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旧事(6)

白天,姨爹上班去了,姨妈在家里,买买菜,做做饭,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同时照看着我。
时不时的,大姨会说她”脑壳痛”,得用个大手绢扎在头上,护着前额.有时还要蒸点贵州带来的天麻吃,"补下子脑壳"。闲下来,她有时看看竖版的旧书,帮邻里李妈妈等写个信什么的。记得有一阵子,大姨经常坐在小马扎上,在一张方凳上写东西,写了好几页,还念给姨爹和张娭毑听。听姨爹说那是大姨投往教育局的材料,申诉早先大姨工作的学校,在大姨生病期间,不公正地解除她的公职。
我和小朋友在附近玩耍,大姨每隔一阵出会来看看我在那里,我在做什么,说她自己是“责任重大”。暴雨来临前,我在墙下看众多蚂蚁夺路而逃,会听见大姨轻轻哼着:”蚂蚁子诶,跷(结)伴啰;王婆婆,送人来”。我也听过我妈妈哼过这个小调。王婆婆是她们小时候邻里荐婆,送帮佣的人来了。
天气好的时候,大姨会带我去买菜,逛商店.一次请了裁缝给我和大姨各做了一套新衣裳,大姨便带我去商店去买有机玻璃的扣子.那时刚开始实兴有机玻璃,我看见那些个闪闪发亮的扣子,就像看到珠宝似的,伸手就要挑最鲜艳的,最显眼的.大姨见我荒唐,慌忙摇手, 连说”要不得,要不得”.反反复复地挑了几回,终于选定了两副.大姨从口袋里掏出包钱的格子手绢,慢慢打开,仔细地拿出块子的,毛票和分子钱,每一张钱用手指反复摩挲几遍后,才肯交给营业员.付完了钱,大姨先是用手捂着手绢,审视一番眼前的地面,然后抬抬左脚,再抬抬右脚,确信地上没有遗失,鞋底没有沾粘,才包好手绢离开.
大姨还带我去过当铺,典当过蓝呢子裤之类的东西.我等着大人们的讨价还价,无聊地浏览玻璃柜台里的各式当物,记得曾见过一个皮套子,像《红灯记》里面李玉和的饭盒似的,里面装着硕大的望远镜。那时只是不喜欢那里奇怪的气味-我自小鼻子灵敏,惯以气味来鉴人定物,姨妈和妈妈都叫我狗鼻子.几年前,我捐物去檀香山的救世军商店,一拉门猛然袭来曾旧相识的气味,在店里徘徊良久才记想起湘潭当铺,才明白那是百家旧货的腐气.
有一回我们路过郊区的一座铁路桥,大姨指着远处的一排房子说那是她以前教过书的小学,并告诉我那里乡里的孩子是"野孩子"。那天我们在夕阳里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大姨也和我絮絮叨叨地讲了好些黄家和她自己的旧事.我懵懵懂懂地听着,脑子里留下的只是残阳光阴影里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长大后曾和妈妈補证过记忆里大姨的言语,才拼凑起大姨给我叙述的往事.
大姨珍年幼时,黄家尚处小康之态.珍是家中的长女,自小身体不好,”脑壳总是痛的”,自然养得娇惯一些。那时黄家老奶奶还健在,十分地护着这长房长孙。珍后来上了师专,不好读书,三天两头提着箱子往家里跑。 借口一回是书忘拿了,再者是衣服没带,最后是眼镜不见了,索性彻底回家不读师专了.后来她和一表人才的姜姓银行职员结了婚,又过了一阵安逸的日子.不幸的是姜因胃出血撒手而去,给大姨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时黄家早己破落,弟妹们尚小,大姨只得出来教书谋生。没有师专的文凭,她只得去教乡郊的学校。乡里的孩子调皮闹课,大姨起始镇不住课堂,竟要自己的儿子们出面帮忙维持秩序。大儿子将将只会吼几声,无济于事;只有小的都都厉害,几套拳脚,才压住了场子。无奈大姨隔三差五犯头痛病,学校在大姨生病期间强行将她按病退革去了公职。"硬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大姨珍走投无路,只得把两个孩子托与姜家抚养,自己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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