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斗私字一闪念”溯源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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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人都强调个人隐私,认为隐瞒纯属个人的私事天经地义。个人隐私不得公开,毫无疑问合情合理,但同时也包含着荒谬,比如把有可能危害他人及公众利益的行为或念头划归隐私保护起来,对其他人就欠妥当。个人隐私往往有见不得人的事,更反映真实本质的事,应该是不言自明的吧。说句实话,世上有几个人具备司马光的底气敢于对天地鬼神发誓:“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 没有不可对人说的,大不易呀!要不然韩非子写了《说难》,还是没逃过祸从口出的魔咒。

文革时,毛泽东号召人们“要斗私批修!”于是,“狠斗私字一闪念”成为风靡一时的口号。开会发言往往要自我批评(主要是普通人,权势者不在此列,他们是评判者),对照先贤张思德、白求恩、雷锋等,检讨自己的不足,甚至龌龊。这种自斗是个技术活儿,说轻了,人家会说你没有触及灵魂,过不了关;重了,那不是自个儿挖坑埋自个儿吗!人家还没怎么着,自己先上赶着授人以柄,为进学习班(软禁洗脑的代名词)和班房创造条件,这不是脑残吗(不过,那时真向组织和群众交心的人不在少数,多没好果子吃)?因此滑头说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假话空话,比如浪费水电粮食,嫌粪臭,好吃懒做,残留资产阶级思想,对不起工人农民之类。

文革过后,读了点书,才知道“斗私批修”的做法,不是老毛的发明,而是古已有之。

曾子“日三省”,《大学》修、齐、治、平的修身,是儒者人生成长必经的关口和终生奉行检讨砥砺自己的规则。

以后,逐渐发展出以日记的方式检查言行的做法,这种日记叫做“修身历”。苏轼在《东坡志林》中有“修身历”条,记载弟弟“子由言:有一人死而复生,问冥官如何修身,可以免罪?答曰:子宜置一卷历,昼日之所为,莫夜必记之。但不记者,是不可言不可作也。”这位管理地狱的干部是个明白人,知道隐私中有不能说不能做的,所以不能写下来。写下来的,都是可以放到桌面上,经得住人反复放大挑刺的。

《金史·杨伯雄传》说,杨伯雄是个正直的人,没想到一出道就深受臭名昭著的海陵王器重。当他从外任调回京城,时任执政,掌管大权的海陵王特意嘱咐要常来聊聊天。杨口头答应却不去。海陵有点奇怪,别人紧着往上贴还嫌来不及,我主动示好还矫情,这是肿么啦?杨先生说,我懂得讲规矩,走后门巴结权贵,炫耀跟权贵的关系,我可一向做不出来。海陵王听了更加高看杨伯雄。夺得皇位后,特别把他指定为《起居注》的执笔人,经常和他讨论国事到深夜。有一天晚上,海陵问起鬼神事,杨以汉文帝召见贾谊不问百姓问鬼神,招致后世讥讽的史迹,告诫皇帝应该少琢磨些不着四六的事。海陵缠着再问,杨不得已,说,我家有一卷书,内容如此这般(跟《志林》所载相同,当是复述的“修身历”条)。海陵听了,竟然“为之改容”。我想杨先生搬出这条,反映了他修《起居注》的“春秋笔意”。后世的人物传记,特别是“自传”,恐怕多属专挑好事写的“修身历”。

自曾子的“日三省”到宋代的“修身历”,经历了一个从坦白问责到刻意隐瞒的转变过程,由儒者自我检视的方法变为阴间提倡的查考人生的手段,其中缘由,颇值得玩味。

把“修身历”从阴间拉回阳间,并更加全面检查言行是否符合道德规范的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教育家颜元,他三十一岁时,开始模仿古人“修身历”的作法,每当静坐,就以十四问自省:“心无妄思欤?口无妄言欤?耳无妄听欤?目无妄视欤?足无妄走欤?坐如尸欤?立如齐欤?事亲爱而敬欤?居家和而有礼欤?启蒙严而宽欤?与人平而正欤?对妻子如严宾欤?读书如对圣贤欤?写字端正欤?”从这里不难看出,他所做的向内致良知的功夫较多,显然是受到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他把这一习惯保持到终老,而且越老越严格,五十五岁还给自己的行为打分,多一言,怒一次,都要记录在案,警惕自己。这种修身历是自觉的严格要求,与宋代避重就轻,只写日常琐事、好事,隐瞒坏事、丑事,专门给人看的修身历完全不同。若与天主教的修身法“忏悔”相较,颜元的做法是自我监督,自我捆绑,而忏悔则是释放,放下包袱。两种做法的效果大相径庭。从忏悔室出来,心情轻松;而颜氏自省则更加沉重自责。

文革时,我所写的检查,究其实,都是宋代的修身历。这种修身历诡异的地方在于,实际上承认了人是有明确的是非观念的,知道什么不能说,不能写。这种检查只能起蒙混过关,更加小心,避免触网的作用,跟改正言行缺点、道德亏损、思想短处等向更高模范标准看齐基本无关。检查后,会把自己包裹得更严,隐藏得更深,人前伪装得更巧。

现在那些贪官们不写日记则已,如写,一定也是宋代的修身历。他们隐瞒的,不是知错欲改的,而是说不得也!但问题是为何知错不改?那只能说有更加吸引人的、触手可及的实利在强烈诱惑着,挡不住哇。由此也可以看到人们是怎样应付道德说教的,难怪几千年,不管何种文化、宗教的道德说教,其效果都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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