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母亲教给我的第一件事情是认钟表。那年文革开始后父亲被抓了起来，我又刚离开全拖幼儿园。母亲也刚好进了单位里的学习班，每个周末才能回家。突然之间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呆就是一个星期。为了让我能按时到食堂去吃饭，母亲有天晚上拿了家里的小钟表，和我钻到被窝里教我认时间。到底是岁数不小了，这点事一学就会。尽管后来还是很少按时去食堂吃饭，但不是不认识时间，而是常常忘了时间。
随父母下放农场的那两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居然世外桃源般的美好。这和母亲坚强而开朗的性格不无关系。父亲开始他的劳改生活以后有一段时间是不能回家的，母亲就带着我和弟弟一点一点地习惯当地的生活。好在母亲从小一定是在乡下生活过的，一点也不娇气。她自己不会用土灶做饭，常弄得满屋子烟，于是她就请教邻居。我们的邻居都是厂部的头头脑脑，家属孩子都比我们大一些。刚开始他们还围观看新鲜，看这家北京人怎么连饭都不会做，后来就进来帮忙了。到底都是些淳朴的人。母亲学会什么新鲜的就教给我，于是我很快就变成专家了。后来家里的柴火和菜都是我来准备，做饭也熟练了。米饭煮好后大铁锅底层的那一层金黄色的锅巴就是证明。到谁家一看到这种锅巴就知道是会煮饭的。
母亲主动和邻居搞好关系以后我们小孩也就常来常往了。母亲没有一点清规戒律，除了上学和做家务，其它时间我们怎么玩都可以，从没听母亲说过类似的话：不要和这个小孩玩，不要做这个那个事情，等等。家里来了孩子她也都热情接待，还不时请教人家各种事情。所以小孩都喜欢来我家玩，因为平等呀！我学着别的孩子纳鞋垫，母亲就给我准备布和针线。我和别的孩子去水塘里摘莲蓬，她最多也就嘱咐一句注意安全。直到有一天我掉到水里去了，落汤鸡一般的狼狈回家，她也没说什么不许我再如何如何的话。有时看到别的母亲大声呵斥孩子，我还真有点庆幸自己的母亲没脾气呢。
农场的春天最美。不光是田野里风光无限，生活中欣欣向荣的事情也是一件接着一件。有一天来了个挑担子的带来两筐小鸡，看着那么多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可爱的小baby鸡我们都馋死了。母亲也学着别人家的样子买了二十几只，并和我们一起开始了有趣的养鸡事业。种菜也是在春天，母亲又教我如何浇水，施肥，搭架子等等。到了夏天我们就有自己养的鸡下的蛋和自己种的菜吃了。母亲在那两年里还买了缝纫机，连衣服都学着自己做了。
回到北京以后父亲每年只有出差的时候才能回家，母亲一人带着我们姐弟俩过了好几年。这时我们已经能承担家里的很多事情了。平日里买菜买副食品，买蜂窝煤并把几百块煤搬到三层楼。冬天买大白菜，连买带搬上楼也都是我的任务了。母亲从不娇惯我们，只要不耽误学习，家务事一点都不能少干。她自己则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力气活，哪怕父亲在家的时候。用她经常笑话父亲的话说就是：你那只手除了一支笔，什么都拿不动！
家里搬家具，冬天装炉子烟囱，春天拆烟囱，搬家捆行李等等，都是母亲的活。父亲和我们一样，最多打打下手。那个年头没有洗衣机，手洗衣服，床单，被子等也都是母亲的事。当然我自己会洗自己的衣服。最令我佩服的是母亲从来不抱怨，边干活还边说笑，嗓门儿还挺大。
家里最倒霉的那几年因为母亲的乐观和坚强，我们没有感受到一丝压抑，家里永远是温暖和谐的。后来环境好了，母亲更是阳光快乐，对我们照旧没有任何要求。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尽管性格更偏向父亲，但对待人生的态度却多少承传了母亲的一部分。
我上大学离开北京母亲没意见，尽管舍不得。我出国多年不归，母亲也没有抱怨，只说过一句：八年抗战都快打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每次回国她都高高兴兴，离别的时候还是尽量说笑，生怕把气氛搞坏了，让我心里添堵。当我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有了自己的烦恼以后，她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想开点儿，把身体弄好，其它的就听其自然吧。
现在她老人家过了八十岁了。除了照顾父亲，自己还在尽量学习新东西，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有兴趣。当然人老了，有时不免啰嗦，不免向我诉苦。但我一旦为她担心，她却又反过来安慰我：我也就是和你唠叨唠叨，没事，你别往心里去，注意自己的身体！
就这样我们每星期的聊天都是差不多的内容，大都是她说我听。她总是发发牢骚，然后又让我不要担心，最后常问的问题就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母亲是个独立的女性，把我也教成了独立的女性。我们独立的代价是不是就把母女之间的联系变成了一根无形的电话线？
祝天下所有的母亲节日快乐！
2015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