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驯服)

太子再忍不住,踉跄膝行到皇帝面前,双目垂泪求道:"母亲如此重责,是叫臣无颜存立于世上啊!母亲德象天地,包容四海,还请赦他这次,臣这就带他回去好生教导,婚姻之事,但凭母亲做主。"

皇帝疲惫看着眼前这一切。她三个儿女,即使面色惨淡,脸上依旧带着为人子为人臣的标准神请。这表情多么完美,几十年来日复一日,早被他们演绎的精彩无比,无懈可击。皇帝看着他们,忽然眉心一动。这几张面孔,在过去的每一天里,都会在某一时刻,忽然变的凄厉,变的扭曲,在某个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咬出唇血恶毒诅咒着她,诅咒着这个霸道掠夺他们幸福的凶手。皇帝淡淡一笑,幽幽开口道:"去岁吉顼曾在朕面前口出狂言藐视我武姓族人。朕于是对他讲了一段往事,现在不妨再对你们讲一遍。六十年前太宗问谁能治御桀骜不驯的狮子骢,朕当日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驭之,然需三物: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锤锤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她威仪赫赫的双目盯住李重润,沉声喝道:"今日卿岂足污朕匕首邪?!"

李重润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神情慢慢抬头,眼中的愤懑逐渐转为惶惑,怔忡,直到一片悲凉。片刻后他若有若无地一笑,喃喃自语道:"大辩不言,大勇不忮。"

他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太子三兄妹从小就生活在母亲的高压下,早已被她强烈的支配欲和控制欲调教的服服贴贴,然而此时依然被皇帝一番恐吓惊的魂飞魄散,脸色惨白。过去那些血淋淋的骨肉相残霎时间又回到他们脑中。谁都知道,皇帝专拣自己的亲人下手。太子额头豆大的汗珠滚到地上,不成样子地跪倒在皇帝身边,断断续续求道:"臣...恳求母亲,饶过大郎...千念万念,他年级尚小...臣回去一定重重责罚这逆子..."

皇帝微微一笑:"他能听你的?"

我从皇帝戏谑的眼神中,看到了当年来俊臣的影子。是这样的。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最大的快乐,就是看别人卑贱地爬在他们脚下乞求他们的宽恕。人性中最为阴暗卑鄙的一面,被他们演绎的淋漓尽至。

太平公主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水,努力挂出一丝微笑,哆嗦劝皇帝道:"阿娘,鹔鹴不是在您身边长大的,一直缺乏您的教导,难免德薄志轻行止有亏。肯请阿娘看在女儿薄面上饶恕他这次。阿娘,婚姻之事用铁锤匕首逼问,于那杨娘子面上也不甚光彩。不若让女儿与三哥四哥带他回去,缓缓劝导,定能劝得他回心转意。"

皇帝疲惫看着公主泪流满面的脸,慢慢对她一笑:"当日你再婚之时,也是哭成这样的吧!"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如珠的泪水玄即奔涌而下。她痛苦的闭上双眼,喃喃问皇帝道:"娘!您能给女儿换个男人,也能给三哥换个儿子么?"

皇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响,雷霆之势犹如千军万马,向殿中每个人劈头逼仄而来:"这世上,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我翻手可令万民死,覆手可托苍生活!芸芸众生,皆在朕股掌之中。这便是权力的极致!"她扬起下巴睥睨众人,唇边淡出一个阴鹜森冷的笑:"口含天宪,手握王权,权力无边,朕即天下!"

她由二张搀扶着站起身,居高临下淡淡扫着足下众人,几分得意几分讥讽道:"当年的太宗皇帝,是何等的顶天立地,英武豪迈,到传下来你们这群懦弱无骨的子孙。"

众人抬头望她,女皇已扶着二张走远了。

他们刚一离开,太子兄妹三人哗的就围住了李重润。不顾我等宫人在场,太子丢掉所有仪容风度,抱住李重润泣道:"大郎!你吓死爹爹了,你吓死爹爹了!"

太平公主一把拉住李重润的手,面色焦急厉声斥道:"你听着!我和四哥想尽办法让母亲把你们一家迎回来,又扶三哥登太子位,可不是让你来送死的..."

她还没说完,就被相王急切插话道:"鹔鹴!好孩子,你不能这样与宅家硬拼啊...这门婚事,你无论如何先答应下来再说!杨小娘子是宅家母氏族人,宅家欲借李杨联姻再固母家一族。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这是两个家族的大事!你若中意裴娘子,以后可以纳她做侧妃。办法有的是!前提是你要先保全你自己!"

李重润安静看着相王,轻轻摇头道:"我不会让她当妾室的。我要她成为我的嫡妻。我要她的孩子成为我的嫡子。"

相王急劝道:"这都有办法的...以后...都有办法。只要你保住自己,异日扶哪个女子为正,都是你自己的事..."

李重润打断他道:"我不能这么做。这样对杨娘子不公平。我只要信贞当我的元妃。我要给她这个名份。这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太平公主猛的甩开李重润怒道:"你拿什么给她啊?!你以为你这样是在对她好么?你现在把裴娘子推出来,无异于把她当了宅家的绊脚石!我与武攸暨因何各自失了元配你难道不知道么?!"

李重润淡淡一笑:"这是早晚要面对的。我反复想过很多遍,此事没有两全的解决方案。"

太子又急又痛道:"青鸟说你以前还劝导过他如何隐忍如何做表面文章,素日你也是个温顺的好孩子,为何今日这般倔强!"

李重润勉强笑道:"要看是什么事情。我能忍受许多,却终究无法在婚姻之事上隐忍敷衍。"

太平公主痛惜看着李重润,喃喃对身边李旦念道:"这口气,这表情,多象一个人!还是被承继下来了,经过这么多苦难,我原以为再不会看见,这神情在李家人身上一脉相承。这神情,多象,"

李旦长叹道:"是象。象二哥。当日二哥面对从东宫抄出来的数百副铠甲与母亲无声对峙时,就是这副表情,无畏,平和,还有绝望。"

太子闻言吓的紧紧抱着儿子,颤抖着双手,近乎哀求道:"孩子,我不要你象你二伯!你看看她,"他指着保傅怀里的奴奴:"她的祖父,衣衫褴褛横死它乡,她的生父受尽捶跶九死一生。我大哥,还有二哥,都是因为不够顺从断送性命的!陛下是拿驯兽的方法驯练人的!"

李重润苍凉一笑,用手轻轻拂摸住太子花白的头,微微摇头道:"阿爷,对不起。我让您受惊了。可是您要明白,我无法被这样驯化。我不能容忍自己由一个健全人,变为一个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的奴隶。我很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就象守礼哥,还有我们一家人。长年累月处于监禁之中,时刻感受着死亡临近的威胁,只有绝望没有出路。鞭笞、镣铐,肉体上的折磨,心灵上的压迫,尊严被丝丝抽离,自信被层层击破。偶尔她会施予你些微小的恩惠,只为让你更由衷地对她感激涕零,更贴切的体会什么是权力什么是主宰。她可以让你上天堂也可以让你下地狱,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完全的顺从乞求她的垂怜。你永远处在漫无边际的无助恐慌中,小到衣食大到生命,都牢牢掌握在她手中。她不开恩,生命将永远是无休止的酷刑,她不叫停,你永远看不到一丝光明。她主宰一切控制一切,你除了匍匐仰视没有任何其它选择。经年累月日复一日直到神智崩溃,摒弃掉人性中一切高贵品质,所有尊严坚持和信仰如幻云般灰飞烟灭,在巨大恐惧的包围和望不到头的绝望中,你自动把她神化把自己奴化,自觉地对她所代表的强权发出由衷的顶礼膜拜。一家之长如此,是子孙的悲哀,一国之君如此,是全民族的悲哀。"

他停了停,唇边流露出一个苍茫的微笑:"铁鞭和铁锤,已足够驯服住大多数,零星几个始终不受调教的,自然是匕首断喉的下场。你不肯顺从我,我留你何用?于是死去的有大伯二伯,有裴炎刘祎之李昭德。他们都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信念,付出了生命代价。"

"我不要你步他们的后尘!"太子绝望叫着,鬓间如丝白发随着他的心酸上下抖动:"你娘就你这么一个亲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嫡子!上承宗祧,下继后人,我若保全不了你,叫我如何告慰太庙..."他泣不成声,再说不下去。

相王转向李重润凄凉问道:"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么?为什么你就不肯委曲一点呢?你看看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不都活的好好的?没有跃不过的坎坷。"

李重润微微摇头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活下来的,早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生命属于我只有一次,与其奴隶般被他人充作棋子,还要时刻担心会不会弃子,不如真正为自己活一次。即便你甘心被奴役,你就安全了么?"

太子哆哆嗦嗦拉住李重润的手:"走,跟我回东宫见你娘!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等他们走后,一直侍立殿中的我们悄悄走上前,搀扶起双腿跪的发麻的相王和太平公主。公主向我丢了个眼色,我将阿芸交给另一宫人,嘱她带阿芸回掖庭,然后随公主走出殿外。

一路沉默直到送她到宫门口,两旁无人时她沉吟片刻回眸低声对我道:"你...想回到宅家身边么?宅家颇喜爱你的导引术,换过几个都不满意。如今这样子,你也看见了...需要你在宅家身边。"

隐月灿烂的笑容在我眼前一闪而逝,我摇头道:"臣生性愚笨怯懦,无力周旋于内廷宫闱之间,难成大事。"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登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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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齐物论: 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天地间的大道是不可以称说的;强有力的辩论是不需用言语的;仁义并不需要表现出来的;真正的清廉并不谦虚逊让;勇敢的人不是这样张牙舞爪强悍凶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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