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炊煙(3)—沉冤菠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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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見炊煙(3)—沉冤菠蘿湖

     在異國他鄉的小窗下,我常常夢見翠柳環繞,綠波盪漾的菠蘿湖。夢中的陳玉枝還是16歲的摸樣,(《遠山草木》的女主角)手提一個陶土小藥罐走在湖邊。她是我們青年工人中唯一一個提藥罐上班的人。她爸是做木拖鞋的廣東佬,她從小就只有拖鞋可穿,她的腳得了風濕病腫的像兩個小饅頭。她離不開藥,每天寧可不吃飯,也不能不喝藥。

   我認識她是在進廠工作的第二天,我們廠是生產油漆的工廠,我們車間是是生產油漆罐子的包裝車間。第一天上班,人人都集中精力地在機器上操作,几十人的車間里只聽見叮咚叮咚的沖床聲在響,

     突然聽到一個女孩尖叫一聲,接著放聲大哭。出事了,肯定是誰的指頭沖掉了,全部機器一下停了,眾人圍過去,看見陳玉枝哭得淚人似的指著車間門外說:“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誰要死了?”大家嚇得跑出去看。

  外面沒有什麽人,只有不遠處躺著一隻垂死掙扎的小老鼠,老鼠的眼中閃著求生的慾望。車間領導一看大怒,沖過去幾脚將小老鼠踩死,扔到垃圾桶里大聲喝罵陳玉枝:“你這蠢貨,白癡-----一隻死老鼠也值得你喳喳呼呼的怪叫。”

   陳玉枝什麽也沒說,還在那裡抽抽嗒嗒地哭。

    我們廠有個極臟的車間,裡面堆滿了木粉,在裡面幹活的是三個老資本家,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篩子把木粉篩細,他們其中一個退休了,需要一個青年工人頂上,勞資科長就來我們車間要人,可調誰誰都不願去,每個人都找出各種借口理由來推辭。車間領導就派陳玉枝去,陳玉枝雖然十分不願意,還是乖乖去了。

     事後我抱怨她說:“眾人都不願去,你又不是資本家,為什麽要去干那又臟又累的活。”

   陳玉枝無奈的說:“我也不願意啊,但總得有人去干那工作呀,你說是不是?”

   我無話可說,只好嘲諷地說:“你真高尚啊!為什麽還沒有入黨哩。”

 陳玉枝一本正經地說:“黨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入的。”真叫人哭笑不得。

    那時我們正青春年少,不甘心讓那米口袋似的工作服淹沒了青春。我們將“米口袋”改得合身得體,在小辮子上綁上紅色,綠色,黃色-----的頭繩,用這些五顏六色的頭繩來顯示自己的青春活力。

    可憐的陳玉枝就連這點機會也沒有,她永遠穿著帶帽子的工作服上班,還蒙上一個大口罩,弄得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後來那車間改成了用機器來篩木粉,廠領導爲了嘉獎陳玉枝就將她調到新建的電話室當接線員,那時的領導還不知道與權謀私,否則那好差事也論不到陳玉枝。

   接線員的工作清閒而又乾淨,陳玉枝可以像科室幹部們一樣穿時髦衣服了。那時衣服的花色式樣已經逐漸增多,不再是黑螞蟻,藍螞蟻了。連我們車間工人下班后都穿上了夾克,獵裝,蝙蝠衫-----。可陳玉枝只有兩件過時的線呢插包衣可穿。

    我們的月薪只有36元,陳玉枝每月要拿10元回家,還要買藥吃飯,那有多餘的錢來添置新裝。工廠的女工多是勢力眼,如果你穿著光鮮時髦,能說會道就可得到眾人的青睞。像陳玉枝這種老實巴交,穿著土氣的人,她們打心裡瞧不起她。

    有人嘲笑陳玉枝說:“這種土得掉渣的衣服,虧你穿得出來。”

  陳玉枝憋得面紅耳赤,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們廠有一份眾人瞧不起的活,就是每天頭戴斗笠拉著小車到各車間拾廢品,把拾到的廢品堆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賣給收廢品的人。從前干這份活的是廠裡的一個壞份子,此人的地位比那幾個篩木粉的資本家還低。

   聖經說:“貪財是萬惡之根”不知哪個喪德的磚家或血者提出了“一切向錢看”的口號,一夜之間開了眾人的賊眼,眾人開始目光炯炯地打量身邊值錢的物件。麻袋,鐵絲,單身宿舍的牀板,燈泡,氣筒,閥門,水龍頭,掃把,撮箕------等都成了眾人眼中的錢。做領導的開始倒賣原材料,賣崗位,賣工種。廠裡流行的順口溜是“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當官的拿大頭,百姓拿小頭。”

    政策也改變了,拾荒的壞份子平了反,調車間工作去了。那拾荒的工作就沒有人幹了,廠裡被垃圾廢品圍城。這時有一位頭腦靈光,目光如炬的女黨員,發現了這拾荒的工作里藏有極大的商機,她就辭去了託兒所所長的清閒活,臨危受命幹起了拾荒的工作。她拾的不止是廢鐵皮,爛木箱,裝原料的廢桶,還有大桶小桶的油漆,連53加侖的桐油都敢當成廢品拉出去買。倉庫領導發了財,收廢品的也發了財。

     這位女黨員短短几年內就成了最先富起來的人。她畢竟是經歷過各種運動的人,知道共產黨的錢不是好拿的,你拿黨的錢,黨要你的命。以後再來個什麽運動,只怕吃不了兜著走。她辭去了工作,在昆明鬧市區賣了塊地皮。蓋了棟三層樓的小洋房,辦起私立幼兒園,干老本行去了。

    接替她工作是一個愛慕虛榮,目光淺薄的女工,她發了財后像現在的炫富女買了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金手鐲戴得滿手滿脖子金晃晃的四處招搖,眾人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份工作是個聚寶盆。這位女工還在城裡開了一個五金店,白天請個小工站櫃檯,下班后騎自行車趕去接班。

       一天下班后為趕時間,在車水馬龍的穿金路口她和一輛大卡車搶道,被大卡車撞翻,車輪將頭壓碎,據目擊者說,她死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讓他們至今都毛骨悚然。

     那位拾荒的女工死後,許多人都來申請那個崗位,爭得只差打架了。恰好陳玉枝的工作被關係戶頂了,領導就將從來不爭不鬧的陳玉枝調去干那份美差。

   陳玉枝是全廠最差錢的人,那時我們的月薪已經升到了104圓,陳玉枝和丈夫上養老下養小(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腦癱兒,所以政府允許生了第二胎)還要看病吃藥。倉庫領導本想著陳玉枝可能會將廠偷光,可惜陳玉枝賣的廢品就是廢品,每次像盯賊似地盯著收廢品的人。她如此認真就斷送倉庫領導和收廢品人的財源,他們恨死了她,倉庫領導常常無事生非地找茬兒辱駡她,什麽污言穢語都用上了,陳玉枝的工作壓力不是一般的大。

   陳玉枝氣憤地說:“想讓我做賊來幫他們發財,門都沒有。”

     一天收廢品的人拉回兩桶桐油來交給廠領導說;陳玉枝將新進來的桐油當廢品賣給了他們,他們不敢要退了回來。陳玉枝立即成了廠裡的大賊,百口難辨。領導立馬叫她下崗交代,這樣的事干過多少次,得過多少錢。

陳玉枝哭著對我們說:“你們相信我嗎?我不是賊,我從來沒有拿過別人的一根針,一條線。”

    我們宿舍里的七八個人都說:“我們相信你,正因為你不是賊,他們才將賊的帽子扣在你頭上,如果你是賊,那現在已經是小富婆了。”

   這一次,無論我們如何寬慰她,她丈夫如何關心體貼她,我們都沒有留住她的生命。

    幾天後一個清晨,天才濛濛亮她就朝著菠蘿湖走去,毅然跨過陰陽界,沉冤菠蘿湖。

   現在那碧波盪漾的菠蘿湖已經被人填了,變成了一片高樓大廈。但願陳玉枝的冤魂得以安息。

     說到菠蘿湖,忍不住要多說幾句。雲南從前有三十多個大大小小的湖泊,昆明就有好幾個。這些高原明珠先被圍海造田填了些,後來又被人填了蓋樓房,不知這些明珠現在還剩下幾顆?

   這次回昆明和朋友到大觀樓賞菊花,赫然發現大觀樓再也不是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的湖泊了。那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變成了一棟棟高樓。那遠觀山色,近挹綠柳,令人心曠神怡的滇中勝地變成了高樓環繞的死水塘,真令人扼腕啊。

 

cxyz 发表评论于
原来是昆明人, 我还以为楼主来自台湾。 为什么会用繁体字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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