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别走（89）失独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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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巴士上人不多，连着司机一共也才10来个，旅客们东歪西倒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呼呼大睡，厦天坐在车厢比较靠后的地方，睡得并不踏实，大巴一个急转弯，将他从半昏半昧中惊醒。他坐直了身体，头贴着玻璃往外看，公路两旁黑茫茫的一片，无星无月，也没有城市的灯光，耳朵里是轰隆隆的马达声，单调而枯燥。这时前面座位上的人打开了头顶的射灯在包里搜索着找东西，灯光反射到巴士的玻璃窗上，厦天看见了自己的脸，消瘦，苍白，疲倦，唯独一双眼睛是亮亮的。厦天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1个月前他离开温哥华的时候，那时的他憔悴，悲伤，带着一脸的病容，当他踏上寻找极光的旅途，他不知道终点会在哪里，可能是一个寂静的湖泊，可能是一个无人打扰的山洼，可能是一片空旷的草野....无论是哪里，他都希望能够沐浴在星光下，在如梦如幻的极光中永远沉睡。半夜零下40度的气温足够致命，听说零下30度就算带着口罩呼吸，五秒内水蒸气就会在睫毛上结冰，100度的开水往空中一泼，会直接变成冰粉。在那样的寒冷中没有人能够坚持太久，一切再简单不过。离开温哥华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想的，用一种唯美而极端的方式离开，他想象着自己躺在白色泡沫般的雪地上仰望光霁的绚烂，在极光的怀抱中忘记一切痛苦和悲伤，渐渐睡去，终点必须是最好的，最美的，因为他下定决心这一次他不会只是一个过客。

从温哥华到卡尔加里坐大巴只需要15个小时，价格也才100块钱不到，厦天订的是单程票，他没有返回的计划，他跟父母解释说不知道哪天能看到极光，所以没法定下返程的日子，这倒不是谎话，因为遇到多云下雪的日子就算是在位于最佳观测纬度的黄刀镇也一样会看不到极光，但厦天心里明白，那些都只是借口，他是去寻找归属的，他根本就不想返程。

出发前他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仔细查阅一切自助前往黄刀镇的摄影发烧友的帖子，比较再比较，他手上的钱不多，没法像那些台湾人或是日本人一样坐上VIA先游览洛基山脉的山川河流，然后坐小飞机去黄刀镇，那样花销太大，他消耗不起，他必须用最少的钱走最多的路。他流连在网上四处寻找CARPOOL的可能，终于查询到一家卡尔加里B&B的家庭小旅馆，旅馆老板回复说他认识一对住在黄刀镇的台湾老夫妇，他们在黄刀镇上住了大半辈子经营着一家小便利店，每两，三个星期都会来卡尔加里采购一些货品，常常有人跟着老夫妇去黄刀镇，如果厦天愿意或许可以跟着搭上他们的顺风车。厦天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问清楚了台湾老夫妇来回黄刀镇的时间，定好了前往卡尔加里的单程巴士票。然后开始收拾个人物品，汪濡回国的时候带走了自己的大部分物品，剩下的那些厦天一件也不留，全部用塑料袋装好和自己不要的东西一起都扔进了家庭小旅馆后院的垃圾箱，他心情平静丝毫不觉得伤感，好像只是在打扫冬天的腐叶，随后厦天退掉了家庭旅馆的房间，孤身一人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人生的际遇常常就是伴随着各种偶然和巧合，厦天徘徊过，绝望过，挣扎过，也放弃过，但或许他命不该绝，终于还是想通了。现在他能坐在返程的巴士上，一路颠簸着往回走，多亏了那对年迈的台湾老夫妇，厦天知道自己一生一世都会记得他们，会时时的为他们祝福祈祷，如果上天有眼，他希望他们的儿子也能看到。

台湾老夫妇60岁上下，姓朱，朱伯有糖尿病，满头白发，身体臃肿行动迟缓，朱太身材干瘦，齐耳的短发，做什么事情都是利利落落的。厦天在卡尔加里的家庭旅馆里住了2天，朱伯和朱太就来了，他们已经采买好了店里需要的货品准备返回黄刀镇。朱伯在楼下跟旅馆老板寒暄，朱太进屋来倒水，她抬头忽然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厦天，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表情可以用震惊两个字来形容。厦天不知所措地看着朱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朱太背过身去偷偷地抹了抹眼睛。厦天提着行李往外走，朱伯见到他也是一愣，他一步一瘸地拖动着笨重的身体帮厦天安置好座位，一边不住的重重叹气。一路上他们对厦天非常照顾，到了休息站，抢着给厦天买食物，要不就是隔着车后视镜偷偷地打量着厦天，他们得知厦天在黄刀镇没有住处后，就热情地邀请厦天住宿在他们家里，朱太说：“你喜欢住就住，我们不勉强，钱多钱少你看着给。”眼神写满了期待，朱伯说：“他们年青人喜欢自由一点，随便吧，勇康以前就是这样。”

厦天觉得老两口挺和善的，而且自己本来就是去找死的，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要钱没钱，要命一条，于是毫不犹豫地去了朱伯和朱太的家。一进门他就注意到空荡荡的独立屋里无处不在的是朱永康的照片，那是一个纤细瘦弱的男孩，有着和厦天一样的脸型和轮廓，难怪黄伯夫妇在第一眼见到厦天时都是一愣。自从儿子永康在10年前在一场车祸中不幸丧生，夫妇两人就陷入了绝望，日日夜夜地生活在失去爱子的创痛之中，孩子的点点滴滴，旧日的欢声笑语都变成了呆板的照片，所有的温馨和幸福都定格在方框里，儿子的房间还是十年前的模样，但是朱伯和朱太却好像走进了一个不会再有新内容的博物馆，那是一个不肯合上的坟墓，曾经生活在其中的孩子已经永远的离开，留下深爱着他的父母不肯遗忘，不肯释怀，不断推开房门走进去，追悼回忆，寄托哀思。

厦天从朱伯和朱太的目光中看到了惊喜和痛楚，也感到了那背后无法承载的慈爱和悲伤，厦天原本再无牵挂的心忽然感到痛楚，他想起了自己远在中国的父亲和母亲，如果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可是留下年迈的父母他们会不会懊悔自责一辈子？到那时，现在的朱伯和朱太就是自己父母的写照，老无所依，老无所养，思念深深地刻进他们生命的最后岁月，驱不走，抹不掉，在风烛残年不得不忍受着永失我爱的苦痛和煎熬，想到这些厦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