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八四 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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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吉一口苏北话,嚷道:“你这个人呵,看上去顶拎得清的,戆到家了,现在还以为屠管理冤枉你吗?”

天熊不答。

“你这态度是不对了,你当我们做看守的只会看守?不晓得你是甚的案子?你是反字头,放毒是一贯的。”

“瞎讲。”

“那为什么只抓你、不抓别人呢?”

“我不晓得,对提审也是这样讲的。”

吃惊道:“你这样嚣张,你晓得办你案的是拉个?你敢对他——”

“你去问他。”

想到老屠的指示,劝慰的啰嗦道:“402你太傻了,老话怎么讲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你是否冤枉我们不管,我们是牢头看守!我是部长、省长都看得多了,进来就是犯人,就得老实听我们的。牢狱二字怎么写?盖头下一只牛,言字旁两只狗!做牛做狗么·····你这人算得没出息,我听他们讲了,不过踢几脚打几棍,就吓得没个人样了!这么胆小,要在从前准是逃兵、叛徒。屠管理对你算得客气了,下地牢的犯人,没有不脚镣手铐的,对你优待吧?做人要凭良心,你的良心呢?”

天熊哭笑不得,叹道:“跟你讲不清,我是拘留审查,查清要放人的。”

“这种人千年难板是有一个的,不过你不像。402,我会相面的,很准!”

“那我是什么结局?”

一本正经地上下左右看他脸、耳,沉吟道:“八年。”

天熊严肃了。小吉道:“你不肯讲,写出来吧,你有文化的。”

“好的,我写。”心想写出事实,就是反驳。

惊喜道:“这就对了,明天早上我来拿?”

“下午就行。”

“地下室吃不消,想回10号笼了?你人聪明了,一点就通。我落班前来拿。”递进纸和笔,欢天喜地去报功了。

天熊写明全过程,说犯人都能证明。又想这等于打屠管理耳光,不会罢休,于是折叠后写明:“呈柳监长阅(也可转看守所长)。”夹铁门橡皮筋下。

下午小吉来了,抽了就走。地面上柳监长见他上下匆匆,注意他了,喝道:“拿的什么?”小吉道:“10号笼反改造写的交代,屠管理叫他写的。”

“唔。”放他走了。心想他们搞得出什么名堂,有点好奇,过一会他踱下地下室了。他从铁门上看着402,不开口。天熊被他看毛了,扶墙站起。柳监长想说没说,转身要走。天熊奇怪,申辩道:“我讲的是事实。”

“唔?”

“你已经看过了。”

“看什么?”

“啊?报告柳监长,刚才我写了份材料,写明呈柳监长的——”

“不是给屠管理?”

“不是。”

“谁拿走的?”

“刚才吉管理。”

老柳大怒,上去寻人。却见小吉和老屠两人往所长办公室去,跟了几步,克制住了。

老屠找到所长,说62同监有人放毒,写的交代还要他所长看。老殷读一遍道:“这人有文化的,我记性算得好,他不比我差么。这诗不是伪造的,学习时传达过。”

屠管理奇怪道:“秦始皇不是坏透的?”

“快别这样讲,他是好人了。‘百代皆行秦政法’,领袖讲了,我们用的就是他的坑儒办法。儒是知识分子,不听话就要坑,活埋。否则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你英明,我记得从前——”

老殷对属下笑道:“从前是郭沫若讲他好,所以要批郭。这事我也很受启发,老郭是文人里思想最好的,还这么落后——本质是反动,可见知识分子都不是东西。”

“对,402就是知识分子。”

“他几岁?什么文化程度?哦,那不够格,是知识青年。”

小吉道:“他还说他抓进来冤枉呢。”

老屠道:“这事他没有问题了?”

“纸面上没问题,他是对的。”

老屠让小吉走了。心想怎么收场。思索道:“老殷,他这案是丘处在办,同案好几人。”

“有升级的没有?”

“没听说。进来时对他是客气的,好像是挖线索。”

想起道:“我耳里像也刮到过,他是几号?402?”

老屠道:“我找找办案的可以吧?监房里反映,他有好多反动言论。龙头900也不好,跟他谈得投机。”

“那个独脚医生?他不是政治犯。”

老殷未置可否。老屠回到东监,查有关电话,当即打起来,丘处是他认得的。电话通了,谈得起劲,老屠又得意起来。

第二天下午,屠管理带小吉来到地下室,对靠墙坐着养神的天熊冷笑,见他依然不动,吼道:“站起来,妈的来享福了?站直!你会诡辩啊,我让你交代,你来个反驳,倒打一耙,嗯?”藏在背后的檀木棍伸进铁栅朝他头上乱打,天熊急躲,已挨了几下,后背贴墙颤抖。老屠骂道:“我叫你写,你写别人收,挑拨离间!我没调查就铐你了吗?你对党是刻骨仇恨。是不是?讲!”

没有反应。喝道:“你的反动言论很多,还污蔑领袖在韶山写的信。有没有这事?讲!”

天熊低头,目光鄙夷的顽抗。

“我要打断你腿唉。”

僵持着。老屠气得无话。他们身后飘出个人影,开口道:“梁天熊。”天熊惊骇的抬头,是丘胡子。久违的老鼠脸,阴笑道:“长远没见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犯人气愤地与他对视。小吉吃惊的看着。丘胡道:“平心静气,对自己有好处。面对现实么。你来了多长时间了?”

天熊不理。又道:“对案子有新的回忆,可以找我谈谈。否则我不来管你了。你是老花头,别人的揭发,死不认账。”老屠道:“他就是这样,还反咬一口。”丘胡阴险道:“可是,犯人揭发的,不承认没用。”

犯人是横了心了。老屠道:“你是要脑袋搬家啊。我们也没办法。”和丘胡对看,两人走了。小吉依旧塞进纸和笔道:“想出来就写,对抗有啥意思呢?我看没意思。”

人走光了,地面的关门声。天熊坐下,汗流夹背,双手冰凉,恨自己愚蠢,原来他们是一伙的!以后的日子是难挨的,要有两手准备了。万一被灭口怎么办?进监以后,他把历史上家族里倒霉过的人都回想了,把社会上倒霉的人也回想了,这才明白没有不冤枉的。比如右派,家里没右派的不知道,凡有右派的无不知道全是被逼了提意见、开座谈会弄出来的的······自己一个小百姓,如何能例外?他提笔写遗书:“爸妈:你们见到此信,我已不在人世了。原谅我先走了······我没有对党刻骨仇恨(屠管理语),在社会上没有一贯放毒(丘提审语)······熬不下去了,我吃不住扁担铐·····我对案子一无所知,詹叔清没对我说过······最后要高喊伟大领袖······光荣共产党万岁,万万岁!儿子天熊402于市看东监地下室绝笔,七月也许是八月。”

写完觉得不够,又写了一封。话是天天在心头翻滚的,落笔就是。这天心情极坏,可怜自己,落了眼泪。夜里想得头晕,倒是睡着了。

第二天,小吉管理来了,问写了没有。天熊说没有。吉管理起疑心,要看白纸,天熊只拿出一张。

“还有两张呢?”

支支吾吾,说写错丢了,丢马桶了。小吉怕他又写柳监长,上去寻屠管理报告。柳监长已经注意小吉,更觉他鬼鬼祟祟的。于是跟在后面。

屠管理走进地下,喝令402交出纸张。天熊犹移,不开口。老屠让小吉开门进去搜,门开了,很快找到两份东西。热天是单衣裤,没处藏的。屠管理和小吉分看,傻了眼:“你写的什么?妈个皮,你要讨打?铐子呢?”

柳监长突然出现了,骂小吉道:“你搞鬼!”小吉道:“我没有。”抬腿就是一脚:“你搞啊。”小吉不敢回嘴,交出手里的纸。柳监长看,也不是写给他的,写“北京国务院詹国重部长亲启:詹伯伯,我被你儿子詹叔清害苦了······你儿子做了什么事,没告诉我,提审硬说我不交代······丘处长说我一辈子休想出去了······我是懦夫,受不了扁担铐,永别了!你不替我洗刷清。我做冤鬼,心还跳腾不止,要来缠上你们家的······东402犯人梁天熊绝笔。”老柳骇然,板脸道:“这是遗书,要存档的。”

老屠呆了眼,把手里一张递过去。老柳接过,缓和了些,把原有一张给老屠。两人看了无言。柳监长先走,老屠也跟上去了。

老屠道:“先放一放?”老柳道:“我们怎么给他转?交上去。”老屠道:“我拿去?”老柳道:“我也去。”

先打了电话,所长正有事。后来自己来了,看了这两份东西,惊骇不已,喃喃道:“巧了,我都不好讲了。”

也不好问。老屠苦着脸,怀疑天熊是诈死,要挟或想溜,可是谁敢做这试验?新宪法公布,还是有影响的。要在早几年,乱棍打死,又怎么样?眼下是不行了。

老殷道:“犯人还在地下室?行吗?”老屠道:“回10号笼吧。”

都很沮丧,黑龙潜逃的事尚未了结,阴影罩他们头上。

老殷想说的事,他们是猜不到的:有上层的人转过来说是可能冤枉的人关进他的看守所,问能否帮忙?老殷很干脆道:“有没有逮捕?如果捕了,事情已到法院,我是没办法了。”一礼拜后,来说肯定没逮捕。老殷骨头轻道:“那容易,我来办。姓名写给我。”结果就是梁天熊这一案的其他人,丘胡子是办案人!电话过去,说是事情很棘手的······后来商议后放了两个······有好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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