唏溜溜地直甩手。小苓连摔带砸把那个泥团打开,一股香气冒了出来,两人不禁都兴奋起来。小苓小心地把毛摘掉,手里只剩下一点点东西,她笑着撕开,递了一半给玉华。
玉华连骨头带肉一下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呜噜不清地说:“真香,真好吃!俺明儿看看,再多找着几只就好了。”
小苓还在摘捡那些细小的茸毛,看她那个馋样,把那一块也塞给了她。玉华吃得正香,突然跳了起来,“坏了,俺得回家帮奶奶烧锅呢。俺大伯回来了,给了俺奶奶一沓子钱。奶奶一高兴,天天煮两样饭,多了一堆活!”说着匆匆地跑了。小苓这才想起来,小玉华是陈进田的继女,她说的大伯伯就是陈进财。
天到正午,饭煮好了,大枣树下聚起人来,有的端饭碗,有的捧笊篱,边吃边聊天。只是,饭场上少了笑声,多了些叹息。
“看看,进财兄弟来了。哼,吃上白面馍馍了!”
兄弟俩并排一比较,还真得不同。进财还是那副城里人打扮,最打眼的就是那双翻毛皮鞋。进田一身乡下人装束,光着脊梁系条短裤,浑身上下晒得黑里透红,踢趿着一双家做布鞋,肩膀上搭拉着一条擦汗用的粗布手巾,看着土气十足,比他哥老相得多。
喝着杂面糊糊度过了几个月的春荒,真正招人眼的还是他们手里的白面馍馍。那馍馍真够大,一个就有半尺见方,用新酵头发的面,白白胖胖松松软软,闻着比酒香,吃上赛神仙。进财用根两尺多长的秫桔一串穿了四五个,炫耀似地擎在手里。另一只手端个大海碗,盛着蒸锅里熬的冬瓜汤,上面还漂着几颗油星。进田就没有这么张狂,一个馍馍,两块杂面饼子盛在秫桔编成的笊篱里,旁边放一小碗辣椒酱豆子。
要是正常年景,麦子刚下场,不管家境如何也要吃几顿新麦馍馍解解馋。可是,赶上这两年灾荒,家家囤里都快见底了,救济粮也不知道能不能批下来。大家磨面不留麸子,都是又黑又粗的全麦面,谁还舍得吃这样的白面馍?不知有多少羡慕的眼光盯上来,尤其是那些放牛娃,恨不能从眼睛看进肚子里。
“进财,你娘可是下了血本,给你吃得这么好,怕你又走了吧?”
前几年饿死人的时候,进财娘带着进田陪伴他生病的老爹,让年轻力壮的进财跟着邻居外出逃荒。老爹死了,进财在外边游逛,一去快十年,只是偶尔来封信,他娘都快要想死了!这次突然回来,做娘的怎么能不高兴!天天给他做好吃的,生怕他又跑出去浪荡。
“不走了,不走了。俺娘老了,俺还是守着她过庄稼人的日子好。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也。”
听着老大半文不白的胡诌,大家伙就想笑,自然有人接口逗他:“陈老大,就冲你这身打扮也不像个庄稼人。”
进财得意地把脚上那双皮鞋亮出来,学着舞台上的姿势拿捏着走了两圈,“信不信,也就是俩馍馍的价钱。”
“俩馍馍?骗鬼去!”猫娃立刻瞪大了眼睛,“俺给你四个,你脱给俺吧。”
“真的!咱这乡里乡亲的,骗你干啥!”进财拍着胸脯说,“这就叫个本事!要不然俺能做生意,你们不能做呢!”
“你做啥的生意,连个城市户口都混不上,不就倒腾些破烂吗?”村里有人和他一起逃荒过,知道些他的底细。他做生意不走正道,连讨带偷,胡骗乱诈,就撇着嘴揭他的短。
“哎,城市户口是政府管着的,生在农村,就是穷命,那是挣不来的。”进财倒是挺想得开,“做生意就在自己了。咱有这个命,不像你们,哼,只能攥着土坷垃过日子。”他从鼻孔里喷出几口粗气,自我感觉特好,绘声绘色地吹了起来。
那天,他倒换破烂路过一个村子,知道那家有个工人,家境比别人好些,就老在人家门口晃悠。“俺看见这双皮鞋晾在门口,全新的,心里馋着呢。正好大人不在家,就一个傻儿子在门口玩,俺就想出个点子来。”
这一来还真把大家的兴致勾了起来,大枣树下静静的,人人竖起耳朵听。可是,他却卖起关子来,连咬了几口馍馍。有人急了,就损他:“啥点子?人家没大人,你就下手抢吧!”
“哎……,不能,不能,哪能动抢。”进财咽下馍馍,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汤,这才接下去,“要是小孩一招呼,俺还不被人乱棍打死!俺想的是巧计,不犯法的。”
“俺就这样……”他说着,亮了亮馍馍,张嘴咬了一大口,一边鼓起嘴巴嚼,一边呜呜噜噜地说:“俺就坐下来吃馍馍,吃完了一个,又拿出来一个。”他把嘴叭嗒得山响,“看看,你们都馋了吧?那孩子还能不馋?馋虫一上来,他就跟俺央告,那还不容易,俩馍馍加一把豆豆糖就换了这双皮鞋。”
大家听得大眼瞪小眼,进财又接了下去,“那家大人回来,把孩子狠揍了一顿。以后,只要见到换破烂的,就问人家收没收过皮鞋。那是人家的劳保鞋,上班非得穿,情愿倒找五块钱拿回去。问俺,”他闭着眼摇摇头,“不知道,俺没见过。”
德叔慢悠悠地说话了:“进财啊,你这事办得丧良心呐。人家也是下力气的人,一双皮鞋是容易来的?”
“啥叫良心?这年头谁讲良心?俺不过骗点儿小吃喝,过日子罢了。想当年搞浮夸,那些撒了弥天大谎,骗下权势的人就有良心了?哼,胆大的吓唬胆小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古以来,‘窃国者侯,窃针者诛’。”
进财不三不四地拖着京腔又掉了两句文,大伙想笑却都没笑出来。那几年,不光是进财的爹连病带饿去世了,这附近四乡里,谁家没有遭难的人?想起那些往事,听着进财这么大胆地胡说八道,大家又惊又怕一时无语,大枣树下又安静了下来。
看见大家都被他震住,进财更加得意,坐下来大块吃馍大口喝汤,一会儿几个馍馍就下了肚,再摇晃着脑袋叭嗒着嘴,一付兴犹未尽余味无穷的模样,真把那些啃着黑面馍或是喝着汤面条的人给气坏了!
“进财,古人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兄弟没本事,生不下儿子,把你娘都气病了。你这么孝顺,咋没见你带个媳妇回来?”
“就是,俩馍馍换双皮鞋,也换个媳妇来呀。”
进田老实,闷闷地不说话。他妻子是本村林家的媳妇,前些年天灾人祸,公公婆婆丈夫和一个孩子都饿死了,只剩下她和一儿一女。她孤苦伶仃,只好改嫁。那时,儿子丑孩才十几岁,半大橛子尚未成人,却不肯跟着当拖油瓶,非要一个人自立门户。林寡妇无奈,抱着女儿小玉华进了陈家。进田娘一心盼着有人传宗接代,可是,媳妇却再也没有生育过。老婆婆心里憋气,仔细想想又无处发泄——这事怨不到媳妇头上,人家能生育,不但有女儿,还有儿子,丑孩长得周周正正就是证明。要怪只能怪自家儿子没本事,捋出根来,还不是她这个当娘的生的孩子不好?她总算明白事理,不和媳妇争吵,也不能指责儿子,只能在心里生闷气,慢慢憋出病来。
进财红了脸,倒也不生气,人家见过大世面,哪跟这帮土坷垃们一般见识。他把穿馍馍的秫秸一折两段,往地下一扔,端起碗站起来,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等着,俺换个来给你们瞧瞧。”
四
老天爷还算有点儿慈悲心,不忍看见尸横遍野的“人嘟噜”,麦子打完就下了几场透雨。高粱红芋是粗粮,也确实粗生粗长,生命力坚强,这样的气候都治不死,居然慢慢返青,又长了起来。棉花喝了水,也展开了枝叶,虽然比正常年景要矮小得多,却仍然打苞开花,继续一生的历程。漫天遍地都是生命的挣扎,说到底,好死不如赖活着。
大成到公社加工粮食回来,和颜悦色来找小苓,“小苓,我知道你好学肯干,想不想做一个科学实验,为农业学大寨做些贡献?”
自从去年开座谈会,大成对这几个女孩子就没什么好脸色,小苓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有了好心情,也高兴地问:“什么科学实验?”
“农业学大寨,不光学大寨精神,还要搞科学种田,对不对?我听说,县里在推广‘九二零’激素,到公社一打听,还真有这么回事。这种激素是由一种霉菌分泌的,提取出来,涂洒在棉花上,可以增加产量,还可以增长棉花纤维。我已经把说明书和菌种要来了,连消毒用的石灰都批了下来。怎么样,给我帮帮忙吧,咱们一起干。”
小苓果然来了兴趣,和大成一起找队长游说。大成还搬出了老常,说这是他的建议,要知青们搞科学种田。看着满地超矮型的棉花,队长正发愁呢,既然这东西能增加棉花的产量和质量,还是老常建议的,他当然不想反对。仔细问问,做法很简单,几乎不花什么成本。培养基就是普通的麦麸,营养液就是凉开水,只要一间房子,用石灰水消毒,杀死杂菌就可以了。
正好,队里的两条驴老死了一条,队长就叫德叔把养驴的饲养棚隔出一半,装了个篱笆门,给他们当实验室。
大成和小苓兴致勃勃,先是打扫驴棚,把地下的粪土清出去,挑了几筐新土垫上,用土坯搭了几个小台子。大成再到公社代销店买了两斤石灰,调成石灰水。小苓找了一把破笤帚把墙壁和土台子刷了好几遍。荣巧和几个女孩子听说了,好奇地跑来看,羡慕地说:“驴棚都能当新房了,刷得这么白!要是俺家弄上半瓢,刷刷锅台也是好的!”小苓却是死心眼,连半点儿私念都没有,不但没给她们刷锅台,连知青户的锅台都没刷,全都用到驴棚里了。
德叔没家没业,本来就很寂寞,看见大成和小苓忙着捣腾,十分好奇,热心地给他们帮忙。他听小苓说要找东西盛麦麸,当培养皿,找不着大盘子,就独出心裁,用高粱秸编了几个,结实紧密,外边还稍稍翘起,东西不容易洒出去。
大成果然是当领导的好材料,他思路缜密,认真观察,每天都写试验纪录,不时发布新的指令。小苓跑腿,一会儿蒸麦麸,一会儿烧开水,高高兴兴地当起科学家来。
大成像捧宝贝一样拿出两只小试管,里边的琼脂培养基上长满了霉菌。小苓把铁丝的一头扭成小圈,用火烧红放凉,慢慢地伸进去把菌丝挑出来。两锅麦麸蒸熟放凉,按照说明书的比例拌上菌种,铺在盘子上。以后她每天看看,洒些水,保持一定的湿度。那些麦麸上很快就长满了霉菌,白花花的一片。
嗨,搞科研这么容易,看来,科学家也不难当嘛!难怪伟大领袖说,要把科学从科学家的殿堂里解放出来呢!小苓高兴极了,大成更是合不拢嘴,他已经悄悄地把经验报告写好,就等着试验成功到处开讲用会了。
那些霉菌开始变色,有些发黄,有些发绿,还有些其它颜色,花花绿绿挺好看。他们算算时间,已经到了快要收获的时候,就按照说明书,提取了一些,装进一个小瓶子,准备拿到省城化验。
大成找队长请假,队长却让小苓去,“这活轻巧,谁都能干。小苓一天六分半工,你一天拿八分半,让她去吧。”
大成不高兴也不能和队长闹别扭,只好同意了。可是,小苓临走时,队长却悄悄地对她说:“你到省城找找老常,问问这自留地的事。还有,这二年遭了灾,粮食不够吃,还要交公粮,上头到底管不管。你小些,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回来说实话,别哄弄俺!”
小苓起了大早,高高兴兴地赶早班火车来到省城。一出站她就有些发懵。离开还不到两年时间,本以为大家都下放了,城市应该萧条才对。谁知道是同样的喧哗,还有些新的建筑,反而显得更加热闹。来来往往的人群,个个衣衫鲜明,神气活现,倒显得小苓灰头土脸,一副乡巴佬的模样。
好在,道路没什么改变,公共汽车的线路也还是老样子。她很快找到了检验所,把样品交上去。本来她以为,当天送来,第二天拿结果,第三天一早就可以赶回去。可是人家说,今天星期五,明天的工作已经排满了。小苓央告了半天,人家才答应星期一做,让小苓星期二一早去拿结果。
唉,可不真是个乡巴佬么,小苓不禁自嘲起来,早就忘记了星期天还可以休息!
小苓按照老常留下的地址去找他,可是,在传达室打听时却被人盘问了半天,让她在一旁干等着。小苓真奇怪,莫非他们连星期五都不上班?门口人来人往,小苓哪有这个耐性,忍不住拉着过路的人打听,问一个摇头,问两个不知道。传达室的老头看她傻乎乎的,就悄悄地告诉她,老常到五七干校去了,听说,他执迷不悟,鼓吹‘三自一包’,还混淆阶级阵线,以生产压革命。唉,你赶快走吧,别找麻烦了。
五
星期二一大早,小苓赶到检验所。一看到结果她就傻了眼——“九二零”含量很低,根本就不具有实用的药效。
“不会搞错了吧?看起来长了很多细菌呀,为什么含量这么低?”
那位实验员和小苓妈妈的年纪相仿,看着小苓那么沮丧,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也很同情,就关切地问:“细菌是什么颜色的?”
“大部分是白色,也有些绿色黑色红色的。”小苓回想着说。
“你们的实验室是什么样子?操作的时候无菌条件严格吗?”
小苓糊糊涂涂地说:“我们把那个驴棚打扫得很干净呀,用石灰水刷了两三遍呢!麦麸是蒸熟了以后才用的,所有的水也都烧开过。”
实验员吃惊地看着小苓说:“你说什么?驴棚?”
“是啊,就是养驴的地方么。”
“啊,养驴的地方做科学实验……?!”她目瞪口呆,把小苓领到窗口,指点着里边的通风橱和试验台,“这种生物试验,无菌要求非常严格。你看看,我们这样的条件,有时还被杂菌感染呢。”
小苓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车上的人挤来拥去。她在县城中转,下火车再上火车,哐哐当当了好几个小时,可是,脑子里却一直保留着那个实验员吃惊的表情,那双瞪大的眼睛和那只张开的嘴巴,那些白大褂也一直在眼前晃悠。她窝囊极了,是啊,农村,驴棚,居然也想做科学实验!两个任务一个也没完成,还花了六块多钱的车票和五天的时间,回去怎么跟队长交待!
车到站了,太阳也偏西了,小苓跳下火车就急着赶路,却听到旁边有人招呼,“小苓,你上哪去了,刚下火车吗?”
小苓一抬头,眼前正是陈进财,他一脸喜气,看样子是来接人的。小苓回答道:“我从省里回来。你呢?”
“俺来接俩朋友。这是老夏,这是老刘。”
小苓虽然没心思跟人闲聊,可是碰上熟人,结伴一起走山路,晚一点也就不怕了,心里挺高兴,点头和他们打招呼。
“这是你们村的人吗?” 老夏看着小苓问,“天不早了,赶不回去了吧?要不,跟俺们一起找个地方住一夜,明儿再走?”
“不行,我已经耽误好几天了。”小苓摇摇头。
“天晚了,路上不好走。” 老夏似乎挺关心。
“这是俺村的下放学生。”进财笑着插话,又转头对小苓说,“俺们今天到窑上去,不回村。”
小苓有些失望。她知道,窑上就是指附近的煤矿,当然不同路。她看看那两个人,和进财差不多打扮,半城半乡,看人时眼睛骨碌碌转。老夏嬉皮笑脸地看着小苓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进财却有些焦急,“天不早了,还要赶路呢。小苓,你赶快走吧,过了夏至天就短了,黑得早。”说着,拉着那两个人转身而去。
小苓只好自己闷头赶路。下乡一年多,她也锻炼出来了,连跑带颠地赶回去,天居然还没黑透。
大成急不可耐地迎上来,“小苓,怎么住了这么多天?进了城就不想回来!”
“城里人星期天不上班,你也忘记了?”小苓噘着嘴把结果递了过去。
“什么?含量很低,没有用?!”多日辛劳付诸东流,大成气得摔了实验记录本,再也不进驴棚。
小苓只好独自收拾残局。她只顾生闷气,一时没注意,实验室的门开了。偏偏那条驴被人借去拉磨,送回来的时候没拴好。它早就对隔壁的事情好奇了,这么好的机会,正好跑过来研究一番。长满了细菌的麦麸有一种酒香,或许对它的吸引力更大,没等小苓发觉,那几个盘子已经全拱翻了。它才不管好菌杂菌,九二零还是二零酒,张开大嘴阿呜阿呜痛痛快快地吃起来。
小苓吓坏了,蹦着跳着想赶它走。可是老驴尥起蹶子乱跑乱窜,好像和小苓玩游戏。小苓哪儿有抓驴的本事,躲还躲不及呢,只能连喊带叫跑去找德叔。
德叔正吃饭呢,丢下饭碗匆忙跑来。他看见满地凌乱,驴子吃得肚子鼓鼓的,鼻子呼呼地直喷酒气,歪歪倒倒好像喝醉一样,也吓了一大跳。小苓看看德叔的脸色,急得掉了眼泪。这条驴可是生产队的宝贝,驮粮食推磨全靠它,要是被毒死,祸就闯大了。
德叔把驴子拴好,转着圈子想了想,一把抱住它的头,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驴子哇哇地吐起来,棚子里充满怪味,秽物溅了德叔一身。德叔倒不在乎,让小苓提了半桶水来给它喝,再牵着驴子来回遛,好半天它才安静下来。可是,德叔还是不放心,半夜里又爬起来照看,喂水遛弯,直到第二天,驴子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大成知道了,没头没脑地把小苓训了一通,“我一会儿照顾不到,你就闯祸!唉,怎么连头驴都看不住。实验没成功,已经丢大了面子,还不小心点儿!”
“你能怪我吗?是那个驴棚不好!杂菌太多,门又关不严。” 小苓哭兮兮地分辩。
小苓垂头丧气,拖着那几个大盘子去池塘边洗涮。几个淘气的孩子看见了,嘻嘻哈哈地围着她念叨起来:“
九二零,做不成,老驴吃得肚子疼,
德叔半夜遛牲口,大成劈头骂小苓。
学生胡糟瞎费事,丢人现眼怨驴棚!”
六
尽管没有新技术,棉花还是枝枝杈杈地长了起来,到了该打杈的时候。
小苓只知道动物有雄雌之别,却从来没想到,棉花上的枝杈还有公母之分。公枝只长叶子不结棉桃,要是不剪去,就会和母枝争夺营养,收不到好棉花。
棉花地分垄,一眼看过去,半人高的棉花,像一条条绿色长龙,随着地势,高低起伏迤逦蜿蜒。每条垄上一个人,手执剪刀,细心地修理。有经验的人眼睛敏锐,手脚利索,看准了一剪子下去,几下就把一棵棉花清理好了。不会剪的人只能连连叹气,怎么也分不清公枝母枝。第一次给棉花整枝的时候,小苓傻乎乎地愣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不同来。还是金华细心,指点着教她,区别在叶腋,公枝只长叶子,光溜溜的,母枝上有小小的花芽,毛茸茸的。金华还说,干这个活一定要仔细,眼明手快,万一把母枝剪掉,损失了棉桃就要减产。
小苓小心翼翼,紧盯着棉花枝,那些小小的茸毛可不容易分辨。时间长了,头晕脑涨,一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绿色,棉花的枝叶不停地旋转。她抬起头来看看远方,镇定一下,让眼睛休息一会,正好看到大路上有几个人。她眼睛发花没看清楚,旁边却有人指点起来,“那不是进财吗?听说那俩人是他找来做媒的。”
地里的人也都跟着议论起来。小苓这才知道,老夏老刘不但给进财找媳妇儿,还给别的男人说亲。挨着人头数过来,这村子到了婚龄没有童养媳的男子汉有六七个。
“他们哪来恁大本事,能找到这么多媳妇儿?”
“听说是河北边的,那地方穷,连饭都吃不上,女子们都想跑出来。”
“不对吧,看那几个人都没个正形,进财是个啥德行咱还不知道?钱交给他只怕靠不住。”
“玉华娘,你哥这么能耐,也帮丑孩找一个吧?”
“赖孩,你呢?咋不叫他们给你张罗一个?”
老大娘小媳妇七嘴八舌,姑娘们听着,抿着嘴偷偷地笑。那些小伙子平时神气活现地拿别人开心,这会儿反倒红着脸不说话了。小苓听不明白,荣巧悄悄地告诉她,丑孩是玉华娘前夫的儿子,小玉华的亲哥哥。小苓看过去,丑孩不动声色闷着头干活,倒是赖孩急头涨脸,斜着眼偷偷地往妇女这边看。
前一阵子,赖孩央告他娘,请四大娘到荣巧家说亲。谁知四大娘说,人家是军属,你家是富农,不般配。赖孩娘也不乐意,说荣巧家满门地煞,太凶,俺还不想攀她呢。赖孩摸不清荣巧的心思,也不敢明着问她,这事就黄了。可是,眼看赖孩二十出头,他娘急着要媳妇,昨晚偷着找到进财,递上几张票子。赖孩既不能阻拦,又怕荣巧知道不高兴,心里一直都不踏实。
钱凑够了,进财穿上皮鞋,刮了脸,没忘记在口袋里插上那支破钢笔,满面春风地跟着老夏老刘出门了。
过了几天,进财传回信来,要人到城里相亲。那些灰头土脸的光棍汉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有的忙着抹澡剃头,有的急着跟人借衣服鞋子,一个个打扮起来往城里跑。
迎亲的日期定在阴历8月15,铁路沿线的各车站都有接亲的人。有钱的买几个炮仗甩搭着几条红绸子,有势的借了宣传队的锣鼓家什敲打。可是,闹哄哄地等下来,眼看着晚班火车也走了,大家才百思不解地往回赶。
人都散了,进财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手里挽着个姑娘。大成正匆匆忙忙赶路,进财老远就招呼起来,“哎,那不是大成吗?看看,这是俺的新娘子,叫翠英,漂亮吧?”
新娘子二十多岁,中等个儿圆乎脸,长得那个水灵,脸色就像白面馍馍点上了胭脂。她笑着点点头,托出俩酒窝,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打量着大成。看起来她也很开放,俩人手拉着手儿一路走,一点不害羞。
没等大成回答,进财悄悄地对新娘子说:“这旁边有个厕所,你去一趟。一会儿出了城就不方便了。”新娘子看他这么体贴,笑嘻嘻地进去了。
进财拿出一根烟,“抽一根,解解乏。”
大成原本不吸烟也不好意思拒绝,接过来笑着说:“这就是喜烟喽。恭喜恭喜!”
进财却小声地说:“俺想求你帮个忙,你腿脚快,先回村子打个招呼,行吗?”
“行!让人准备着迎亲是不是?”大成满口答应。
“还有,你帮俺传个话。俺是奔四十的人了,媒人替俺瞒了十岁,让俺和进田倒换着称呼,俺叫他哥。你跟俺娘说一声,别穿了帮。”
大成不由得一愣。这样的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天下哪有这么蠢的人?可是,看进财的样子,满脸期待。既然是成人之美,又与己无关,不过传一句话罢了,何乐而不为。他点点头,看见翠英已经出来了,就抢先往回赶。
大成这一趟出门,原本不想让人知道。他听说,县城大搞建设,开办了纺织厂、化肥厂和农药厂,很快要从知青里招工,就偷着去打听消息。还让家里托人带了一包东西转给他。他赶早班车去,赶晚班车回,只告诉队长,到煤城买点东西,洗澡理发。下了火车他都没敢从正门出来,专门绕了一段路,就怕人看见,谁想到还是撞上了进财。不过,既然进财也有秘密,大概就不会在意我的秘密了,大成思忖着。
村里人知道了这件稀罕事,都当笑话说。可是谁都知道娶个媳妇有多么艰难。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谁肯多事坏人家姻缘?虽然一村老少上百口子人,听着进财一口一声管进田叫哥,也没人把这兄弟俩的把戏戳穿。
大家都去闹洞房,有人要糖,有人要烟,有人出主意整治新娘子,还有人找来一小块白布,吆喝着要明天早上验明正身。新娘子羞答答地坐在床沿上,躲在灯影里。猫娃端着灯腆着脸,拨拉着她的头发凑上去,“叫咱好好看看,漂亮不漂亮。”没想到,新娘子伸手把灯抢过去,站起身来对着大家说:“不劳你的神,俺自个儿端着灯。你站远点,慢慢瞧!”反倒把猫娃闹了个大红脸。
接着又有人出主意,把进财拉过来,让她俩亲嘴。进财故意装害臊,笑着跟人求饶,把烟拿出来散。那些人得了烟还是接着闹,硬把他推到新娘面前。翠英笑了笑,爽快地搂过进财来,踮起脚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声。
大家没想到,新娘子居然如此泼辣,纷纷议论起来,反倒不知道怎么往下闹。
乘这乱哄哄的劲头,大成提着个点心盒子来到队长家。
“大成啊,咋有空串门?坐吧。”
队长家有条长板凳,推过来让大成。大成一坐下来就觉得硌屁股,接铆处的榫头松动了,歪歪扭扭唧唧地叫唤。
大成随口问道:“进财结婚,你没去喝喜酒?”
队长的脸色不好看,“喝他的喜酒?哼,满脑瓜的钱串子,哪舍得摆酒。”
大成不知道,队长也想要个媳妇。可是,进财要价太高,队长不放心,害怕人财两空,没有松口。现在,只有进财当了新郎官,有人赔了钱没见到人,正想找他算账呢。队长可不去凑那个热闹。
大成急忙把点心包递了过去,“我今天进城,看到一个老同学。他被招工到煤矿,高兴着呢。我逗着要他请客,他上班没空,送了我两包点心。我一个大小伙子,吃不着这个。这包是麻饼,软和,老人吃最好。这包是烘糕,又酥又脆,给你家小驴子吃。你看看,这是省城的老字号,才恢复生产,抢手得很。”
队长一下愣住了,“你,你这是干啥?俺哪能要你的东西,自己留下慢慢吃吧。”
“我是诚心诚意送你的。”大成急忙说,“我们学生来接受再教育,给队里添麻烦了,以后还请队长多多帮助呢。”
“没啥没啥,你身强力壮,肯下力气,活干得好,嘴又甜,招人喜欢。”
“真的呀?”大成满脸笑容,“听说我们这里也要招工了,还要请贫下中农推荐做鉴定,到时候,还请队长多说几句好话。”
队长这才明白,正想说什么,队长娘提着热水瓶从灶房过来。大成急忙打开点心包,“大娘,拿一块尝尝。外皮有芝麻,又香又脆。馅子里一块块的冰糖疙瘩,夹着核桃仁,水晶丁,青红丝,甜得很呢。”
队长娘笑开了花,找出一个大瓷碗,从热水瓶里倒了半碗开水递过去,“你咋恁客气,来,喝口热水。”
大成急忙站起来,“谢谢,刚吃完晚饭,我不渴,你自己喝吧。”可是,伸手去接才觉得,那碗根本就不动,队长娘只是虚让一下并没有松手。好在大成懂事,察觉到手下的力度,没有硬抢过来。
洞房花烛夜销魂,一大清早,陈进财还在美梦中,已经有人打上门来。没接着新娘的光棍汉挤满了堂屋,非要老大把新娘子交出来,他们人人都见了她的面,相过她的亲呀!
老大不愧是见过市面的人,指点着他们的土头土脑说: “相亲相亲,两相情愿才亲。瞅瞅你们那模样,人家姑娘看不上,相过了也不能就成亲呀。”
“那钱呢?”
“钱是媒人给你们相亲的时候使用了,哪有托人作媒不花钱的?谁说花了钱就一定能成的?你们有气找他们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媒人是进财带去的,谁也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哪儿找去?倒是进财娘不好意思,忙着点火烧锅,打发了一顿白面馍馍,他们才垂头丧气地撤了军。
于是,陈进财不但进了财,也进了唱唱,
进财娶亲真可笑,哥哥弟弟换着叫。
骗钱不顾乡邻情,灶坑里烤红芋——专捡熟的掏。
七
地里正忙着呢,大队突然通知知青们开会。嗨,又能偷上半日懒,不用下地干活了。小苓她们连蹦带跳来到大队部,连为什么开会都没问。
这回没有凳子坐了,他们只好坐地下。女孩子娇气,掏出块小手绢垫着。男知青们不在乎,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还有几个学农民,脱下一只鞋垫屁股,闹得满屋子臭脚丫子味。
书记笑眯眯地说话了,大家顿时震惊。天上果然掉了馅饼,县里建了几个小工厂,要从知青中招收工人。大队让知青们自己先评议,摆摆家庭情况,谈谈个人条件,看看推荐谁。
大家面面相觑,这样的事情,怎么评?哪个不想早日离开农村!现实利益摆在眼前,谁都知道这不是讲大话,发扬风格的时候。
大成先发言,转弯抹角说了半天,谁也没明白他的意思。最后他说:“还是贫下中农的眼光雪亮,应该由大队领导决定。”
其实,像大成那样精明的人也不是没有。有人也事先得到消息,都已经串通好了,几个人转着圈互相提名。这么明显的举动,那些不够精明的人,自然也看了出来,索性撕破脸皮当大炮筒子,直通通地毛遂自荐。大群最爽快,胳膊一抱,往大门上一靠,“哼,谁也没有我够资格!我就该排第一名!”
大华吭哧了半天,心里很明白,父母亲头上的帽子没摘掉,想上调大概比登天还难。不过,他看了看旁边的人,红着脸小声说:“我提名小馨。”
小馨愣了一下,也红了脸,嘴巴张了几下,又吞了回去,看看书记的脸色,小声地说:“还是大队决定吧。”
一个大队,十几名知青,不管是评议还是表决,都没有集中意见。大家干坐了一下午,白挣了几分工,没得出任何结论,只好各自散去。可是,没过两天,公社下了通知,大成和大群入选了。
知青中难免没人议论,大成来得最晚,走得最早,不知道有什么窍门。大成才不管这些议论,也早已做好了准备。通知一到手,他立刻卷铺盖走人,连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倒是大群到处嚷嚷,说大成提着点心盒子四处奔走,大队的主要干部早就打点好了。“看见书记的军用水壶了吧?那就是大成弄来的,送给书记装酒,书记高兴的眼睛都笑眯缝了。人家是靠着糖衣炮弹上调的。”可是,他自己呢?大群倒也不隐瞒,“我是靠迫击炮弹上调的。”原来,他凭借着在专政队的便利,到处打探消息,收集了一些大队干部的情况。他们私分救济粮款,占用知青的安家费、建房材料,贪污军烈属的补助,抓了一把小辫子。反正他是个愣头青,自己出身好,头上没帽子,屁股上没尾巴,动不动跟人对着干,还放出风来,谁不让他上调,就放火烧谁的房子!大队干部也不想惹毛了他,干脆,腊月二十三烧高香,送灶王爷上天了事。
他们走了,知青的生活却不再平静,就像池塘泛起了涟漪。大家不再安于每天繁重的劳动,一丝希望在心里躁动。下次,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看来插队不再是扎根,眼前现出了曙光。
果然,没过多久,又招工了,这回大家既不争也不抢,也没再听说有人玩心眼,放糖衣炮弹,打迫击炮弹了。看来,社会主义建设不能没有工业,当工人也需要知识,从知青里招工一定是长远的事情,那就排着队慢慢等吧。
奇怪的是,连着几次招工,别的知青点走的人多,陈家峁的知青却没有一个入选。书记说:“招工有年龄限制,让年龄大的人先走。”小苓她们几个女孩子没话说,确实年龄小些。大华纵然憋气,可是,父母亲的帽子却沉重地压在头上,哪里敢有怨言?招工的人选明摆着是书记的决定,要是惹翻了他,只怕永远也没有下次!
八
翠英嫁过来,快快乐乐地当了几天新娘子,顿顿吃白面馍馍白面条儿。可是,三天一过,好日子就到了头。这里人少地多,是个人就得下地干活,不挣工分吃什么?好在,翠英在娘家时就很能干,倒也不是个怕干活的人,只是白面馍馍没了,改吃了杂面糊糊黑饼子,几个月没见过荤腥,就有些气不过,下了地常和婶子大娘们诉委屈。
高粱总算成熟了,虽然天旱,产量受了影响,空瘪的穗子却照样火红,扬起头轻飘飘地在风中起伏,更加招人惹眼。
收高粱那天,妇女们一字儿排开,一棵棵地割高粱穗,劳力们跟在后边砍留下的高粱杆。翠英拎个镰刀夹在人群里。她娘家的主要粮食作物就是高粱,干这活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左手把高粱拉倒,右手挥镰一用力就割下一穗,放进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可是,她嘴里却不住地抱怨,“哼,说亲时吹得天花乱坠,家里多有钱,穿的是皮鞋,吃的是白馍,还是个能说会道的文化人。”
一会儿工夫,篮子满了,她送到地头堆起来,又转回头接着嘟囔,“哼,把俺骗来了,连个饼子也吃不饱。俺这会儿就饿了,咋办呀?”
“咋办?干活!”玉华娘听烦了,半笑不笑地接了话。
“嫂子,光说俺娘家穷,半晌里还有块煎饼吃。到了这,一天三顿饭,顿顿吃不饱,别说吃零嘴了。”
听着翠英叫嫂子,干活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斜着眼睛歪着嘴,一个劲儿地看着玉华娘。翠英还以为她们不相信,“真的,俺不说瞎话。俺那儿大蜀黍多,俺家天天都摊上一摞子红面煎饼,找个篮子挂梁头上,啥时想吃就揪一块。”
“俺家没人摊煎饼,你就啃这生蜀黍吧。” 玉华娘调侃着。
“嫂子,你跟娘说说,找个煎饼鏊子。俺会摊,咱就都有的吃了。”
“哼,只要有粮食,摊煎饼谁不会?‘巧妇难为无米炊’,你恁能干,比巧妇还巧?”
翠英闹了个大红脸,闷着头想了想,带着点撒娇的味道说:“嫂子,你先进门,知道得多。咱又没分家,长嫂比母,你该护着俺,帮帮俺。俺饿得难受啊。”
听她一口一声地叫嫂子,玉华娘更生气。丑孩二十大几了,一直找不着媳妇,她这当娘的看着直心疼。丑孩暗地里还埋怨她,改嫁也不走远点,在家门口丢人现眼,把他也拖累了,没人肯嫁他。听说进财能找到媳妇,玉华娘把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块私房钱塞给他,还说动丑孩拿出了多年的积蓄,想让进财给他带个媳妇来。可是,人没见着,钱也没了,玉华娘怎能不生气!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当大哥的咋连自家侄子都不放过?
那天晚上新娘子进门,丑孩就拉着赖孩商议,当时就想找进财算账,好好地“闹”一回洞房,给进财点颜色看看。玉华娘看着一家人的份上,不让他闹事。进财娘知道了,把进财说了一顿,叫他把本村人的钱都退回去。进财原本也不想得罪本村乡邻,故意把价钱抬得很高。可是,老夏老刘从中挑唆,丑孩他们又自愿上门,哼,钱也不咬手,谁会不接着?现在,老夏他们那份已经拿走了,让进财一个人退钱,他心里老大不情愿,退钱时多少还是扣下一些。
他顺顺当当地作了新郎官,玉华娘把丑孩的钱交回去,自己的私房钱却没拿回来,心里怎能不憋气。一头是自己儿子,前一个丈夫的,一头是大伯子,现在婆家的。本想着两全其美,却白白吃了个哑巴亏。
新婚大喜,进财手里又有钱,两口子天天吃偏食。虽然没分家,一口锅却煮了两样饭。进财娘和进田都舍不得吃好的,自觉自愿吃粗粮。玉华娘是个改嫁媳妇,好吃的更轮不到她。可是,小玉华才十一岁,正是能吃会长的时候,每顿饭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细粮,哪能不馋,直流口水也不敢要。
有一天,猫娃抓了几根胡萝卜在饭场上吃,几个孩子围着看,一个赛一个地流口水。猫娃就逗着他们玩,“刮一下鼻子吃一口。”骚狗子一听,连忙把头伸过去,猫娃狠狠地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骚狗子也顾不上叫疼,捂着鼻子狠狠地咬了一截胡萝卜。小玉华站在旁边,看着别的孩子一个接一个上去吃,眼馋得很。猫娃看见她,笑着说:“玉华,你也想吃吗?来,刮一下鼻子。”
玉华还没搭话,丑孩就在旁边跳了起来,“傻冒娃,你想干啥?人家是姑娘家!”
“那又咋了?是她好吃,看看,口水嘀嗒着成个啥了,又不是俺求着给她吃。”
丑孩气得说不出话,却没有理由和猫娃吵架,只能一把拉住妹妹,“玉华,你这么大了,咋不知道羞?在外头乱晃个啥!你大伯恁有钱,啥样的细巧点心没见过,还能缺你几根胡萝卜吃!”
玉华一肚子委屈。大伯有钱,两口子吃偏饭,俺除了多做家务事,哪得过一星半点的好处?别说点心了,连块喜糖都没见到!她流着眼泪回家,正好一笼馍馍蒸好,一半是雪白的麦面馍,一半是黑里透红的杂面馍。她忍不住,偷偷掰了一块白馍馍,刚塞进嘴里就被奶奶看见了。进财娘瞪着眼睛哼了一声,“想吃细粮?你投错了胎。有本事生到城里头,各色点心由着你吃!”小玉华吓得不敢细嚼,整块馍馍往下咽,窝在嗓子里差点被噎死,偷着找娘大哭一场。
玉华娘心疼孩子,一想到这些,就压不住火,“咱俩到底谁是嫂子?哦,长嫂比母,那就该你护着俺。你给俺找口吃的来吧,俺也饿得难受呢!”
翠英听不懂,“你说啥?”
“说啥!啥叫嫂子?嫂子是哥挣的。你那当家的比俺玉华爹早生了四、五年!谁是哥,谁是嫂子?”
翠英急了,“真的?你们都说说,这是真的吗?”
妯娌俩叫起真来,地里的人都不好说话了,个个闷头干活。后边砍秫秸的劳力们跟上来,一个个挥动小锄,对准高粱根用力劈下去,两下砍倒,拢到一起。这些高粱秆挑回去晒干,好的盖房用,剩下的就当柴禾烧。
翠英一眼看见进财。他砍不动秫秸,也不会割高粱穗,就跟在后边拢秫秸,干的是小孩的活。“你说,这到底是咋回事?你跟进田到底谁是哥?” 翠英追着他问。
满地都是人,众目睽睽,进财脸皮再厚也不敢当场说谎。他支支吾吾地不回答,抱着一堆秫秸往地头跑。
翠英不傻,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她脑子一转,对玉华娘说:“那要是真的,你就喊俺嫂子吧!以后,俺护着你,俺心疼你……”
翠英在娘家也是个人尖子,长得漂亮,手也灵巧,当过铁姑娘队长,上过扫盲班,多多少少认识几个字,家长里短地还能写个信。她十七、八岁就有人说亲,可是,翠英要求高,这个长得不好,那个家里没钱。几年过去,眼睛都挑花了,正好碰上老夏,说起来还是她拐着弯的表哥。
猛一下见到进财,翠英心就动了。他一副城里人打扮,长得白净,不像乡下人黑得透亮。他的手软和,不像干活人满手老茧。他能说会道,口音里带着股洋腔怪调,不是土里吧唧的侉话,一听就是个走南闯北有见识的人物。表哥说他是个文化人,还做着小生意。家里有钱,人又年轻,那还等什么,这辈子就是他了。出嫁离家那天,她穿上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别提有多风光。人人都知道她攀上了高枝,远走高飞了!
没想到,千挑万拣,上当受骗,捡起一块破烂!
回到家里,翠英怎么想怎么委屈,叫进财给她娘家写信。可是,拔出那支钢笔一看,光秃秃的连个笔尖也没有。进财没办法,反倒指使着小玉华去找小苓,要了信纸信封,借了根铅笔头。可是,他吭吭哧哧老半天也没写下两行字来。
翠英的希望全部破灭,一头扎在炕上,捂上被子哭了大半夜。进财磨破了嘴皮也没用,哄烦了,也不再理她,只管自己呼呼睡了。
翠英想了想,索性翻身起来,自己给家里写了几个字,没说别的,就请表哥来一趟。第二天偷偷找了八分钱,把信交给了乡邮员。
九
生气也好,失望也罢,地球照常转,日子还得往下过。
没多久,翠英发现怀孕了,进财娘高兴地合不拢嘴。翠英有了本钱,说她的妈妈姐姐都流过产,一定要好好保胎,撒娇发嗲,挑酸的要辣的。进财娘想方设法让她如愿,不但不让她下地干活,不管一点家务,还给她做偏饭,天天求神念佛,只盼望翠英生个男孩,给家里留个种苗。
玉华娘彻底认输。她不但没有个长嫂照顾,还要帮忙做更多的家务,每天出来进去,脸上没个笑模样。可是,传宗接代是人们最崇高的目标,自己的丈夫不争气,她也只能认命了。
刚落头场雪,大枣树上的枣子变成雪花,老夏他们又来了。进财娘催着进财到集上买菜,让进田去井里挑水,自己带着玉华娘发面蒸馍馍,答谢他们给找了个好媳妇,家里有了接续香火的希望。
大家正忙着呢,翠英说:“你们忙做饭,俺也插不上手。媒人们想去李家洼,给那两个寡汉条子说媒。上回收了钱没办成事,对不住人家。俺领着他们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吃饭。”
进财娘如释重负,“那太好了!上回人家打上门来,俺都没脸见人。要是能说成,俺也安心些。”
他们潇潇洒洒地出了门,却是一去不回头。馍馍蒸好又放凉,一直不见人影。进财急忙到李家洼打听,却根本没人见过他们。他心里有鬼,一下慌了神,四下寻找,到处都没有踪影。全家大小着了急,满村的人都出来帮忙,村头地脑全找遍了,临近四乡也打听了,连水井里都用长竹竿搅和了半天,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满心希望成了泡影,进财娘倒在床上喘不过气,再也起不来。进财梗着脑袋一支接一支抽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进田又气又急,看着母亲不吃不喝,一天不如一天,就到公安局报了案。
进田没想到,公安局正在找他哥呢。进财和那几个狐朋狗友都是坑蒙拐骗的高手,借着给人说亲诈骗钱财,把一个人同时介绍给好几家,收了钱交不出人是家常便饭。有的女子嫁得不满意,他们就勾引出来再卖另一家。在拐卖妇女的时候,他们还丧尽天良,诱奸强奸以后再交人。前段时间,他们骗卖一个女孩子,被人发现了,这才仓惶逃命,各奔东西。
公安局请走了陈进财。消息传遍全村,小苓听说了不由得后怕,那天在火车站碰上老夏老刘的情形突然浮在眼前。说不定还是陈进财手下留情,不敢招惹是非。否则,真要和他们同行,天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吃苦受罪,四处流浪了半辈子,陈进财累了也悔了。小时候,他是个吃苦耐劳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逃荒要饭时被逼无奈,借着倒换破烂,小打小闹地偷偷骗骗,却没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胆量。有一次行骗时,恰好碰到夏、刘,这才和他们混到一起。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们做的都是违法乱纪的大罪行,不是骗点儿吃喝的小勾当,不由得害怕起来。回老家既是为了躲风头,也有金盆洗手,改邪归正的念头。要不是和人赌气,为了找个媳妇,他也未必就再和夏、刘们联系。
自从翠英进门,他就更不想胡乱串游了。这么个好媳妇,家里地里都能拿起来,与其整天不务正业,担惊受怕,倒不如俩人一心一意,安安稳稳地过庄稼日子。可是,他却没想到,媳妇比他厉害,居然把他给涮了,煮熟的鸭子上了天,自己也锒铛入狱。
进财越想越气,满肚的火气不打一处来,在公安局里蹦了起来,“打雁的让雁鵮了眼,兔子也吃窝边草!你们不够朋友,俺也不讲义气了!”一怒之下,就把他们的事情全都抖落了出来。
进财一坦白,暴露了他们的根据地,几经周折,居然有了线索,警察让他们去认人。进财要交待问题不准走,玉华娘撺掇着进田不让他去,“哪有小叔子去找嫂子的道理。”倒是进财娘听到消息,病就立刻好了,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漫天大雪纷飞,她拐着一对缠过又放开的“解放脚”,坐火车,转汽车,再走上乡间小路,几百里跑下来,果然,看到的就是翠英。
证据确凿,翠英也被请到了公安局。可是,这个案子还真难断。那一家也花了大价钱才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哪肯轻易撒手!爱情不爱情,谁也不在乎。骗子抓住了,钱却追不回来,这才是个大问题。要论婚姻法,两家都有结婚证。要判翠英重婚罪,两家人都还舍不得,这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哪能关进大牢里!
眼看这事没结果,进财娘急得上火,嘴唇烧起一串泡。舒舒服服的招待所她睡不安稳,热气腾腾的好饭菜她咽不进嗓子,顶风冒雪几十里,她又跑到那家人的大门口,哭哭泣泣长跪不起,苦苦地哀求:“翠英怀的孩子是俺家的种苗,你们要他干啥?俺儿子年纪大了,又进了大牢,要是没有这个媳妇,家里就要绝种了!”
苍苍白发伴着纷飞的大雪,阵阵寒风卷起悲哀的哭诉,任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容。几经周折,进财娘又赔上钱,终于把媳妇给要了回来。
翠英却是满心不高兴。这个新丈夫年轻,家境也好,住得离省城近,更符合自己争强好胜要面子的心理。可是,这事却不由她做主,法院判下来,只能跟着走。冰天雪地里,她心里别扭,又在路上和公安局折腾了一阵,没到家就病倒了,出现流产先兆,白面馍馍般的娇颜变得枯萎蜡黄,和杂面饼子一个样。进财娘没办法,一下火车就把她送进了煤矿医院,还咬着牙买了一斤点心给她补养。
进财坦白从宽等着判决,带出信来给他娘,伙食太差吃不饱。进财娘心疼儿子又盼望孙子,也顾不上春荒时节没粮食吃,打扫了囤底里剩下的麦子,蒸了几斤白面馍馍,医院看守所两头送。
眼看大枣树正在返青,来了一场倒春寒,刚发出的嫩芽冻死在枝条上。
一片冰雪世界里,进财的判决书下来了,发配去外地劳改。翠英知道了,又悔恨又焦急。自己病成这个样子,孩子出生没有爸爸,家里的钱也差不多都用完了,还有住院费没有着落,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一阵急火攻心,孩子小产了,大出血止不住,大人也没保住。
进财娘一溜一滑,踩着冰雪到医院,看着成了型的男胎,断了气的媳妇,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结局。喜事变成了悲剧,真正的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她眼冒金花,昏倒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给媳妇蒸的白面馍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