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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一年的春节,明面上算是程兆萍一辈子当中最好的时光。头年秋天,在齐州工作的女儿跟一个部队干部结了婚。腊月里闺女带了大包小包来家看她,给她送“年货”;腊月二十八,在东北国营大煤矿上班的儿子、儿媳带着两个孩子来家过年,儿子告诉她,他在矿上干得很好,领导很器重,已经入了党。儿媳妇模样儿好看,平头正脸,端庄,大方,性情随和,孙子,孙女十分可爱。屋里生着炉子,暖暖和和。有俩孩子供应着,钱是钱,东西是东西,什么都不缺,她的小日子和村里的穷社员们比,好得像上了天。可是,这回过年,程兆萍却高兴不起来。她有心事,或者说有心病,而且是不能跟人—除了她那个“冤家”李存锁—说的心事、心病。当着孩子的面儿,她强打精神,装笑脸,背地里心里乱得像披不开的麻,走坐不安。心事堵在胸口窝儿里,憋得她喘不过气儿来。事儿就出在头年腊月里闺女坐她单位的汽车来家看她那天晚上。过晌午,她就数算着日子,盼着自己的“相好儿”李存锁来。她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她听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挨”,还把那个“挨”字往跟李存锁“那样儿”上胡寻思,哪想到,还真的“挨”了,挨了大难看了。那晚上的两件事,成了她的两块心病,怎么着也去不掉了。当中一件事,还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是闯了大祸。过年那几天,她忙着给孩子们做吃做喝,看着孩子贴门对子,放鞭炮,大年初一一大早,儿子学增请她在堂屋里坐好了,他和媳妇儿一起给她磕头,又哄着两个孩子给奶奶磕头,那一刻,她笑得合不上嘴。可是,过了那一霎儿,“心病”又搅闹得她不得安生。她暗暗觉得自己可笑,可气,可怜,就像人家常说的“屎壳郎趴到鞭梢上,光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她怨自己,自已什么身份,什么岁数了,还只顾了图那一刹那的快活,不是找“挨”,找难看,找不素静,找死吗?从打土改后第三年,为了俩孩子政审的事,她半推半就地跟村支部书记李存锁“好”了以后,这些年来,她最担心最害怕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怕两个孩子知道了,再就是怕怀孕。让孩子知道了真相,她的脸就没地方搁了,就不能活了,活着也是“皮脸”,是“没脸没皮”,是“死皮赖脸”,孩子也会没法儿做人。如果怀了孕,她和李存锁的事就“纸里包不住火”了,就要大祸临头了。从那到现在,十年了,她担心的这两条儿,都没出事儿,一年年的,都不这不那,顺顺当当地过来了。孩子们什么事都顺利,不能说功成名就,但总算都有不错的归落,而且还“芝麻开花节节高”;这些年,经过土改,方家家财都没了,可是,她吃穿用度都没受什么难为,前些年,济南三姐家断不了接济,这两三年,三姐家连着遭事儿,顾不上她了,两个孩子又接续上了。在村里,有党支书李存锁罩着,也没受多么厉害的欺负。参加四类分子训话会,听干部说那些吓唬人的话,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她也不害怕。明面儿上,她一点儿也不张狂,就是不是地主分子,她也不是张狂人。隔三差五地李存锁来她这里过夜,在男女这事儿上,比她丈夫方子敬没跑的时候,还“享福”哩。俩孩子假政审材料的事,李存锁大包大揽,保证出不了纰漏,她慢慢地就放心了。时间长了,她几乎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似乎她的两个孩子上学,工作,成家立业,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蒂落瓜熟的事情。真正让她担心的就是这俩事儿了。人要倒霉说不定那一霎儿。怕什么来什么。头年腊月那天晚上,这两件事儿都出了岔儿。无怪人家说,“祸不单行”,说书唱戏的说“乐极生悲”,一点儿都不假。这些年,她特别小心,孩子来家,一定让李存锁避开,孩子放了寒暑假,她打发他们到榆树村走亲戚,一连待几天,给李存锁腾“空儿”。这么多年,两个孩子被瞒得严严的。谁能想到,学慧这个妮子,提前来家送年货,正赶上李存锁在这里过夜,表面上,闺女装作什么也没看出来,但是,程兆萍一想那晚上前前后后的情况,闺女是结了婚的人了,能一点儿珠丝马迹看不出?她不过是不戳破那层儿纸,给当娘的留脸面就是了。孩子知道了这事,心里会多么窝囊,多么屈辱,多么受伤,但她是他们的娘,他们又没法儿说,只能苦在心里。程兆萍觉得窝囊极了,恨不得一头碰死算了。刚跟李存锁“好”那阵,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婆婆,对不住方子敬,慢慢地,她想开了,没什么对不住方家的人,他方子敬坐上火轮船跑了,把老母,弱妻,幼子扔下不管了,还不得程家闺女一个人撑?斗争会爬台子,打,骂,往脸上吐唾沫,都得挨着,替方子敬发送他老娘,拉扒孩子,地主分子“帽子”替他戴着,一个月一回训话会,颠着小脚儿出“义务工”,扫大街,年头到年尾,夏天热死,冬天冻死,都得下坡干活儿,受的不是人受的苦,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要不是李存锁帮忙,儿子回到方庄儿,连个老婆也找不上,方家就断了香火了。一个小脚娘们儿能怎么着?除了死没点儿路。她是万般无奈。至于孩子,说什么也得瞒着他们,那曾想,过了这些年,终归还是没包严实,露了馅儿了。闺女在家那两天,虽然装作啥事没有的样子,可程兆萍心里发虚,甚至不敢正面看自己的闺女,她觉得闺女也不大自然。闺女走了,她越回想越觉得闺女八成是看出来了。过了些日子,她又想,看出来就看出来吧,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外人尚且是这样,别说自己家的人了。不用说是闺女,就是儿子知道了,也没办法儿,知道就知道吧,他们都是大人了,儿子有孩子了,用不了多久,闺女也得有孩子,他们也在中国地儿,知道自己的身份,能有今天是怎么来的。他们应该想到,他们的娘是为了啥,为了谁才走到这一步的。他们应该知道,娘为了他们吃的什么苦,遭的什么罪,受的什么屈,他们应该体谅娘的难处,应该担待娘做的任何事情。……她觉得孩子不会怪她,怨她,恨她,就是心里怪她,怨她,恨她,她也认了,忍了。一窝狓子不嫌骚,随他们去吧,只要不让儿媳,女婿,孙子,外甥知道就行了。另一件事,更是大麻烦了。也就是闺女回来那天晚上,她跟李存锁“亲热”的时候,两人都晕了,出了纰漏。这些天里,让程兆萍最害怕,最难过,最懊悔,最恨自己的就是这件事。这回要是真怀上了,纸里就包不住火了,她自己丢脸倒霉不说,连李存锁也得跟着完蛋。庄上有寡妇娘们儿偷着跟男人好,只要怀不上孩子,就能装没事人儿,有的还“提起裤子骂光腚”,可是,一旦肚子大了,就没脸了,就甭想抬起头来了,村里人指着脊梁骨骂,甚至当着面“呸”你,一人一口唾沫,能把人淹死。有的死皮赖脸地活着,有的跳井,上吊,自己“消交”了自己。而她程兆萍还不如那些寡妇,她是“专政对象”,是“只能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的人,她的“相好”是村里共产党最大的官儿,她的身后是两个靠假政审材料升学,入团,当国家干部,甚至入了共产党的孩子。一旦事情败露,她就是拉共产党干部下水的“美女蛇”,李存锁就是腐化堕落,背叛党和贫下中农的变质分子。他们两人会臭不可闻,臭名远扬,李存锁会鸡飞蛋打,身败名裂,而她的两个孩子也会跟着“跌脚”。程兆萍万分害怕这种可怕的后果,所以这么些年,跟他弄那种事儿不知多少回了,她一直加着小心,不敢一丝一毫大意。还真就没出过事儿。多咱她来完了“红的”,她就让他尽兴。后来就用那种薄皮皮套儿,就更保险了。可是,他不愿意戴那个,说是挨不着她的肉肉,不能把那个泡在她的“水水”里,心里难受。可是他忍着,不愿戴也戴。她刚来完月经,让他不戴那个弄一回,他恨不得自死,程兆萍说:“俺觉着戴上套儿也一样好受,就你毛病多,嫌不自在,回家弄你那口子去,那个不怕怀上。好兄弟,亲兄弟,为了咱俩,你就得忍忍。”李存锁说:“怎么不忍?不忍买这熊套套儿?”程兆萍说:“盼着吧,待几年,我不来那个了,不怕怀孩子了,你想怎么弄都行。”李存锁说:“女人没月经了,是不是就不愿意那样儿了?”程兆萍说:“看把你吓的。你放心,我这辈子交给你了。五十六十也跟你好,只要你不嫌老。”李存锁说:“再老也不嫌。我早说了,这辈子就你一个女人。”程兆萍说:“听听,多会哄人。家里那个不是你的女人?”李存锁说:“不早跟你说了吗?家里那个不算数儿,是当样子的。”程兆萍说:“当样子的?你趴她身上,跟啃窝窝头似的,也没少弄了。”李存锁说:“那是没办法儿的事。那个娘们儿吃饱喝足了,浪着哩。不是早跟你说了,弄的是她,心里想的是你。”程兆萍说:“那不白搭,您俩在那里自在,俺又觉不着。”四十多岁以后,程兆萍就盼着快点儿不来月经了。可是,盼也白盼,到天数儿准来。她听说,月经来得早,没得也早,她十三岁就有月经了,吓得直哭,二姐说她,哭什么?来了这个,才成真女人了,你会长得更俊了。她现在虚岁四十四岁了,到月头儿还是“唿唿”地来,也不知来到什么时候。她希望早点不来这个了,放心大胆地好好疼疼李存锁。打土改到现在,他们这家人还不全亏了他。他不就是巴巴地想着在她身上享这点福吗?就让他享吧。程兆萍早就想好了,就跟这个不是自已男人的男人白头到老。“浪”也罢,“破鞋”也罢,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浪”,只在他一个人跟前“浪”,“破鞋”就让他一个人穿。可千千万万要小心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头年腊月里那天晚上,程兆萍就赶上那个“万一”了。弄过一百回了,共总没出事儿,这回本来两人也亲热完了,没事儿了,是你程兆萍心痒手贱又戳弄他,你想那李存锁是四十出头儿的男人,哪里经得住你戳弄?李存锁自己也大意了,那一霎儿,她也快活得晕了头了,恨不得他那家什儿光在那里别出来,两个人都把该当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不就坏了事了。最害怕的事儿出现了。想想也难怪。虽说她是方子敬名媒正娶的老婆,可是,两人一共在一个被窝儿里睡过多少回觉,都能数得过来。那时候,她年轻,跟自己男人办那事,还脸红,害臊,方子敬老是一肚子心事,每回办那事儿,都是捅打一阵就完事了,方子敬从她身上下来,扭过身子就睡。程兆萍一共没在他身子底下痛痛快快地“浪”过,“疯”过,她不敢,她怕他,她怕他嫌她“贱”。她从没在他身子底下自快够过,她还以为女人都这样,只要男人疯一阵,出“毒”了,就完事了。可她跟李存锁“好”了以后,她才知道,原来男人女人可以“好”成这样儿。这个李存锁跟方子敬太不一样了。他太会哄人,太会疼人,太会挑逗你那麻疙瘩,弄得人百抓五挠,恨不得立时让他吃了才好,他也太会疼人了。他有办法儿把你全身的血都揉搓热了,把你从头顶到脚后跟的火都扇起来,他能让你“浪”得浑身哆嗦,想笑,想哭,想喊,想叫,每一次,她都在他身子底下哼哟,完了事,她偎在他怀里撒娇,这种时候,程兆萍才感觉到自己是被男人疼,男人爱的女人。……她知道,要不是赶上这种年月,她本不会把李存锁看在眼里,但是,她知道,李存锁是真心喜欢她的,既然赶上了这个年月,又让李存锁“逮”住了,两人“好”了,就好个够吧。那晚上,她就是天数多了没见他,太想他了,让他摆弄得晕了,魂儿都飘到天上去了,才出了事儿。当她从云端下来的时候,知道“坏了事儿”的时候,已经晚了。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天天担着心。儿子一小家儿都来过年了,她心里还是掂记着那件事儿,年也没过舒心。年过完了,儿子媳妇儿带着孩子走了,她天天盼着快到天数,好歹盼到了,一天没来,两天没来,七、八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来。程兆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她骂自已,你个寡妇娘们儿,地主婆,反革命老婆,怀上共产党支部书记的孩子了。看你怎么办吧。她多么想快点跟李存锁说,快想办法儿,可是,李存锁又去县里开三级干部大会了,会散了,李存锁急急忙忙来了—他也为那晚上的事担着心呢。程兆萍见到他就哭了,说:“你‘自在’了,我‘有’了,怎么办吧?”李存锁赶紧给她擦泪,抱着她亲她,哄她不哭了,说:“真的吗?你没记错日子吧?就那么点儿东西,还真成事儿了?那么巧,那么准?”程兆萍又是气,又是笑:“你这人,这种事我能说着玩儿?我怎么会记错日子?闺女来家是腊月二十,这都快出正月了,快四十天了,下头还不来,你说不是出事儿了吗?还‘那么点儿东西’,你寻思还用多少?用一盆?‘成事儿’了,说明你有本事呗。”李存锁也慌了:“那怎么办?”程兆萍说:“还能怎么办?我自作自受,不赖你,想法儿流了呗。”李存锁说:“能行吗?”程兆萍说:“想让它流,就能行。”睡觉了,两个人并排躺下,李存锁亲吻着程兆萍,问:“你怀上了,我还能上去吗?”程兆萍说:“怎么不能上?这回也不害怕了,你买的套儿也用不着了,有本事你可劲疯,把那个压出来才好哩。”两个人亲热够了,程兆萍偎依在李存锁怀里,过一霎儿,他觉得自己胸膛上湿了,低头看程兆萍,见她哭了。李存锁说:“刚才好好儿的,怎么说哭就哭了。”程兆萍说:“什么‘好好儿的’?你觉不着,不知道女人的心思。怀上了,流了他,话是这么说,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咱俩都好成这样儿了,怀上孩子,得说是好事。那是我的肉,你的骨血,真流出他来,还不像拿刀子剜我的心似的?我多么想为你生个儿子,也不枉咱俩好了一场,留下咱俩一条根,可是,不行啊。兄弟,人要有下辈子,我上来就跟你,跟你养一帮孩子。”李存锁也让她说得流下泪来,又说不出别的办法儿,只好抱着她亲呀,哄呀,好歹让她睡了。天明,李存锁起身走了。程兆萍想,不管怎么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要。她横下一条心,故意搬沉东西,在屋里蹦,在院子里摔倒,照常上队里干活儿,甚至故意在崖头上滚下去,可是,不管她用什么法儿,肚子里的孩芽芽儿泼实得很,纹丝不动,让李存锁在城里买来打胎的中药,她吃下去又拉又吐,差点儿没给治死,可是肚子里一点儿事也没有。肚子一天天大了,天热了,不穿棉衣了,眼看就捂不住了。李存锁从外庄回来,对程兆萍说:“咱想什么法儿,肚子里的孩子都弄不下来,说明这个孩子大命的,咱就别作践他了,孬好是条性命,是咱俩的骨肉,你受点累,受点罪,生下他来吧。我一个朋友跟我说了个办法儿,县林业局有家人,两口子都是江苏人,前两年分来的学生。也不知什么毛病,不生养,两口子托我那个朋友淘唤孩子,咱让我那朋友给那两口子说好,到时候,你上他们家坐月子,生了孩子,把孩子给他们留下。你要同意,我立马去给那边儿回话。让那边儿女的假装怀孕,到时候你生了孩子,就说是她生的,外边儿也没人知道。咱孩子在人家也受不了罪。你说行吗?”程兆萍说:“不行也得行哎。我也心疼这个孩子,他都跳打了,你听听,再把他毁巴了,丧良心。”李存锁把耳朵贴到程兆萍肚子上,真的听到了里头“嘭嘭”跳。程兆萍说:“挺着个大肚子,上人家生孩子,丢不死人?你怎么跟人家说的?孩子他爹是谁?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不要了?”李存锁说:“我跟那朋友没说咱俩的事儿,说的是咱庄里孩子多,拉扒不了的。我亲自上林业局找那家人,就说我是孩子大大,孩子太多,吃不上,找个好人家,省得孩子遭罪。”程兆萍听着,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往下落,李存锁说:“别难受了。到时候我提前趁黑夜送你去,出满月再回来。”程兆萍说:“以后还能让咱见孩子吗?”李存锁说:“咱现在就跟人家说,以后还想见孩子,人家还能愿意?咱反正知道他们的家,以后想见的时候再说哎。”程兆萍说:“我肚子大了,没法儿出门儿了,瞒哄不了呀。”李存锁说:“我想好了,哪天你上队里干活儿,装着摔倒,起来,就说把腿摔折了,让人把你架回来,对外就说骨折了,得几个月才能出门儿。我捎信让那个张姐来伺候你—她走不了话。到时候,我偷偷把你送去生孩子,小孩儿出满月就把你接回来,那个把月,还让张姐在这里看着家—就像你的伤还没好似的。你说行不?”程兆萍笑了,说:“就你鬼点子多。不行有什么办法儿?我倒想自已生了,拉扒着,敢吗?这样也算不孬,好歹咱俩有个孩子在人家长着,还受不了罪。只是我如今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怎么好意思见人家张姐?”李存锁说:“这也没什么,张姐原先也能看出我对你存什么心。现在你在难处,她能不管?我去跟她说,让她抓紧过来。”几天后,程兆萍在坡里干活,不知怎么就跌倒了,“摔折”了腿,出不了门儿了,在家“养伤”。张姐来了,多年不见,程兆萍和张姐两人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程兆萍说:“张姐,我也不是个人了,没脸见你了。”张姐说:“李存锁给我说了个大概。我一听就明白了。当年方子敬跑了,你舍下孩子,‘抬身’走‘主儿’,政府也不能不让你走。那样俩孩子也苦死了。不走,还想让俩孩子好,还不就得依靠李存锁?我那时就看出他对你不死心,土改了,他成人物头子了,能跑了你?咱一个女人家,旁有什么本事?不顺着他能行?除非不活了。可俩孩子怎么办?这样总算让俩孩子没上了这火坑里来,叫我说,你就做对了。”张姐在方家陪了程兆萍几个月,因为事情做得周密,程兆萍装得像,张姐嘴严,还真就没露出什么破绽。这中间,李存锁断不了趁黑夜来看看,送点东西。阴历七月里,闺女来信,说她很快要生孩子了,让娘向大队请假,去齐州伺候月子,程兆萍这个样子,哪里能去?只好给闺女回信,说公社、大队正大抓阶级斗争,风声很紧,请不了假。程兆萍挂念女儿,恨自己“不要脸”,给闺女一前一后生小孩儿,不能去伺候闺女,心里十分难受,张姐一个劲儿地劝她,不久,闺女来信了,说生了个女儿,取名叫苗苗,母女平安,老婆婆来城里伺候月子,杜志强也来家了。程兆萍这才放了心。
国庆节以后,一天深夜,李存锁用排车拉着程兆萍,把她送到了县林业局那干部家。张姐在村里放风,说程兆萍腿伤又不好了,让亲戚来拉着上县医院拍了片子,又重另接对的,这回得住一个多月院。程兆萍住到那干部家,两口子都是文文绉绉的人,待人很好,说话细声细气儿的,听他们话音,两人出身都不好,所以为人处事十分小心。他们对程兆萍一点儿也不摆架子,诚心敬意地伺候着,过了几天,要生了,把县医院妇产科的大夫—是他们的老乡—请家来接生,顺顺当当地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两口子高兴得要命。程兆萍吃得好,喝得舒服,养得人都胖了,孩子也奶得好。到了二十来天,那小子就朝着程兆萍笑了,已经能看出来,脸形随李存锁,皮色,眉眼像程兆萍,长大了准是白面书生,美男子。程兆萍只要醒着,两只眼就离不开这孩子,一边看着孩子,一边想着孩子大大。她生孩子那天,李存锁提前赶了来,在这里守着。生完孩子后,隔几天跑来看。那女干部对程兆萍说:“你们家虽然困难,但是夫妻很恩爱,这很难得。你男人真疼你。”程兆萍笑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儿,说不出什么味儿。看着怀里的孩子,想到过不了多少天,就要把孩子扔这里,从此母子分离,心里比刀割还难受,眼泪不住地往外流。……出了满月,李存锁又来了。程兆萍说:“你给人家说说,我再在这里待十天,看着孩子断了奶再走,要不我不放心。”程兆萍边说边流泪,李存锁说:“你不能老哭,人家说这时候掉眼泪多,待二年眼疼。”程兆萍说:“我也知道光哭不好。可是儿是娘的连心肉,硬硬地割开,谁受得了?”李存锁跟这家夫妻俩说了程兆萍的想法儿,他们高兴得了不得,说:“别说再待十天,待半年才好哩。”十天很快过去了,孩子的奶还没完全断好。喂他奶粉不好好吃,一个劲往程兆萍怀里钻。虽然已经打了止乳针,但是两只乳房仍然被奶水胀得生疼。孩子在一边饿得“哇哇”哭,孩子妈妈却要把浓浓的奶水“泚泚”地挤掉,不让他吃。孩子在那边叫,程兆萍在这边哭。程兆萍在这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孩子喝了奶粉,哭累了,睡着了。程兆萍把孩子抱在怀里,把已经没有奶汁的乳头放到他嘴里,抚弄着他头上绒绒一样的毛毛,心里说:“孩子,我的儿,明天晚上,娘就走了,不知娘这辈子还能见着儿了不,别恨娘,跟着人家,好好长大。……”第二天吃完早饭,女干部拿了一沓钱,说:“嫂子,这是五十元钱,你拿着,养养身子,这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程兆萍伸手把钱挡了回去,说:“这钱俺一分不要。俺要了钱,就成卖孩子了。这钱花着也难受。您能把孩子养大,让他有出息,俺感恩不尽。俺有个要求,以后能让俺来—不说俺是谁—看看孩子。”那女干部听了面有愠色,说:“不是说好的……”那男干部用眼色制止那女干部,说:“那没什么问题。”程兆萍说:“那就太谢谢了。我回家在香台子前磕头,求老天爷保佑孩子,保佑你们全家。”当晚,李存锁拉着排车来了。程兆萍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又递给李存锁,李存锁怕胡子扎着孩子,用腮帮亲亲孩子脸蛋儿,眼含热泪,把孩子递到女干部手里,对程兆萍说:“咱走吧。”程兆萍哭成了泪人儿,跟着李存锁往外走,走到排车跟前,又疯了一样跑回去,从女干部手里要过孩子,亲了又亲,李存锁跟了回来,说:“孩子他娘,行了,把孩子给人家,咱走吧。”女干部伸手接孩子,程兆萍舍不得放,孩子也用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裳,不肯松开,女干部硬生生地从程兆萍手里要过孩子,孩子像被猫咬着了似的,“嗷”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兆萍低头掩面流着泪,被李存锁拽着离开了两位干部家,扶她上了排车,夜色正浓,李存锁捏亮手灯照着路,拉起排车走了,后半夜才回到家。……程兆萍人回了家,心还在城里孩子那里,茶饭不思,也睡不着觉,睡一会儿,梦里全是那孩子的事,不是梦见孩子病了,就是孩子从床上掉地下了,梦醒了,就哭一阵,怎么也睡不着了。亏得张姐照顾,又待了二十多天,张姐走了,程兆萍这才自己敞开大门,恢复了“受伤”前的生活状态。从张姐来方家到现在,半年多李存锁没捞着和程兆萍“粘乎”了,想她想得厉害,程兆萍也想让他来,不同的是,李存锁心里想的是“那样儿”,程兆萍只是要让他做伴儿,对他说心里话,倒苦水,特别是说城里孩子的事。两人媳灯睡下,李存锁逮着程兆萍又搂又亲,程兆萍却像木头一样,没点儿反应,跟原先比像变了一个人,李存锁缠着要“那样儿”,程兆萍说什么也不愿意,用两只手推他。李存锁说:“你怎么了?”程兆萍说:“我人在这里,心还在咱儿那里,一点儿那种心思也没有。咱孩子不知怎样了,吃奶粉行不行?能买着奶粉了吗?奶粉供不上,吃什么?生病没生病?生什么病,好了吗?我就天天想这些,你说,那边咱孩子不知什么样,咱还有心在这里‘欢乐?’”李存锁见程兆萍眼泪汪汪,听她这样说,不由也想起那孩子的小样儿,心里也难受起来。个多月后,李存锁来,刚进屋,程兆萍就哭了,李存锁问:“又怎么着了?”程兆萍说,张姐来看她,她让张姐上县城,找林业局那家人,看看那孩子什么样儿了,回来给她说说。张姐真的去了,回来说,那家人搬家走了,邻居说,他们调走了,调哪去,谁也不不愿意说。程兆萍眼圈儿红了,说:“这两口子怕咱再去见孩子,干脆想办法儿挪地方儿了,这下子咱再别想见着孩子了。”李存锁说:“俺姐,求你了,把孩子的事忘了吧—反正咱也捞不着拉扒。他们走了就走了吧,人家是国家干部,孩子受不了什么难为。咱往后不想这事了,过去就过去了。”程兆萍说:“你说得轻巧。孩子生下来,我奶了四十天,就有感情了,念想割不断了。我也劝自己撂下这事,可就是不行。他上了天边儿,也是我的儿,这样下去,疯不了,也得死。你在县里有认识的人,得想法儿打听孩子的下落。”李存锁说:“俺姐,这样的事,咱躲还躲不迭,我敢去打听?好姐姐,咱就认了吧。为了我,你好歹打起精神来,你老这样儿,我难受。你刚才还死呀活呀的,你死了,我怎么办?”程兆萍说:“你怎么办?你还当你的书记,疼你的老婆孩子,去了我这个累赘,你还省心了。”李存锁急得脸红了,还掉了泪:“姐,这些年,兄弟待你怎样?你说这个,不亏兄弟的心?”程兆萍见李存锁急得那样子,不觉心也软了,心疼他了。这个男人真不孬。这年把,也担惊受怕了。从怀上孩子,他跑前跑后,送这送那,离县城三十多里路,他深更半夜,拉了地排车,送了去,再拉回来。也受累了。从孩子天数多了,怕压着孩子,两人就不那样儿了,生孩子回来,她心里烦,也不让他贴乎,你不愿意,他也不硬来。听庄里娘们儿说,大多数老爷们儿上来那一阵,他管你愿不愿意,牛不喝水强按头,非得如了意,出了毒,要不非打架不可。他并没那样,你说行,他高兴,说不行,他就亲亲你,哄哄你,不来硬的,他是真知道疼人,怜惜人。以后不难为他了。再说,那孩子的事,该撂就撂下吧。你是养的个见不得天的私孩子,能拉扒?光说自己家,儿媳,闺女都有孩子了,当娘的和儿媳,女儿一起生养孩子—还是私孩子,还是个人不?你心疼这个孩子,就别给他添不利索,让人家知道他是私孩子,好啊?算了吧。别光想他了。他要是命大的,命好的,长大了成个人,就行了。收起心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疼疼身边这个男人吧。往后日子还长着哩,你不就指望他吗?程兆萍这样想着,心里平和多了,突然觉得好想和李存锁亲热,两只好看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痴迷她,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拉她一把,帮了她大忙,救了她一家,也让她当了“破鞋”,跟他养了“私孩子”的男人,这个像粘粘胶,躲不掉,甩不开,又离不了,让她恨死,疼死的男人,觉得一股热浪窜过全身,眼光明亮而迷人,李存锁很久没看到程兆萍这样儿了,不觉看呆了,程兆萍说:“傻看什么?不认识了?”李存锁惊醒了似的,一下把程兆萍揽在怀里,亲了又亲,又急急忙忙解程兆萍的棉袄扣子,程兆萍嗔他道:“看你这猴急样儿,给你个好脸儿就不是你了。别这么勤力了,你快脱衣裳进去暖被窝儿,烘笼有点儿毛病,我没敢用,哪天你修修。”李存锁赶紧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儿,一会儿被窝热了,程兆萍又收拾了一下床前东西,才上床坐下,慢慢地脱衣服,李存锁等不及,伸出两只手帮她脱光了,一下把她拽进被窝儿,把她凉丝丝的光身子搂得紧紧的,程兆萍喃喃说:“好,好,太暖和了。”李存锁疯了一样亲吻她,过一阵,他觉得程兆萍身上热起来,伸手摸她下头,粘乎乎的,李存锁低声问:“前些天,你下头干干的,今天怎么了?”程兆萍脸红了,说:“你说怎么了?看你这些日子怪可怜的,想疼你呗。你这么会甜言蜜语地哄人,又这样会缠磨人,什么人也撑不住你这样揉搓。”李存锁等不及了,光身子坐起来,程兆萍拽下他来,说:“不用拿套套儿戴了,从生了孩子,再没来过。这回不怕了,尽着你了。”李存锁喜出望外,一个鲤鱼翻身,趴到程兆萍身上。程兆萍心想,看把他馋成什么样儿了,今晚上管足他。两个人像饿坏了的人对着满桌美餐佳肴风卷残云般大吃大喝,大嚼大咽一般,如颠似狂,如痴如醉,相互吮吸,吞食着对方。完了事,程兆萍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枕着李存锁的胳膊,说:“好兄弟,让你合撒零散了。”李存锁说:“好妹妹,你太疼我了。”程兆萍说:“能的你,谁是你妹妹?”李存锁说:“这种时候,我就想喊你‘妹妹’,要不你那个让人疼的味儿就表达不出来。”程兆萍说:“好,那我就叫你‘哥哥’。哥哥,我想通了,光难过也不顶什么,我也得知足。看看咱庄里,听听四外庄里,家家挨饿,逃荒的逃荒,要饭的要饭,病的病,死的死,老婆哭,孩子叫,我渴不着,饿不着,冬天冻不着,还有男人疼。我往后不使性子了,咱俩好生好几年。”李存锁亲亲她,说:“这才是我的好妹妹。”程兆萍说:“你这一霎儿还稀罕我。我比你大,这就停经了,待二年,更老了,也难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李存锁说:“这个你放心。我看上你的时候,心里就想,这辈子找这么个媳妇儿,死了也值。我好歹逮着你了,多咱也不会撒手。你年纪大了,我还喜欢你。你老了,我伺候你。”程兆萍让他说得心里热乎燎辣的,这会儿也歇过来了,就折起身子亲他,亲了一阵,对着他耳朵说:“来吧,哥哥,今晚上管够你。”
程兆萍跟李存锁说自己“知足”,这话很对。在那个灾荒年月儿里,方庄方家土改留下来的院子,是冰雪地里的暖房,荒漠中的绿州,汪洋中的高岗儿。程兆萍的生活是饱暖的,甚至是富足的。庄里有人说:“看人家程兆萍,土改前是方家大少奶奶,解放后,一跟头栽下来,又掉福囤里了。人家是什么命?”这个小院儿,外面儿上看,出来进去,就程兆萍一个寡妇娘们儿,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而实际上,是程兆萍和李存锁两人的逍遥津,是方庄村(大队)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的“外室”,是他们两人的安乐窝儿,销魂窟,是他们远离灾荒的“世外桃园”。一九六一年这个“万户萧疏”神鬼皆愁的冬天,半老徐娘的“地主分子”程兆萍和方庄大队的党支部书记相依相伴,过得安适,“幸福”。一九六二年春节,方学慧孩子还小,年前没来家,只让人捎来了钱和吃食。方学增所在煤矿春节不放假,也没回来。除夕晚上,程兆萍一个人屋里院里,孤孤单单,只有影子跟自已做伴儿,想念着外边两个孩子和孩子的孩子,想念那个不知现在何处的孩子,自已掉了一会子泪,但心里却是平静的,安稳的,上年春节,虽然家里热闹,但是因为有不能跟任何人—除了李存锁—说的心事,却坐卧不安,笑是装出来的。一年过去了,事儿也过去了。甭管学慧知道不知道娘和她表叔的“事儿”,反正已经这样了,闺女还是闺女,娘还是娘,“老的无过天无过”,随她去吧。不留神怀上了孩子,没把她和李存锁急死,亏得李存锁有办法儿,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平平安安地生了,她奶了孩子四十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自己家。这种丢死人,吓死人的事,不显山不露水,顺顺当当过来了,啥事儿没有,就过去了,连句闲话也没人说。一块石头稳稳当当落了地,丁点儿风吹草动都没有。程兆萍听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土改一场大难,一九六一年怀孕生子,又一场大难,都过来了,真是万幸。程兆萍觉得自己是在大水里飘摇搭上了救命船,这条救命船就是李存锁。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她生孩子后闭了经,连怀孕也不担心了),往后也没什么大灾大难了。虽然明面儿上戴着“地主分子”帽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三寸金莲”的小脚儿,大风都能刮倒了,不招谁,不惹事,谁还能把她怎么样?何况还有李“支书”罩着。程兆萍心里明镜儿似的,刚开头,李存锁是利用给孩子开政审证明的事拿着了她,她才被迫跟他“好”上的,但是,现在,经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从心里感谢人家。人家凭什么担着天大的干系白给你帮这么大忙儿?该你的?欠你的?人家打小年轻儿时就喜拉你,人家凭着个大支书,“搞”仨俩大闺女,也不是办不到,你看现在的大闺女,也没你这样的小脚儿,比你不强多了?可人家就认准你了,人家也不喜新厌旧,跟你一好十来年了,给你帮了天大的忙儿。什么叫“日久见人心”?这就是。程兆萍觉得人在世上,谁不是有投有报,讲究个“来回点儿”,她跟他好了,他称了心了,她也不孤单了,这叫“两好轧一好”。当然,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传扬出去,名声不好。命都保不住了,面子,名声还顾得上?她就是为方子敬一头碰死,也没人给你立“节烈牌坊”。现在,她真正的男人就是李存锁了,两个人是同一条船上的患难“夫妻”,谁也离不开谁。过年这几天,她想孩子,可最想的还是李存锁。她准备好了他最愿意吃的东西等着他,她从心里疼他。腊月二十三,在年集上,他对她说,初一晚上准过去,她怕他或是喝多了酒,或是家里来了客,或是大队里有急事儿来不了。她做好了菜温到锅里,放到炉台上热着,包好了水饺,怕沾了底儿,一会儿动动,她出来进去,一趟一趟,眼巴巴地盼着他。熟悉的,让她听了就心跳的敲门声响了,李存锁来了。程兆萍欢天喜地地去开大门,李存锁进门就把她抱着,两人一起进屋来,程兆萍迭忙地收拾饭菜,把闺女捎来的好酒温上,坐下吃饭了,程兆萍拣各样儿菜往李存锁跟前拨,甚至直接往他嘴里送,李存锁说:“慢着点儿,你想撑死我呀?”程兆萍说:“大年下的,别说不吉利的字儿。”两个人都喝了点酒,程兆萍不能喝酒,喝了一小口儿,过一霎儿,脸就红了。灯影儿里,像桃花一样好看,喝得微醺的李存锁迷迷瞪瞪地看着程兆萍,不觉已心痒身热,程兆萍被他看得脸更红了,两只好看的耳朵都红了,在灯光里透着亮儿。程兆萍虽然已经四十四、五岁了,但李存锁四十二、三岁,两人也不是夜夜同床共枕的真夫妻,所以两人到一起,每次都是“小别胜新婚”,两人又是一夜“逍遥”。两个人从“逍遥津”游到黑甜乡,美美地睡了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种好日子快到头儿了。
程兆萍在县城生完孩子回到家,第二天就找生产队长报到,请人家派活儿。她说,腿好了,快窝憋死了,赶紧下地干活儿,跟姊妹们娘们儿一块儿散散心。方家在方庄是第二大姓,虽然户数人数赶不上李家。但旧社会方家富户多,李家穷人多。方子敬家在方庄是大户人家,往上数几辈,人缘都不错。他们对佃户,对庄乡不刻薄,不为已甚,没人指脊梁骂“为富不仁”,方子敬从小在外头念书,念完书又教书,以后又当了兵,偶尔回趟家,见了庄乡,礼貌周全,客客气气,加上方家,李家一辈辈有些老表亲,所以虽然经过了改朝换代,天地倾复的剧变,急风暴雨般的土改运动过去以后,庄乡们见了程兆萍,还是原先怎样还怎样,该叫什么叫什么,程兆萍又是心善心软的人,左右方边的谁家遇着难处,常常搭把手帮衬一点,虽然帮不了大忙,但是穷社员还要多大香火?人饿了,你给口饭吃,人家记你一辈子。在训话会上,扫大街的时候,程兆萍是地主分子,可是,在娘们儿堆里,倒像一颗星,姊妹们娘们儿围她转哩。她人又长得好,人长得好,那好处可大哩,别说男爷们儿见着长得好的女人,脾气坏的会变好,脾气大的会变小,有脾气的会没了脾气,想发火的会熄了火,就是女人也愿跟长得好的女人套近乎,似乎这样会“与有荣焉”。土改前,她连自家地在庄外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土改后,特别是入了社,她颠着小脚儿,慢慢学着练着,也下坡干活儿。入初级社时她不过三十几岁,还真练得能干点儿活儿了。当然生产队的干部对她这样的劳力,不过是“大年五更打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也不指望她真顶什么用,真正卖力气的活儿,她这样一个单瘦,纤细,大风能刮倒,两只小脚儿站时间长了,就栽觔头的女人,也派不到她头上,无非是凑个人数,帮个人场儿,干点儿剜苗子,薅草,剥玉米,捋麦穗儿,翻地瓜秧儿之类的活儿。程兆萍愿意下地干活儿,跟大家一起,穷欢乐的人们嘻哈耍笑,那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和大家是一样的社员了,省得一个人在家胡寻思。怀孕生子的事情过去了,一身冷汗消失了,她跟自已不是丈夫胜似丈夫的李存锁没心事了,欢欢乐乐地过了个好年,初一晚上,他们两人在一起欲仙欲死。过后想想,她还会偷偷地笑起来。她暗暗骂自己,老了,老不要脸了。但随即想,谁不都是人,谁也知道好东西好吃,谁也免不了这些事。春天了,程兆萍跟着女社员一起下坡,看着满坡绿油油的麦苗儿,兰天下燕子在翻飞,想到头年的心病去掉了,心情格外舒畅,走路都轻巧些了,妯娌们打趣她:“俺嫂子越活越年轻,越漂亮了。”有的就说:“人家有福啊,孩子有出息,还孝顺。”说到孩子,程兆萍想起,闺女一封一封地来信,让她向大、小队请假,上她那里去一趟,看看孩子。她跟李存锁说了好几回了,李存锁说:“你戴着‘帽子’,外出得经过公社派出所批准,那是好办的?你见过哪个四类分子出远门儿的?”程兆萍说:“我知道你是怕我去了老不回来,你想得慌。我就不想你?我保证说多少天,就是多少天,一天也不多待。”又对着他耳朵说:“别难受。欠了你的,回来都给你补上。”李存锁说:“你寻思着我是舍不得你才不放你?舍不得是真舍不得,可是我不是不谅事儿的人,我再不舍得,也不能不让你去看孩子,我是怕万一有人给捅了上去,追究起来,惹出麻烦,连孩子也连累了。”程兆萍说:“知道你是向我,疼我。我这不是求你想办法吗?又能放我去,又不会出事儿。”说着就靠到他身上让他亲,李存锁亲亲她,说:“什么样的人也顶不住你这样……你沉住气,别慌,到六月里连阴天,挂了锄钩,地里没什么活儿了,女劳力都不下坡了,我找派出所所长说说,你上闺女那里待一个月。”阴历六月初,李存锁跟大队治保主任—他的一个本家哥哥—去方庄派出所说好了,就对程兆萍说可以去了,得快去快回。程兆萍本想临走前李存锁一定会来,两人要好好亲热亲热。谁想公社抽他带人上黄河抗洪,接到命令就走了,这让程兆萍心里老觉得像是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很不好受。她人坐在长途客车上,望着车窗外正下着的麻杆子雨,心情像黑沉沉的天一样郁闷,甚至都忘了就要见到女儿和外甥女儿的喜悦,心里一个劲想着大雨里泥泞中抗洪的李存锁。
程兆萍到了齐州,女儿学慧高兴得要命,小外甥女苗苗已经一岁多了,挪拃着迈步走路,“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会喊“妈妈”,“奶奶”了,孩子长得十分可爱,程兆萍抱着她,爱不释手,看着眼前的孩子,不期然想起自己的小儿子也有八、九个月了,不知长什么样儿了,未免暗自难过。杜志强的母亲是老实厚道的农家老妪,见亲家远道而来,让当财委主任的大儿子找来马车,把亲家和儿媳,孙女一起接到自己家,住了两、三天。回齐州后,财委杜主任,商业局高局长一起请程兆萍吃饭,两位领导都已年过半百,但对程兆萍都以“婶子”相称,让程兆萍觉得担待不起,吃饭的时候,两位领导都称赞学慧,说“婶子教女有方,拉扒了这么好个闺女。”程兆萍高兴得合不上嘴,心里美的了不得。程兆萍在闺女的单间宿舍里住下,学慧的老婆婆回了乡下老屋,十来天内,又有局里学慧的同事请“老太太”吃饭,程兆萍还跟着女儿一起去看了几场电影,《洪湖赤卫队》,《刘三姐》,还有个什么“度”的《流浪者》,程兆萍算是开了眼界了。一天晚上,局里发戏票,看地区吕剧团刚排演的新戏《夺印》,办公室的人照顾方学慧,给了两张票,说是“让婶子一块儿去看吧”,娘两个就抱着孩子去了。戏里演的是一个村里让人毛骨悚然的阶级斗争的事,程兆萍一边看一边心想,原来世上还真有坏人跟共产党破坏,捣蛋,难怪上级一个劲地抓阶级斗争,老实巴交的四类分子都让这些不老实的人给拐带了。她又想,自己一个地主婆子,男人是跑台湾去的反革命,和共产党的大队书记搞到一起,明铺明盖地睡,还养了私孩子,写假政审材料骗上级,自己就是戏里那种坏人,李存锁就是戏里那种被敌人拉下水的坏干部,她越看,越想越害怕,脊梁骨一阵阵抽紧,戏院儿里人挤人,又热又闷,程兆萍觉得喘不开气儿来,也不知怎么了,她心慌,气急,鼻尖儿发凉,浑身出冷汗,嘴里吐出白沫,出溜滑到了地上,方学慧手里还抱着孩子,吓坏了,不知所措,挨着程兆萍坐着的局里同事也是方学慧的商校同学华贞春冷冷地说:“方学慧,你妈休克了。”坐在前排的商业局高局长闻声过来关心地察看,忙安排人出去打电话要救护车,又着局里几个人把身体僵直的程兆萍往外抬,闹得那排椅子上的观众—全是商业局的人—都离开座位,躲到过道上,剧院儿里一阵小小的混乱,沉浸于紧张剧情的观众都扭头来看,啧有烦言:“身体不行来看什么戏?捣乱!”大家把程兆萍抬出剧院,方学慧把孩子给一位女同事抱着,她坐到台阶上,揽着母亲,局里好几个人—包括高局长,局人事科康科长,她的商校同学华贞春都守在一边,方学慧说:“俺娘原先没这个毛病啊,怎么突然这样了,给领导和同志们添麻烦了。”高局长说:“人还有不长病的?谁还愿意这样?别当回事儿。”不大会儿,地区医院的救护车来了,人们七手八脚把程兆萍抬上救护车,方学慧从同事手里接过已经睡着了的孩子,华贞春帮着她上了救护车,她自己也跟着上了车,连康科长也上了车,平时方学慧和华贞春关系有点微妙,面和心不和,华贞春在这一刻的举动让方学慧很感动,她觉得也许自已过去误会华贞春了,她伸出一只手握住华贞春的手,低声说:“谢谢。”华贞春面带意味儿复杂的微笑,说:“不用谢,我们是同学。”到了医院,大夫给做了检查,安排护士给打了针,方学慧问大夫是怎么回事,要紧不要紧,大夫说,患者身体不错,保养得不孬,今天这个情况,不是中暑,看样子是癔症,是患者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一种应缴反应。方学慧听了觉得很迷惑,正在戏院儿里好好看着戏,没受什么刺激啊,怎么会……莫非是娘身为地主分子,对戏里演的那些事儿敏感起来,心里难受了?和方学慧一起站在旁边的华贞春和康科长听了大夫的话,两人的目光交会到了一起 ,华贞春摇摇头,康科长点点头。不多大会儿,程兆萍醒了过来,难为情地看看身边的大夫,护士和局里的人,对学慧说:“刚才我是热昏了,没事儿了,咱回家吧。”康科长关心地说:“在院里待一夜,再观察观察吧。”方学慧征求大夫意见,大夫说,这种情况,一般会很快就过去,可以回家休息。康科长安排人去找了排车,几个人搀扶着程兆萍上了地排车,一个男同事拉车,华贞春在一旁象征性地推着,不大会儿回到商业局宿舍,把程兆萍送回了家,方学慧看看桌上的小闹钟,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方学慧和程兆萍连连对同事们道谢,方学慧要给同志们下挂面吃,大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哪里肯吃?一下都走了。实际上,局里的同事谁不知道方学慧是财委杜主任的兄弟媳妇儿,高局长的红人,加上方学慧是局里少有的几个商校毕业生,人又长得漂亮,谁不愿意跟她搞好关系?外人走了,方学慧伺候娘睡下,问:“娘,今晚怎么了?以前这样过吗?”娘说:“土改以后,村里斗四类分子,李存仓打一个反革命,我吓坏了,也这样过,出溜到会场里了,人家还说我装死。也没用打针,几个娘们儿又是摁,又是掐的,才醒过来的。打那没犯过,哪想到来你这里在戏院子里弄了这么一出,丢人现眼,妮儿,知道是唱这样的戏,我就不该去看。”方学慧说:“哪知道演这样的戏,光寻思你在家捞不着看戏,又是大剧团演的,人家好心给了戏票,还不去看看?”
这天晚上的事在局里引起了个别“有心人”的议论。方学慧的商校同学华贞春在局计划科干统计员,比方学慧早两年毕业,二十三、四岁了,还没找到中意的对象,在男人特别是青年男人更特别是未婚男青年面前往往不由自主地扭捏作态,搔首弄姿,似在卖弄风情,成为局里一些人私下取笑的对象。这华贞春在学校里就文才出众,常在学校小报儿上发表文章,口才也好,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家里政治条件也好,自我惑觉一向特好,正因为这样,就有了两个不小的,不适应“官场”要求的毛病,一是自以为是—常常表现得比科长甚至局长还要“是”,二是太爱说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甚至搬弄是非,弄得局里不少人烦她,高局长也不待见她。来局里工作几年了,还是老团员,连个入党积极分子也不是,这让她一肚子怨气,常发牢骚,讲怪话,领导们就更不高兴了。局人事科康科长颇有点怀才不遇,壮志难申的情绪,华贞春和他有点惺惺相惜,两人走得比较近,但康科长不是局领导班子成员,也没帮上她什么忙。她对比她晚来两年的商校同学方学慧工作上受重用—在业务科执掌票证分配,还入了党—一直心里酸溜溜的,常跟局里两个和自己臭味儿相投,对方学慧走红满怀嫉妒的妇女叽叽咕咕,方学慧的母亲来了之后,华贞春见到方母,近距离观察一番,就觉得不知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是方母据说快小五十的人了,但怎么也不像农村贫下中农老嫲嫲,好生打扮打扮,倒像方学慧的姐姐;再就是方母已经孀居有年,但面容上全无一般寡妇常有的忧戚,反倒气色健旺,满面春风的样子,让人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又在剧院里演了这样一幕,大夫说这种情况往往是患者突然受了某种刺激而致的应激反应,“夺印”,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什么刺激?莫非她们家政治方面有什么问题?不可能啊,方学慧升学,入团,入党都搞政审的呀。猜不透。当然,她们只能私下里议论,巴不得方学慧家有什么问题才称心,但明面儿上,当着面,喊程兆萍“婶子”,“大姨”,客客气气,嘴巴像抹了蜜,甜着哩。而局人事科康科长看问题就比她们深刻得多。他从部队专业后,一直做政工工作,政治嗅觉十分敏锐,他发现方母不但长相不同凡俗,而且有一双旧社会只有地主老财家的小姐才会有的三寸金莲的小脚儿,打扮得恰如其份,恰到好处,举手投足,行事作派都是旧社会大家主儿太太的风范,他暗暗怀疑小老太太的真实政治面貌,她在戏演至阶级斗争两方交锋的高潮时分,竟突然患了癔症,更引起了他的怀疑。他觉得这个“细节儿”很有些耐人寻味,发人深思。当然,作为一个政治上成熟的,有经验的,沉稳老练,甚至是老谋深算的“老政工”,他只是在心里打问号儿,自己和自己争辩,求证,让疑虑在脑海里发酵,沉淀。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阶级斗争的深入,有问题自然会暴露,正像毛主席说的“隐瞒是不能持久的”,他隐约地看到,方学慧有可能成为他向上攀爬的一块垫脚石,但是他信服一句老话, “会打拳的,别毛了”,现在,他丝毫不动声色,作为政工干部,他还表现出对方母格外关心。程兆萍从那天在戏院儿里闹了那一出后,自己心就虚了,人们对她越客气,她就越浑身不自在,越觉得他自己甚至连女儿学慧都是骗子,白天,闺女上班去了,她一个人在家,招应着孩子,时不时就想起那晚上看的《夺印》,并且还对号入座,往自己身上寻思。土改后这些年,村里的四类分子一个个都跟避猫鼠似的,大气儿不敢喘,又像绵羊似的,顺顺溜溜,服服贴贴,出工在前,收工在后,谁调皮,他们也不敢调皮,晚上老早就吹死灯睡觉,连个门儿都不敢串,就是兆运哥那个罪名,也是人家安上的,哪有人敢跟戏台上那些胆大包天的坏人似的,跟共产党作对啊。借给他们个胆也不敢。可是这个阶级斗争还就斗不完了,而且风声越来越紧,她听着广播里广播员的腔儿都变了,口叱牙硬的,她虽然不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那话,但却感觉到一定要搞什么运动了,她觉得她和李存锁的事儿,共产党肯定说是“阶级斗争”,要是翻将出来,她和孩子要倒大霉,李存锁也会完蛋。她想着这些事,在女儿这里就侍不住了,她得快点回家,跟李存锁商量,看有什么办法儿能应付过去,说好的是待一个月,可只过了半个月,程兆萍对女儿说,雨下得大,她怕自留地里的花生被水泡了,得赶快走,方学慧没办法儿只好给她买汽车票,买了让她带着的东西,打发她回了家。
程兆萍从齐州去了济南,在三姐家呆了一天,就急急忙忙回了家。回来后,听庄乡们说,村里去黄河抗洪的人都还没回来,今年雨水大,黄河水有决口的危险,抗洪大军倒着班儿在大堤上加固死守,雨还是三天两头地下,这天大白天,雨停了,程兆萍到院子里拿东西,滑倒了,胳膊肘子摔破了,好歹爬起来,浑身泥水,像落汤鸡,她心想,真的要倒霉了。晚上,雨下得更大了,她好歹吃了几口饭,蜷着身子“猴猴儿”在蚊帐里,从窗子望出去,一道惨白略带暗紫色的,像狼牙一样尖利的闪电在半天空划过,把院子里在风中飘摇的树木,畏缩,抖颤的房子,斜挂着的麻杆林一样的雨柱照得通亮,闪电熄灭了,就听见像在自家屋顶上炸响的震得人心惊胆战的雷声,雷电过去,雨下得更疯狂了,不一会儿,又是一阵电闪雷呜,程兆萍想起在闺女那里看《夺印》戏里雷电交加的场景,她浑身发抖,缩成一团,心想,怎么这雷这么近,莫非老天爷不赞成我干的事,要灭我?她想着李存锁,心里呼唤他,李存锁,你在哪里?雨大,雷凶,你有危险吗?……你快点回来救救我吧,再晚了也许就见不着姐姐了。……
十几天后,天放晴了,毒日头报复般地挟着火焰灸烤着濡湿的大地,满地的积水热得烫手,程兆萍听人说李存锁回村了,却好几天没见到他人影儿。道路全成了泥塘,地里不是泥就是水,小脚女人没法儿下坡,程兆萍在家里一边忙着把发了霉,长了毛的衣裳,器物拿到院子里晒,一边时时刻刻盼着李存锁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地间热气蒸腾,似乎是一个普天盖地大的蒸笼,程兆萍起来坐下,坐不下的又起来,闷得喘不开气儿,心里埋怨着李存锁,这个没良心的,这个无情无义的,这个冤家,这个催命鬼,不来就不来吧,从这多咱也别来,两人从根儿上断了才好哩,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大支书也去了俺这个累肇,割了这个痺,还省得往后再出麻烦哩。她哪里知道,上级派来了工作组,李存锁天天跟工作组的人在一起,从早到晚,指挥排涝扶苗儿,一连干了几天几夜,他又去县里开了个紧急会议,程兆萍心里恨李存锁恨得牙根儿疼,不来就不来,再来了,连大门也不给他开,看他难受不难受,不难受,那才叫本事哩。程兆萍一个过午这样恨着,这样想着,吃了晚饭,一边收拾了碗筷,打蚊帐,洗澡,一边还在心里恨着,这个该死的今晚上又不能来了,爱来爱不来,……正这样想着,恨着,大门上熟悉的,久违了的敲门声清晰地响了,似乎不是敲在大门上,而是敲在程兆萍心上,她的心随着敲门声“嘭嘭”地跳了起来,几天来恨李存锁,咒李存锁那些话全跑爪哇国里去了,慌里慌张跑去给他开了大门,李存锁一闪身进来,回头关好大门,两人相跟着来到屋里,程兆萍痴痴地看看他,说:“你怎么还知道来?我还寻思你忘了我呢。”李存锁说:“忘了你?哪能呢,忘了老婆孩儿,忘不了往这来。”程兆萍一边给他舀水,一边说:“看能的你,跟谁学的,还合辙押韵的,往后可别这么说,让你家里人知道了,你那口子不说,孩子们也恨你。”李存锁一边脱了光脊梁洗脸擦上身,一边说:“俺姐言之有理,住后不说这个。”李存锁洗完了坐下,程兆萍见他又黑又瘦,十分憔悴,想他这个多月累坏了,心疼得很,忙拿出从齐州带回的点心让他吃,他吃了几块,问了问孩子的情况,站起来要走,说:“我这是上县开会回来,没回家就过来了,工作组还在村里,我不能在这里住下—今晚还得开碰头会儿。”程兆萍十分失望,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小姑娘一样撅着嘴,问:“就这样走了?”李存锁这才像刚想起什么似的,把程兆萍揽到怀里,亲亲她撅着的小嘴和眼上的泪花儿,程兆萍两手搂着他的腰,哼哼着说:“我不放你走,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有多少话要跟你说。”李存锁重重地亲她几口,说:“好兆萍,今晚上真不行,工作组在村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工作组前脚走,我后脚就来。”程兆萍只好恹恹地松开了他。
李存锁走了。分别了那么多天,想了那么多天,盼了那么多天,眼巴巴地盼着他来了,凳子还没坐热,两人恨不得还没沾上边儿,又眼睁睁地走了。程兆萍从大门回到屋里,觉得浑身酸软,腿都拉不动了。刚才听见他敲大门,她差一点儿没蹦起来,跑去开门,陪他进屋,给他弄水洗脸,又倒茶,又拿点心,忙得脚不沾地儿,恨不得两只手不够用,她觉得自已的心跳得快了很多,脸都热得发烫,她太想他了,临上齐州前,就有不少天两人没在一起过夜了,从上齐州到现在,又是一个半月了,她攒了一肚子的话,一夜都说不完,天天盼,好歹来了,还没一袋烟的功夫,又走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别说几十天两人没亲热了,就是隔个十天半月,他来了,也得了不得的个味儿,那劲头儿,恨不得两口把你吃了,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点儿也不像原先那样“猴急”样儿。原先往往进了大门,就等不及,在大门洞儿里就又是抱又是亲的,进了屋就更是动手动脚的了。今晚上,程兆萍穿了件水红的小背心儿,下边就穿了精短个小花裤衩儿,脸白里透红,整个身子露了一多半儿,白得晃眼,两个奶子挓挓 挲挲,往常李存锁见了,会立时两眼放光,伸牙撩爪,今晚上却像没看见,呆瓜似的,淡不济的,没说几句话,恹恹地走了。程兆萍一头栽到床上,伤心的泪无声地流到枕头席儿上,她的热切,渴望,换来的是冷漠,平淡,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一反常态?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即使刚进门时人很疲累,可是只需洗洗脸,缓缓劲儿,就来了精神,有时候来了,但还得接着走,不能留下过夜,也往往涎着脸,求告她快点儿脱衣上床,两人办完了“那事儿”,他过了瘾,再急忙火速地穿衣裳走人。对他这套,程兆萍吃准了,也习惯了,这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边肯定有事儿,他一定有事瞒着她,他莫非遇到麻烦了,这个麻烦和她程兆萍有关。程兆萍是个女人,是个耳聪目明的女人,是个有着敏锐的直觉的女人,她料想得不错。李存锁确实有事瞒着她,这事真的和她有关。这次他到县里参加三级干部紧急会议,会上传达了中央文件,文件说盘踞在台湾的蒋匪帮正紧锣密鼓地做准备,预谋近期窜犯大陆,蒋匪的如意算盘是,大陆遭遇了自然灾害,人民生活困难,他们的部队一上岸,全国老百姓就会群起响应。中央号召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团结一心,搞好各项工作,搞好备战,粉碎蒋匪帮的图谋。文件要求各级党组织提高警惕,严密注视阶级敌人动向,打击他们的破坏活动,防止他们与蒋匪里应外合,县委领导讲话时强调要各大队排查逃台人员的家属,重点加以防控。参加会议的人纷纷表示,蒋匪帮是毛主席共产党的手下败将,他们要窜犯大陆,是不自量力。他们真要来犯,让他有来无回。在会上这样说,实际上,大家心里都很感震惊,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儿,有的觉得这几年老百姓确实太苦了,老蒋选在这时候反攻大陆,说不定真能弄点动静儿;有的想,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也许又要打仗了,心里暗自担心;有的觉得从土改至今自己当干部整过人,打过人,有的还把人给打死了,蒋介石这次打回来,比一九四七年的还乡团还要凶,这回要拼个你死我活了。而李存锁心情比别的干部还要复杂得多。他有头脑,知道蒋介石反攻大陆没那么容易,但还是不由得想,一旦他们反攻大陆成了气候,方子敬回来了,知道了他霸占他老婆的事,非要了他的命不可,李存锁从小就怕这位远房表哥,那回在戏场子挨了他一耳光,现在还记忆犹新,心有余悸,想起来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要是打回来,那还了得?年轻时那一次,程兆萍还不是方子敬的什么人,他揍李存锁是打报不平,“英雄救美”,这现在,他李存锁可是犯了“天条”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在中国可是有讲究的,这叫“不共戴天之仇 ”,绝不可宽恕的,他李存锁如果犯在他手里,死定了。……李存锁又自已劝自己,蒋介石反攻大陆,不过是说着念着的事,还在镜儿里照着,连个影儿还没有,你别自已吓唬自己了。但是身不由己,他就是丢不下方子敬这档子事,晚上,睡在大地铺上,硬地面上铺着光草席,硌得睡不着,眼前老是方子敬的影子,好歹睡着了,梦见方子敬杀回来了,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呢子军装,举着大刀追他,眼看要追上了,大刀就要砍到他身上了,他喊程兆萍替他讲情,来救他,程兆萍站在旁边,披头散发,怒目圆睁—很像土改斗争会上诉苦的女人—指着李存锁大骂,说他是“流氓”,“恶棍”,仗势欺人,……醒了,吓出了一身冷汗。散了会,往回走的路上,来到村里,脑子里还是想着梦里见到的方子敬和程兆萍的样子,他到程兆萍那里去,竟然下意识地想看看程兆萍对他的态度变了没有,跟她亲热的心都没有了。从程兆萍家出来,他觉得自己太胆小了,太没用了,……到了大队办公室,跟工作组的人和大队党支部的人一起排查本大队四类分子的表现,当排查逃台人员的家属,说到程兆萍时,有个干部说,程兆萍一个小脚儿半老娘们儿,一个儿,一个女儿,都是中专毕业,在外边工作,她本人表现也可以。有个工作组成员说,她们家这个政治条件,两个孩子都在外边上学,干上工作,挺出奇的。李存锁心里一惊,但强作镇定,解释说:“他们是解放前就在济南他姨家上学,听说是选学校选的合适,上的都是政治条件好的学生不上的学校—矿校,商校。”工作组的人说:“这样就说通了。这两个孩子有明人指教,遇见‘贵人’了。”这种议论让李存锁汗毛孔都挓挲起来,冷飕飕的,那以后一连好几天,李存锁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事,那天晚上,程兆萍两个孩子的事引起了工作组的怀疑,这太危险了。李存锁心里有事,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好,黑皮翠过了麦季,吃了两、三个月白馍,身上有劲儿了,多时没跟男人粘乎了,上了床就偎乎他,戮弄他,他却懒洋洋地蜷屈着,一点儿那种意思都没有。黑皮翠急了,骂道:“怎么了?跟出了熊的屌似的,在那个狐狸精那里没好地捣鼓,累瘫了,草鸡了?”李存锁说:“别胡唚了,我有四、五十天没招她的边儿了。”黑皮翠说:“就你?谁信哎,哄鬼去吧。”李存锁说:“谁骗你,打雷劈他。”黑皮翠忙用手捂他的嘴,说:“你天天下着雨出门儿,胡咧咧什么?不是和你说玩话儿吗?说冤枉你了?要是和狐狸精一起睡,你准不是这个熊样儿。”一边说,一边就扳他的光脊梁,一边伸手去摸他下头,她知道这个办法儿灵,不大霎儿李存锁就会来了劲头儿,但这回却白搭,任她怎么揉搓,捏弄,仍然像老牛筋似的,挺不起来,黑皮翠急得像饿疯了的狗一样,急头巴脑,哭咧咧地问:“你这是怎么着了,有病了?”李存锁说:“别胡说了,有什么病?从上黄河到现在,我快累死了,没劲弄那个了,快安稳地睡个人的觉吧,待两天歇过来,少不了你的。”
十几天后,工作组离村了,大队里积攒下来的工作也忙得差不多了,李存锁心里想着程兆萍,觉得那晚上去程兆萍那里,待了那么一会儿,没怎么亲热亲热,程兆萍一定很伤心,他觉得对不住她,这天中午,他就跟黑皮翠说:“今晚上公社安排我防汛值班,不回来,你关门睡觉就是。”李存锁在大队办公室待到很晚,街上没人了,踅摸着去了程兆萍家。跟原先一样,一进大门,李存锁就抱住了程兆萍,两人相拥着进了屋,程兆萍说:“我今晚吃的包子还剩了一些,一会煎了给你吃。吃完饭,院子大盆里有晒得挺热的水,咱俩洗澡。”李存锁说:“还是俺姐疼我。”李存锁吃完程兆萍给他煎得金黄油亮的水饺,把院子里的大木盆端进东屋,和程兆萍两个人脱光了衣服,一起洗澡。程兆萍给李存锁搓背,擦身,李存锁很快就洗完了,李存锁说:“来,我给你搓身上。”程兆萍说:“搓是搓,我先讲好了,光搓脊梁,不兴发坏的,不能没出息,胡乱摸,你弄得我‘嘿嘿’地笑,让邻居听见了不好。”李存锁说:“也不是头一回见你的光腚,我不摸不就行了吗?”李存锁真的规规矩矩,很卖力地替程兆萍搓脊梁,只在最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奶子,还说:“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程兆萍洗完了,拿干毛巾擦身子,李存锁在一边不错眼珠儿地看,程兆萍说:“看你那样儿,呆了似的,看什么?没见过?”李存锁说:“俺姐这个小光腚儿多咱也看不够。”程兆萍檫干了身子,拿了干净内衣往身上穿,李存锁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内衣,低声说:“天挺热,凉快快凉快吧,再说了,一会儿还得脱。”说完,伸开双臂把程兆萍抱起来,抱到北屋,径直放进蚊帐,程兆萍说:“看你,两人这么多天没在一起了,不先说说话?”李存锁说:“屋里有蚊子,咱两人在蚊帐里说话吧。”说完,毛毛儿地钻进蚊帐。程兆萍一头钻进李存锁怀里,说:“想死我了,……那天你真够狠的,这么多天不见了,好容易来了,没说上三句话就走了,我难受了半晚上。”李存锁说:“那天是真不敢耽搁,工作组在这里,找不着我,那不是找倒霉?”程兆萍说:“有人等你是不假,不过我觉出来那天你跟原先不一样—我也说不准,你那天肯定心里有事儿,有点儿魂不守舍的。”李存锁心里的确藏着已经困扰了他几天的那件事,但他不愿跟程兆萍说,一是那事还不一定真的会出现,跟她说了,白让她害怕,难受,也怕说了那事,两人没心情了,就“亲热”不成了。他想跟她那样儿已经想得不行了,李存锁心里这样想着,就急急忙忙搂抱程兆萍,亲她,还伸手去摸她那些地方,刚才在东屋里洗着澡儿,他的那个劲儿就冲上来了,可是,也许是程兆萍说他“心里有事儿”,真的钩起了他的心事,他一边拼命地亲吻程兆萍,一边暗暗地感觉出自已“那里”不行了,程兆萍习惯地伸手去摸“那里”,感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俏俏问他:“怎么这样?你怎么了?”李存锁强打精神,说:“没怎么,你刺激刺激它,就好了,咱好那样儿。”程兆萍已经心痒难耐了,就两只手去“刺激”那里,好歹变样儿了,李存锁迭忙爬到程兆萍身上,但是,当真的要有所动作时,李存锁却发现那里已经不中用了,程兆萍也感觉到了,她急坏了,伸手抓了……往里送,但就是不行。程兆萍快急死了,一下把李存锁推开,翻身坐起来,瞪着眼看狼狈无奈的李存锁,问:“你这是怎么了?你准是走了神儿,心里想旁的事儿了,……方子敬就这样过,……”李存锁支吾说:“没想旁的事儿,……可能是这一、两个月太累了。俺家里那口子想那个事儿,也没弄成。”程兆萍委屈地说:“你们老婆汉子的天天在一个床上搂着睡,这回不行还有下回,哪像咱多少天才有这么一个晚上,……”李存锁说:“谁说不是,我快急死了。”两个人不死心,又拼命鼓捣,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天热,弄得一身身的汗,到底两人交合未成。没有办法儿,程兆萍让李存锁把自己楼紧了,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地睡了两、三个小时。天蒙蒙亮,李存锁走了,程兆萍关上大门,回屋又躺下,想着晚上的事,骂自己没出息,想李存锁一定是有什么病了,又胡思乱想,他真有不能办那事儿的病,未必不是件好事,两人从此断了这种关系,就不害怕什么斗争了。李存锁一边往大队部走,一边心里觉得窝囊,恨自己是胆小鬼,方子敬远在几千里路以外,隔着大海,即使蒋介石反攻大陆,他也不一定回来,一个有影没影儿的荒信儿就把你吓成这样儿。他不死心,发狠过个三、五天再去,心里一定不想什么狗屁方子敬,不信就办不成。不出五、六天,李存锁又来了,两人又一起洗了澡儿,洗着澡,李存锁就上来那股劲儿了,程兆萍也迫不及待的样子,两人干脆在东屋上了床,谁想还和上回一样,怎么折腾也不灵,那一刻,两人急得那个味儿,死的心都有了。就这样,一个月里,李存锁来了四、五回,回回如此。程兆萍虽然有过两人从此“散了”也好的想法儿,但那只不过是一闪念,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貌而且多情的女人,经过了这些年,无论感情还是肉体,她都离不开李存锁了。每回李存锁来,她都给他弄好吃好喝,两人上了床,还刻意上赶着他,但怎么也不中用,急得她百抓五挠,说:“俺兄弟,我算让你急死了,闷死了。正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咱俩都还不到五十岁,打这就没这个事儿了?急不死人?你不难受?”李存锁说:“你想想我难受不?可就是不行,真急死我了。”程兆萍看着他懊恼,灰心,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怨自己,你浪疯了,不挨野汉子的就不行了,不能活了?你反正不能把他治把死吧。她又怨恨他,还心疼他,抱着他的大腿哭了,说:“兄弟,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着了?”李存锁不吱声,程兆萍说:“是不是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有人说咱俩的事,吓得你这样儿的?”程兆萍把在闺女那里看戏,她在戏园子里昏倒的事说给他听,问:“是不是你们党里有文件,要搞什么运动了?”李存锁看着自已怀里这个心肝宝贝女人,她就是他的快乐,他的幸福,他的命;他也看出来,她恋他恋得多么厉害,现在他相信,即便方子敬真的回来了,她也不会帮方子敬整治他,自己那个梦是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他拿定主意,不瞒她了,就一来二去地跟她说了实话。程兆萍听了,躺不住了,轱轳爬起来,说:“我就说你有心事吧?俺哥,你这么一个精明人,怎么碰到事儿上,突然糊涂了?亏你还是共产党的大书记,别说那老蒋打不回来—他要有本事打回来,当年就不会让毛主席给赶跑了。就是他真的能打回来,方子敬也跟着回来了,他也不能把咱怎么着。他要处治就让他处治我,没你什么事儿,是你给孩子帮了大忙,让孩子挣个活命,我一个妇道人家,无以为报,上赶着你,和你好的。方子敬不但不能拾掇你,还得感谢你。他要是打人,让他先打我,他要杀人,让他先把我杀了,天塌下来,要砸先砸我。你别没味儿地寻思他的事儿。他走的时候,三十刚出头儿,一晃十几年了,我觉着他在那边儿也得找了,说不定老婆孩子一大窝了,他老的、小的都不管了,凭什么管我?兄弟,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一点儿事也没有。再说了,别看我是个家里娘们儿,我觉着老蒋也就是干喊唬,他回不来。为什么,他没人家毛主席那个本事,你看老蒋当政那时候,一天也没素静过,人家毛主席坐了江山,底上安稳儿的,这两、三年人都挨饿,饿死一点子人,也没见有闹腾的,别说社会上没有土匪和兵痞了,连偷东西的,劫路的也没多少。兄弟,你可别自己吓唬自己了,稳稳当当当你的大书记,俺娘们儿还指望你哩。”李存锁还真让程兆萍说得开了窍儿,说:“好俺个姐姐来,你真厉害,比我这个当书记的还会‘分析’,我也不光是害怕,已经这样了,怕也当不了什么,我也觉得对不住方子敬。”程兆萍说:“有什么对不住的,也不是他好好儿地在家,你偷偷插一腿,他已经跑了,说不定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咱俩才这样的,你还是俺娘几个的救星哩。你忘了,咱俩刚好那会儿,我就说过,咱们在一起,不提方子敬,没味儿地让他横在中间,心里别扭。记住了,打这别提他,除非老蒋真打回来,到那时咱再说,咱也不怕那方子敬。”两个人啦到大半夜,李存锁越觉得程兆萍是自己的心肝宝贝,两人你搂我抱地亲了一阵就睡了,到底也没弄成那个事儿。得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男人有了这种毛病,不是说好就能好了的,你越想抖擞精神,铆足了劲,越紧张,越不成,越害怕不行越不行。程兆萍心里难受,但嘴上劝李存锁别拿这个当大事儿,两个人好,不在这一时。让他别着急。李存锁说:“说不当‘大事儿’,两人好,不就为的这个事儿?真不行了,我是活该,我怕你难受。”程兆萍说:“说不难受是扒瞎话,不过不要紧,咱两人好这么多年了,我也知足了。你放心,哪怕从这咱俩没那个事儿了,我也不嫌你,不怨你。你该来就来,我还是一样待承。能陪我躺着就高兴。头些日子,晚上打雷,没把我吓死,那时候老想,要是有你在就好了。”
程兆萍和李存锁两人互相劝对方“不着急”,李存锁后院儿却要起火冒烟了。这天,黑皮翠打发孩子们早早地睡了,在院子里弄了热乎水,从黑脸到摔坏了的地瓜一样的“解放脚”都洗干净了,把蚊帐床铺收恰停当,也不穿衣裳了,就光着身子站在床前喊李存锁—他正在煤油灯底下看报纸,最近他特别关心时事,特别是有关台湾的消息—上床睡觉:“黑更半夜的,坐在那里看什么报纸?喂蚊子啊?什么了不得的看头?想看上你大队看去。快睡觉。”李存锁没办法儿,只好撂下报纸,出去方便,洗脚,心里想,看她这个样儿,又是想那个“事儿”了,要是下头不争气,今晚上又是“饥荒”。这样想着,回屋脱衣裳上床,黑皮翠已经一丝不挂地躺在床里沿儿了,李存锁上了床,回脸朝外躺下。黑皮翠伸手戳弄他的脊梁,又扳他身子,李存锁说:“天热乎乎的,改天吧。”黑皮翠一下把他扳过来,又搂又亲,还不时地张口这里那里地咬他一下,弄得身上腻腻歪歪的,还说:“天热怕什么?人家说来,两口子热天比冷天得多弄不少回。两人都光着身子,招着碰着就上劲儿了。谁像你?天热,出出汗才痛快哩。天热,你要是在狐狸精那里,再热也一个劲。”李存锁不想把她惹恼了,对他来说,“后院儿”必须安定,平稳,不然很麻烦,他说:“好了,别胡说八道了。来吧。”说着就抱了她亲,心里想着搂的是程兆萍,又对着她耳朵低声说:“你把下头弄挺了,我就上。”黑皮翠会这一套,真的“行了”,黑皮翠赶忙仰巴拉叉地躺好了等着,李存锁心里想着,今回练出来,毛病好了,快去找程兆萍,他怕再不行了,像攻击一个目标儿,举枪便刺,但是越慌越白搭,“枪”弯了,败下阵来,黑皮翠像捞不着骨头啃的饿狗,急得抓耳挠腮,不死心,重又拨弄,却更不中用了。黑皮翠恼了,翻身坐起来,披头散发,黑乎乎的脸上满是汗珠子,两只眼睛通红,说:“李存锁,我问你,是不是你只要上了狐狸精那里,就没个好弄,让她把你吸干了?我跟你说,打这你要是再去找她,我非找上人把你俩从被窝子里拽出来不可。”黑皮翠想了想,觉得不解气,又说:“不行,我不能让这个地主婆,反革命老婆把俺男人给祸害了,我天明就去找她,非把她那个浪逼撕烂,看她还勾引俺男人不?”李存锁说:“俺姑奶奶,祖宗,求你了,你闹吧,你明着一闹,把我的官儿弄丢了,我完了蛋,你也甭想有好日子过了,那你就称心了。”黑皮翠说:“哼,男人都成人家的了,书记不书记的有什么鸟用?她把俺男人祸害了,我就是得找她算帐。”李存锁说:“你凭良心说,是我和她弄的多还是和你弄的多?怎么有了毛病赖到她身上,不赖你?再说了,我和她这个事儿,是我赶着她,还逼着她,也不是她先勾引的我,你有气朝我撒,她寡妇失业的,你把她逼出个好歹来,你觉得好吗?不丧良心?”黑皮翠说:“你勾引她,她反正也巴不得。母狗不撅腚,牙狗(公狗)瞎轰轰。我知道,我去找她闹,就戮着你的心系子了。我不论那个,我恨死她了,我非得让她还我男人。”李存锁说:“你男人好好儿地和你睡在一个床上,你怎么让人家还你男人?”黑皮翠说:“俺男人成了空壳儿了,不中用了,我叫她还我那个‘当当’响,梆梆硬的男人。”李存锁说:“我跟你说,我这是一种病,这几年人挨饿,老爷们儿得这个毛病的多的是,我可能是累的,要不就是抗洪下水激着了。你别赖人家了。你就饶了我,别闹了,你闹出事儿来,大家一起完蛋。你男人也就更不顶用了。再说了,人家程兆萍这些年没好地巴结你,吃的,穿的,用的,你沾了人家多少?你怎么好意思跟人家翻脸?你说的,全当我找了个小老婆,怎么说变就变?”黑皮翠说:“你看你那熊样子,就怕我去找你那小娘。她给我东西,是为了她自已,是堵我的嘴,是怕我圈着你她捞不着。再说了,她不傻,要不是你给她帮这天大的忙儿,她俩孩子有今天,她上哪去弄东西?好了,我也是让你急坏了,气疯了,别害怕了,我不去找她闹—我也不是不知道轻重。你得抓紧把毛病治好,我不能搂着男人守活寡。”李存锁从大队药铺里要点维生素片儿,在家里装模作样地吃,说是治那毛病,过了几天,还是不行。黑皮翠听外边儿娘们儿说,男人要是“不管”,强记着不能跟他闹,越闹越不管。黑皮翠不再和李存锁闹,暗里拿主意,她要找程兆萍,问她,他在她那里什么样儿,要是也不管,那就没办法儿了。
第二天天下大雨,李存锁上大队了。黑皮翠急得在屋里转圈儿。她很犹豫,她恨死程兆萍了,想和她大闹一场,把他俩彻底拆散,但又怕闹出事来,把李存锁的官儿闹丢了,可就甭想再过如今的好日子了,李存锁当着方庄的大队书记,大队、生产队里沾油抹水不说,老百姓有事找大队,到家里来,不兴空着手的,庄里不论哪家有事,婚丧嫁娶,孩生日,娘满月,只要有饭场,回回少不了黑皮翠,而且还得上“主桌儿”。平常日子走在大街上,人人都上赶着说话,黑皮翠享受的是解放前保长太太的风光。黑皮翠不是傻人,她粗中有细,她不能因小失大。男人跟程兆萍好,她不是不知道,他当这么大的官儿,又一表人才,家里守着自己这么个丑老婆,你让他不花心,难。黑皮翠知道,就凭她,拴不住他。他和程兆萍一个人好,比有的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剜到篮子里就是菜还强哩。她听人说,别的村就有这样的干部。什么朝代都这样,旧社会也罢,新社会也罢,男人只要当了官儿,有了钱,或者又当官又有钱,少不了这种事儿,都是属猫的。李存锁得说算是好的。他十几岁就看上那个妖精了,没捞着,方子敬一走,给他腾出空儿来了,他能不偎乎?黑皮翠倒是想开了,你没法儿把他拴到裤腰带上,他想弄那种事儿,你拦不住他。她不吃独食,他爱去就去吧。狐狸精再浪,也不能把他那个啃下一块来,还是在自家床上的时候多。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她和程兆萍两人心照不宣,相安无事,程兆萍又上赶着巴结,黑皮翠不怕东西咬手,两人轧伙得还挺好哩。但是,李存锁现在这个毛病,把黑皮翠惹急了,她觉着一定是程兆萍的事儿。有俩孩子供着,她养得好好的,浪的“吱吱”的,一个人又憋闷,多少天才捞着个男人,恨不得揭盖儿把他喝了,把个李存锁使作得成个废人了。他答应李存锁了,不和程兆萍闹,但她得去找她,到那里和风细雨地,绵绵软软地跟那个狐狸精说,让她多少忍着点儿,差不多就行了,别把这个男人熬靠干了,谁都捞不着了,你程兆萍有好儿好女的孝顺着,俺一家人可就指望他哩。她想,趁着天下雨,说话声小点儿大点儿,邻居听不清,她决定去找程兆萍。黑皮翠拿定了主意,就换上程兆萍送给她的胶皮雨鞋,打上程兆萍送给的洋伞,“解放脚”“噗嚓噗嚓”踩着烂泥,去了程兆萍家。程兆萍开了大门,见是黑皮翠,心里犯嘀咕,大雨天,她来干嘛?忙把她让进堂屋,说:“弟妹,你是稀客,大雨天跑出浮土,你怎么来了?”黑皮翠说:“怎么,不待见我?光兴李存锁来,不兴我来?”程兆萍想,她和李存锁的事,黑皮翠心知肚明,但她们两个女人之间,从来没捅破这层窗户纸儿,今天下着雨黑皮翠找上门儿来,说的这话不顺和,带着刺儿,看样子是“来者不善”,程兆萍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最怕跟人闹架,特别是和女人,更特别是和黑皮翠这样的女人闹架,赶忙陪笑说:“弟妹,瞧你说的,怎么会‘不兴你来’?请都请不到哩,今天趁着下雨,咱姊妹俩好好叙谈叙谈。”黑皮翠说:“我也想好好跟你啦啦,嫂子,你别嫌我说话不中听就行。”程兆萍说:“哪能呢。我冲上茶,你喝碗茶,润润嗓子,慢慢说。”黑皮翠说:“俺不是大家主儿出身,没那么多讲究,我早晨喝了一肚子糊涂,不干渴,你消停地坐下听我说。”程兆萍知道黑皮翠是来“问罪”的,心虚得很,脸色变得惨白,但装出没什么事儿的样子,平和地说:“好,听弟妹的,我坐下,你说。”黑皮翠搭眼端详着眼前的程兆萍,见她上身穿着粉红素花儿,又轻又薄的小汗衫,一对大白馍馍样的奶子鼓鼓溜溜,竟不怎么往下耷拉,下边儿穿着月白色的麻布裤儿,嫌热,裤腿儿挽到膝盖下边,露着煞白的,细长的,好看的小腿,四十五岁了,那么多的灾祸,生产队的劳动,劳改扫大街,种种苦和难,竟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没有变老,也没变憔悴,头发还是那样浓密黑亮,面相还是那样俊美迷人,眼睛还是那样水灵,她多么白呀,从脸到脖子,露着的肩膀,胳膊,小腿儿都又白又亮,像大户人家条山几上摆着的花枝招展的大花瓶,黑皮翠想,自己跟她比,就是个粗老苯壮的大黑碗,难怪李存锁那么迷她,她要是个男人,也会迷她,逮着她,保证等不到天黑。…黑皮翠后悔当初李存锁想动程兆萍心思的时候,没破死命拦住他,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黑皮翠看着程兆萍,黑脸更黑了,气更大了,她说:“程兆萍,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赚了便宜卖乖,强盗念经充好人,狐狸包头装仙女。我今天来,不和你来虚圈套,不跟你玩花里唿哨,咱打开窗子说亮话,挖干的,啦实的,你也别小恩小惠地糊弄我,装模作样地套近乎。”程兆萍被黑皮翠一阵唇枪舌箭打懵了,鼻尖儿上冒了汗,脸变了色,她很害怕,弄不好,这个娘们儿要是动手打人,连个拉架的都没有,她陪着笑脸说:“弟妹,你这一阵榔头棒棰的,我的头都大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做得不对的,我就改。大热的天,别气坏了身子。”黑皮翠把嘴一裂,冷笑道:“装,还装,你除了会装,不会别的。我今天来,就是叫你还我男人。”程兆萍说:“弟妹,你男人不在你家,就在大队部办公,他也没在我这里,怎么让我还你?”黑皮翠说:“他人在俺家里,魂儿在你这里。你别捏着半边儿充紧的,也别跟我装良家妇女。您俩那些烂事儿,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么多年,这个没出息的,上了你的套儿,我寻思男人拈花惹草儿的也难免—旧社会当官儿的有钱的三妻四妾的,还出去打野食儿,逛窑子,新社会不兴那一套,也不能一刀裁的似的,一下子没个沾腥的,有这种毛病的也不稀罕—我拴住他的人,拴不住他的心,他当这点子官儿,天天云里雾里的,我也没法儿把他拴到裤腰带上,知道他打多咱就迷着你,非勾上你不可,他跟我明一套,暗一套,我都包本儿。可是,我想开了,认了,睁一眼闭一眼,让你俩自快这些年了。可是,程兆萍,你得知足啊,有够啊。我问问你,你使的什么法儿,把他使作的不中用了?你莫非是狐狸精变的,把他的精血都给吸干净了?我自己的男人我知道,他比个叫驴都厉害,经不住你没好地缠磨,生生地把他鼓捣瞎了,成废人一个了。你多少忍着点儿,别逮着他就跟饿狼似的,没个够,他能到了这步田地?你个养汉娘们儿浪疯了?你吃独食?你好歹给俺留点儿行不?我跟你说,俺男人要是打这废了,我要你死的。”程兆萍明白了黑皮翠气从何来了,从李存锁有了这个毛病,她就担心黑皮翠会赖人,但又想,李存锁和自已老婆睡觉,不想什么方子敬,兴许就没事儿了。没想到,也是不行。她让黑皮翠说得心慌意乱,脸变成了青灰色,恨不得有个老鼠窟窿钻进去才好,她是偷人家汉子的“贼”,是“破鞋”,是“贱货”,程兆萍从来不是那种胡搅蛮缠,拿着不是当理说,背着驴头不认赃或倒打一耙的人,她人生得单瘦,纤细,生性懦弱,她自知理亏,也没什么话好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强抑着“扑腾扑腾”的心跳,可可怜怜地说:“弟妹,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地了,我还能说什么?在你跟前,我也没脸说,我也张不开嘴说,我也没的说。我求你了,你大人不把小人怪,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寡妇失业的,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儿,走投无路,万般无奈,才做了瞎事。我不敢‘吃独食’,他有家有老婆孩子,我从不敢缠他,不敢叫他常来。他插闲补空儿的,来个回把半回。说句没脸的话,我就算他在外头的一个小老婆儿,先得有大的,何况我连个小老婆也算不上。吓死我也不敢跟弟妹争男人。你说的那事我知道。我不要脸了—谁让我办不要脸的事儿来—实话对你说,从我上齐州看闺女走以前到现在,他一共没来几回,来了也没办成那种事儿。他原先没这样过,他这是一种毛病。”程兆萍不敢说其中的真正原因,就说:“兴许他在黄河上抗洪让凉水激着了,也许是太累了,弟妹,放心,他才四十几岁的人,过些天准能好。打这往后,李存锁不来,我保证不招呼他。他从这一趟也不来了,才好哩。俺俩本来就不该那样,他是共产党的干部,上我这来,也担着很大的‘不是’,他不往我这里来了,好模好样儿地当他的官儿,你做你的‘官娘子’,我也省得天天捽捽着心。你跟大兄弟说好了,你两个人放我一马,我到死感你们的大恩大德。”黑皮翠原本以为程兆萍会醉死不认那壶酒钱,她准备跟程兆萍争吵,不行就揍她,把她揍服了,治改了,没想到小地主婆儿上阵就交了枪,倒弄得她没话说了,毕竟是她男人仗着自己当官儿“搞”人家寡妇娘们儿,看着也怪可怜的,你男人占那么大便宜,一分钱不花白睡个花一样的“小老婆儿”,而这个没名没份的“小老婆儿”还得倒贴,时不时地提着东西去巴结你。她们家没少吃人家,用人家的东西。这个程兆萍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够惨的了。……黑皮翠像尿脬出了气儿,软下来了。她黑不溜丘的脸上,疙疙瘩瘩的肉堆出哭一样难看的笑,说:“好嫂子,无怪乎俺那口子迷你,你不光脸蛋儿漂亮,嘴也巧。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话说?我也是让他那个熊样子急坏了,气死了。刚才我自己也不知道胡唚了些什么,你别往心里去。事已经这样了,咱还是好姐妹,他已经这个样儿了,我也不十分管他。日子长了,他愿意来,就来。他喜欢你,见了你来劲头儿,兴许你把他伺候好了呢。他在你这里好了,我也跟着沾光—我也不要脸了。嫂子,你也真不容易。甭管怎么着了,谁叫咱是女人呢。谁叫我摊着他这种男人呢。咱不心疼他谁心疼他?说到底,咱还不得指望他吗?刚才那些话,算我没说。打这往后,原先乍着还乍着。可有一件儿,我来找你这事儿,你不许跟他说。”程兆萍说:“我哪敢啊,你放心,咱俩今晚说的话,我都烂到肚子里。”
李存锁的两个女人就这样达成了“一致”。虽然李存锁的毛病未见起色,但他们之间从此相安无事。时间过去了一、两个月,有文件传下来,说蒋帮反攻大陆的迷梦泡汤了,喇叭上经常广播从台湾潜入大陆的美蒋特务,无论是从海上来,还是从天上来,一露头儿,很快就给当地民兵和人民群众抓住了。李存锁也就不再想什么方子敬的事了,“心病”去了,从此天下太平,他又可以在自家乱七八糟,窝窝囊囊的床上和程兆萍平展舒适,干干净净的床上高枕无忧了,两个女人都纳闷,男人的毛病不知不觉地说好就好了,李存锁和家里、外头两个女人的关系又恢复了常态。他作为方庄大队的第一大官儿,明面上一本正经地送往迎来,“抓”工作,暗地儿里,游走于两个女人中间,过着非一般社员可比的饮食男女的日子,自得其乐,甚至心安理得。这年的十月份,上级传达中共八届十中全会精神,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全党全国人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风声又紧起来,李存锁因为和程兆萍的事,心里又有点七上八下。但他又安慰自己,从土改到现在,他一直是方庄的党支部书记,各项工作都跑到前头,从公社到县,领导上对他看法儿都挺好,对他很信任,在村里他比较会来事儿,没结下什么仇人,他和程兆萍的事,谁也没什么证据,就算有人对他和程兆萍有来往,有反映,他也可以解释,他和方家是老表亲,亲戚之间,不可能不来往,农村都这样。他自信不会有什么事儿。转眼到了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方学慧给娘来信,说她又怀孕了,头一个孩子还小,怕影响个人进步,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已经和杜志强商量好了,淮备把孩子“流”了,等她随了军,再要第二个孩子。到时候,老婆婆把苗苗带到乡下去,她想让娘去她那里,她流了产,让娘照顾。程兆萍接到信,找李存锁帮忙请了假,就离开了家。临走前,李存锁告诉她,要快去快回,上级有文件,要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了,工作组进了村,上来就会排查四类分子。程兆萍问:“搞这种运动,咱两人的事要紧不要紧?”李存锁说:“俺姐,咱两人的事?咱两人什么事都没有。哼,谁把咱按到床上了?没敢的。”程兆萍说:“李存仓劳改回来了,那天见了我,立楞立楞的。我怵他的头。”李存锁说:“他一个劳改释放犯,敢挓挲翅儿?别担心,阳沟里翻不了船。”程兆萍听了李存锁的话,稍稍安心些。第二天,她就上了路。她要先上济南三姐家落落脚,看看三姐,再去女儿那里。前不久,二姐的孙子端阳来看她,说起济南那边的事,国栋还在劳改,国群新找的男人倒不孬,但是他前窝儿一个小子挺能胡作,惹了不少麻烦。三姐家这些年麻烦事不断,不得好儿,让人挂心。外甥女国群从小让人喜欢,长大了,干了工作,却遭了事儿,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