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水晶球(26)


烽火中的水晶球(26)

 雪夜救难

发卡这件事情以后,小美丽对我的态度就变得亲切起来。我也更喜欢看她的戏了,每逢是她演戏的时候我就一准坐在台边从头看到尾。她呢,也常常在上下场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故意碰碰我,或是轻轻用手指在我脸上拧一下,或是做个鬼脸,我一边听着台下潮水般的掌声喝彩声,一边感受着她对我的独有的重视,心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快活。

有一天清晨,我又去看她练功,休息的时候,她叫我坐在她的身旁,嘴里一边轻轻哼着一个曲子,我问,“你哼的是什么歌?”

“好听吗?”

“好听。”

“我教你。”说着她就轻轻唱起来,

 

          “月亮弯弯未照九仔个州,

           几家欢乐未几家仔个愁……

 

她唱的很有感情,能让人想起好多好多感动的、悲伤的事情来。我也跟着她唱。但她才刚刚唱两句,就又不唱了,她眼睛里又出现了我熟悉的怅然的眼神。

“怎么不唱啦?”我问。

“不想唱。”她回答,大概她想换个话题,就问我,“洪武,你今年多大了?”

我回答说,“过了年就虚八岁了,你呢?”

“那我也来算算比你大多少?”她伸出手指头,一算,说,“我比你也大‘虚八岁’呢,你就做我弟弟好了。”她故意学我说话。

这时候我想起了我看过的一本书里的事情,就说,“我不做你的弟弟。”

“咦,”她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你想做我什么呢?”

“我想等我长大以后,娶你做老婆。”

“哎呀,”她好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一声惊叫,“你真是人小鬼大,脑子里还有这鬼主意,我再也不理你了!”说着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我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书上都这么写的。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就是大人了,就比你大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小美丽的脸慢慢严肃起来,她叹口气说,“再过二十年,我都是老太了……可惜,你太小了……洪武,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对你冷淡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我有点嫉妒你,我看见全团的人都那么喜欢你,你妈妈又那么地爱你……我跟你可不一样。”

“他们对你不好吗?”我问。

“也很好,但是……那是不一样的。我看见你我就想起了从前……我也希望有人疼爱我呀。”说完她突然抱住了我,在我的头上深情地一吻,说,“洪武,我也喜欢你,谢谢你。”

我被她的话,她的拥抱,还有她的吻,弄得脑子一阵眩晕,浑身充满着幸福的感觉,跑回来后跟妈妈讲,“今天小美丽亲我了,还抱了我。”

妈妈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问,“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我就把我们讲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妈妈。

妈妈听完,嗔怪地笑对戚巧仙说,“你瞧,你瞧,这两个小活宝呀,真正是人小鬼大呢。”

这事后来大概是妈妈跟爸爸说了,爸爸就叫我回去了。他的意思是,一来呢,天气渐渐转冷,蚊子也没有了;二来呢,我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该学习功课了。

回想起来,我在牡丹京剧团“旁听”的那段日子过得还真是愉快,因为我认识了那么多人,看了那么多的故事,慢慢地懂得了他们常讲的“戏台小人生,人生大戏台”这句话,其中尤以小美丽给我的印象最好最深,我是多么希望继续旁听下去啊。那些日子也是一段牡丹京剧团在南京的辉煌岁月,这只要从每场演出观众的爆满以及场内观众热烈的捧场就能看得出来。那时候,金牡丹和小美丽,可以说成了夫子庙一带家喻户晓的姓名。但是,这绝不能说牡丹京剧团的一切都顺顺利利,不,正相反,连我都看出来它面临着极大的危机。我不止一次地看见秦师傅跟戚巧仙坐在房间里神情严重地低声商量着什么。

我后来听妈妈跟爸爸说起这里边的情形,妈妈说,“那个钱金宝麻烦大着呢。听说戚巧仙跟他们谈判了好多次就没谈拢。”

爸爸只是不住摇头,说,“遇上了这种地痞流氓,怕是凶多吉少。这年头,要想在夫子庙站住脚,就不得不拜码头,但是这后面的帮派势力是错综复杂,戚巧仙再有能耐,毕竟是个外来的和尚,她现在靠的是洪门帮她撑腰,那钱金宝听说是青帮的,只不过辈分小,但是有句话叫‘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怕是戚家她们吃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唉,这叫什么世道!该死该死!”

爸爸的话我一点都听不懂,什么青帮?什么洪门?什么外来的和尚?但我知道这对于戚家戏班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年的冬天,天气很冷,下雪的次数也特别多。有一天夜里,鹅毛大雪飞飞扬扬,狂风在城墙根下呼啸着横冲直撞,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我们全家人除了三哥还在读书外,其余人都上床睡觉了,这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敲门声并不很响,但却很急促,而且还不时晃动着门。

我们全家都惊得从床上坐起身来。这么深的夜晚,这么大的雪,会是谁来呢?

敲门声还在持续着。

爸爸说,“都起来!应乐陪妈去开门看看。”

不一会,妈妈和三哥扶着一个女人进屋来了。

天啊,来人竟然是个日本婆娘!

她穿着一身日本婆娘的衣裳,脚下还踩着木屐板,年龄大概在三十岁上下。她全身已经被雪湿透,浑身不停地打颤,一进屋就几乎瘫倒了。妈妈急忙拉过窗前的椅子让她靠着。

爸爸问她,“你是谁?”

那女子哭起来,嘴里不知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爸爸皱起了眉头,“你不是日本人?”

那女子还是叽里咕噜说着,然后扑通跪在地上。

“是高丽人。”妈妈认出来了。

这时候出现了一桩令我们万分惊讶的事,只听见爸爸妈妈的嘴里也都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

他俩用那种奇怪的声音简短地问了那女子几句,就把她扶了起来。然后爸爸对我们说,“她是刚刚从中华门兵营里逃出来的军妓,是高丽人。她要求我们帮她逃走。你们说怎么办?”

我们都吓了一跳。

三哥回答最快,“必须帮,马上!”

妈妈吓得浑身哆嗦,“这可怎么办?鬼子马上追上来了!”

三哥态度异常坚决,说,“绝不交给鬼子!但是!”他又像在雨花台上那样突然停住了,眉头锁成了一个球,这是他紧张动脑子的惯常神态,“但是!雪地上已经留下了她的脚印,怎么办?”

屋内的空气一下子冻住了。

“能不能把脚印子往胡家花园那边引?”爸爸问。

三哥立刻明白了,“可以,这事情交给我。”

爸爸此时的神情反倒十分镇定,说出来的话斩钉截铁,就像是一位将军在指挥打仗。

他说,“听我指挥:淮瑛,你马上脱下她的木屐,给她换双鞋!”

妈妈立刻手忙脚乱地做起来。

“应乐,你穿上木屐,带把雨伞,把衣服帽子穿戴严实了,往胡家花园那边跑,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回来的路会走吗?”

“会。路我熟得很。”三哥答得很干脆,拿过木屐绑在自己的脚上。

“一路上小心。”

“爸爸,”四哥在一旁提醒,“三哥走那条路危险得很,我跟他一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爸爸厉声打断了,“只能是一个人!应梁,你负责把门里门外的所有脚印全都扫平,不留一丝痕迹!”

他又转过脸来吩咐我,“洪武,你跟妈妈一道马上到前院去叫醒三姨,请她开那扇边门。注意,声音要轻,不能惊动旁人。”

人都说,人遇见急事,脑子转得快,我一听也立刻明白了:爸爸是要让这个高丽女人从那扇边门出去,就像送走上次那位不速之客一样,而三哥做的事就是制造假象把鬼子引错方向。

我答应一声,几步就窜到了前院的圆门外面,我把耳朵贴近了门缝听,里面静悄悄的。

我轻轻拍着门,喊了声“三姨。”

没有应答。

我又拍门喊了声“三姨”。

里面有些响动。

我压低了声音说,“是我,洪武。三姨求您开下门。”

很快,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时候妈妈已经带着那个高丽女子过来了。我三言两语把事情对三姨说了,三姨借着屋里射出的灯光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眼,二话没说,取出了边门钥匙,交给了我,说,“你先开门。我再给她换身衣服。这样的衣服怎么穿得出去?出去就得抓回去。”

妈妈着急说,“换衣服怕来不及了。让她快点逃吧。”

三姨说,“‘杀人要见血,救人需救彻’。不碍事,我会很快的。再说鬼子不是还没追来吗?要来也是先到你们那头,你们只要磨蹭几分钟,这边就走人了。再说她衣服都湿透了,就这样出去不抓回去也要在外面冻死了。来,跟我进屋来。”

说话间,四哥的扫帚已经扫到前院里来了,他的动作既快又细心。

果然,三姨她们的的动作也很迅捷,一转眼,那高丽女子已经换上了中国的服装出来了,她头上还顶了块挡雪的布巾。妈妈、三姨和我把她送到了边门旁,三姨又往她的手里塞了几个钱。那女子嘴里只是叽里咕噜说着感谢的话,眼泪汪汪的。妈妈指着门外的小路也结结巴巴地咕噜了几句,大概是告诉她方向。最后那女子朝我们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走了。

三姨立刻返身把门锁上,待一切弄定之后才回她的屋。

这位高丽女子,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我不知道她后来是什么命运,她逃离了虎口了吗?她如今还健在吗?如果建在,她一定能回忆起那个风雪之夜,一定能回忆起有一个小男孩给她开的门,那,就是我呀。

等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三哥早已出门走了。爸爸仔细查看了天井、前院里有没有留下足迹,他对四哥的工作显然很满意,然后吩咐我们马上上床睡觉,如果有人敲门,由他来应付。

这一夜,雪不停地下着,也不知道是刚刚冻着了还是紧张的缘故,我窝在被子里不停地发抖。一面静等着突如其来的撞门声,一面心里想着三哥正在走着的那条路。那是一条要穿过菜园、穿过池塘、穿过坟地、穿过黑暗丛林的崎岖荒凉的小路,一条渺无人迹的路。现在,三哥穿着站立不稳的木屐板,独自一人在雪地里一步一哧溜地前进,一边干咳着……想着想着,我为三哥想的心都疼了,他此刻在我的心中就是真正的英雄。

爸爸妈妈躺在他俩的床上,低声说着话,也没有睡着。我知道他们此刻也一定担心着三哥。

爸爸吩咐我们说,“大家都注意听外面的声音。鬼子追人绝不会是一个人,动静不会小。”

我们都支起了耳朵:外面除了大风雪的呜呜声什么都没有。

妈妈悄声问,“应乐会不会出事?”

爸爸停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想,不会有大事。最怕是鬼子追得急,但是到现在,好像还没追过来,说明他们可能还没发现。应乐应该有足够的时间。”

妈妈又说,“应乐一直还咳着……”

爸爸叹口气,“不让应乐去让谁去呢?他比他们都大。关键是,他有意志力,有智慧,非他不可。”

妈妈说,“我怕他身体受不住……”

“这不是没有办法嘛?”

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又问,“应乐到现在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现在不会回来的。”爸爸很有把握地说,“他要回来也是天亮以后了。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你想明白了吗?”

“可怜我们的孩子了……这一夜他怎么过啊?唉,这个高丽女人怎么偏偏摸到我们家来的?也真让人可怜。不知道是哪家的?作孽呀!今天的事真危险……”

爸爸停了好长的时间才问,“淮瑛,我问你,我们能把那个高丽女人推出门去不管吗?”

“……不行……”妈妈嗫嚅着说。

“这就对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安徽老家有条祖传的古训:决不允许拒绝向你伸手求你帮助的人,除非他是坏人。”
    “我知道的。”妈妈说。

此时一直听着他俩对话的四哥发问了,“妈,怎么你跟阿爹都会说高丽话?我们过去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妈妈叹口气,“这话要说起来就长了……你爸爸原先是开军舰的,那时候,军舰常常停在高丽的仁川港码头。我就是在那儿见到你爸的。其实高丽话我都忘了,只记得那几句。”

“妈,怎么你也去了高丽?也是开军舰吗?”四哥又问。

“她开什么军舰?”爸爸嘿嘿一声,“那时候你妈只是个黄毛小丫头。”

“别这么说。”妈妈连忙阻止。

“妈,你那么小怎么能去高丽呢?”四哥还想问下去。

妈妈没说话,大概陷入了回忆之中,好长好长时间,她才轻声说,“我是被人贩子卖到那边去的……”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妈妈大概是不想说下去了。

“怎么会没有后来呢?”四哥还想问。

“后来,”爸爸插了进来,“后来我把你妈她们姊妹俩带上军舰就带回来了。”

“就是上海的姨娘吗?”

“是的……嘘!”爸爸突然发出警告。我们全都静下来了。

我们听见了门外的说话声,和杂沓的脚步声。

是日本人在说话。声音停在了我家的门口。

我的心在蹦蹦直跳,我的耳鼓里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血管跳动的声音。

过了一阵,人声脚步声又走远了,我听得出,是朝胡家花园那个方向去了。

“应乐危险了……”妈妈抖着声音说。

“应乐……应该没事了……”爸爸自信地说。

“嗯……?”

“你想想,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啦?至少一个多钟点了吧?应乐早就绕到大街上去了。”爸爸很有把握地说。

这个晚上,我们谁也没有睡着,尽管我很困,但我也强睁着眼,大概到黎明时分,我才昏昏睡着。

 

爸爸猜的一点不错,三哥是到了早晨才回的家。

他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用南京话讲,叫鸡淋透湿。头上、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融化的雪水,一滴滴地从前额上,从面颊上,从发根里往下淌,他脸色潮红,不停地咳着。他只说了一句,“木屐板我扔进了……冰窟窿……”然后一头栽倒在他床上,昏死过去……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