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册岁月第二部50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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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放工了,二队社员,地主分子兼在押的反革命分子程兆运的儿子程守信在回村的劳力们的最后头,低着头走着。天很冷,整过午在工地上推小车儿,出了一身汗,现在汗下去了,套里的衣裳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像着了冷水一样凉。他把棉帽子的“耳扇”往下拽拽,缩缩头,又解开棉袄外头的扎腰带,再扎紧些。村里的社员,只有上了年纪的,特别不在乎穿戴的人才会在冬天随便找个布绺子甚至半截麻绳在棉袄外边扎上“外腰”,因为那样特别难看,特别“土”,年轻人没有这样儿的,毕竟他们还有爱“美”的天性,要在外人,特别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跟前图个“脸面”。但是,程守信已经不在乎这些了。自从四年前麦口里大大遭了祸事儿,奶奶和娘前脚跟后脚地“走”了,未婚妻江小英跑到他家服孝哭灵,被娘家人拖走,强行嫁到山里,程守信好像骤然间从平坦地儿跌进了深渊,又好像自己眼前一下子从白天变成了黑夜,而且是永远没有尽头的黑夜。作为榆树村大地主暗楼程家唯一的孙子,他小时候享过几年福,奶奶,大大,娘,几个姑还有姐姐都疼他,他比庄里那些穷人的孩子吃的好,穿的好。虽然从记事儿开始,常常“逃反”—逃难,躲日本鬼子,躲土匪,也躲国军,八路军,总之,听说来扛枪的队伍都赶紧躲,但是,他是个孩子,有大人护着,坐在大车或小推车上,有时和大人一起骑在小毛驴儿上,他没感到十分惊恐,倒还觉得新鲜,热闹。他也念过私塾,学会了认字,写字。解放了,土改了,岁的孩子已经懂事,知道天变了,往后自家的日子会和自己家的长工,佃户一样,甚至还要差些。大大挨“斗争”,被人打了几巴掌,踢了几脚,脸上,身上吐了几口唾沫和粘痰,大大“皮实”,从会场走出来,到没人的地方,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拿手扑拉扑拉自己头上,脸上的脏东西,什么事儿没有似地回家了。江家大少爷江庆懋就在会场上硬是活活地被打死了,大大就站在旁边,吓得尿了裤子。比起江庆懋来,大大算没遭什么罪,土改就过去了。土改过后,除了大大要扫街,要出“义务工”,要参加训话会、斗争会以外,多数庄乡见了,还是“大哥、大叔,大爷爷”地称呼着,跟原先没多少两样。年岁渐长以后,程守信拿自己家和本村同为大地主的江家对比,觉得自己家是幸运的。江家不光大少爷被乱棍砸死,老东家土改前逃跑了,被他妻侄告发,让政府逮起来枪毙了,江家就撇下大少奶奶和四个孩子还有一个瘸子老二,全家被“扫地出门”,从“棂子门”江家大院搬到了小破烂院儿,趴趴屋里,比要饭的好不了多少。而他们程家,就算大大在斗争会上挨那两下儿,最后还把宅子的后院儿连暗楼给留下了。程兆运私下对守信和他姐姐守梅说:“这都是你爷爷和你奶奶积德行善,才让你大大还有你们这些小孩儿们少受罪。”程守信立即想起土改前他们家前院儿大门上总是贴着“忠厚传家远  耕读继世长”的对联,他相信土改中他们程家和江家不同的境遇,是“忠厚传家远”最好的证明。父亲运生性老实,甚至懦弱,程守信十几岁,家就败了,社会上无形的压力,奶奶和父母不厌其烦的训导,使他为人处事谨小慎微,安份守己,一改小时候的活泼和调皮,变得少言寡语(他怕“言多有失”),甚至有点木讷。十一、二岁,就跟着父亲学着干农活儿。十六、七岁以后,他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他有这个条件,光是济南三姑家捎憧来的旧衣裳,就足以把他装扮得像走亲戚的“客”一般。这是因为,他虽然是地主子弟,但他和江家还有路家兄弟们不一样,他已经“说”上媳妇儿了,就是江庙的江小英,两人感情很好,他脚上穿的单鞋,棉鞋,鞋里垫的鞋垫儿,都是小英做的。他不能穿得邋邋遢遢,懈懈瓜瓜,鞋趿拉,袜趿拉的,让江小英看着不是个样儿。一个农村青年,只要有了媳妇儿,或者已经“说”上了媳妇儿,就是有了指望,有了幸福,有了明天,有了一切!程守信眼瞅着村里有个把俩的青年上中学,上中专,上大学,入团,入党,参军,当干部,他不能说不眼热,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法儿跟人家比。但只要想到江小英,他就会高兴起来,浑身热乎乎的,觉得自已还是好命的。他憧憬着几年后把江小英娶进门,他们这个沉默压抑的家,会因为江小英的到来而变得活跃,欢快,因为她生性是个爱说爱笑,敢支敢下,有主意的姑娘,程守信觉得她比自己强多了,他会因为跟她在一起而变得自信,变得更像个人样儿,他会每天生活在幸福,甜蜜之中。他常常想像着,两人结了婚,回完门,他就带着她走亲戚,除了当庄儿的二姑家,方庄小姑家,还得去济南三姑家,他要带着她游趵突泉,逛大明湖,还要上千佛山,江小英说,她从小到大就只上过县城,他要带她上济南府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将来有了孩子(只要一想到江小英会为他,为他们程家生儿育女,他就激动得不行。因为爷爷奶奶没有儿子,才过继了父亲,而父亲又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有了孩子,特别是有了儿子,爷爷奶奶这一“支”就后继有人,“香火”就能延续了。庄里孬成份的,政治不好的人家就怕儿孙找不上媳妇儿,因为那样就“绝后”了。对于这些人家来说,这比挨斗,挨关,挨饿,挨打挨骂都痛苦十倍,百倍,农村里骂人最厉害的一句话就是“断子绝孙”。在他们程家,因为他和江小英订了婚,全家人“压着穷心不跳”了。他们没有了这个“后顾之忧”。他常常暗暗呼喊:江小英,我们程家全家人都指望你,我们程家会一辈辈感谢你),想出去也出不去了。所以,结了婚,一定要上趟济南,他程守信和江小英夫妻俩,虽然是农村人,成份还不好,但他们也正年轻,他们也会“张狂”几天,然后就死心塌地地过自家日子。……父亲出事儿前,程守信心里老是这些念头儿,这让他无论干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无论是在生产队干,还是干自家的,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很努力。如今的劳累,是为了日后跟江小英一起过日子时的幸福,再累些也值。不少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甚至在“三面红旗”飘扬,来了三年饥荒,他都没有败劲。有时候,济南三姑家捎点儿好吃的东西,奶奶吩咐他给江小英家去送一点儿,他总是高高兴兴地拔腿就走。他和江小英的感情很深,两人的心气儿一样高,论怎样,他们都要好好过一辈子。谁知道,谁曾想,谁做梦也不会梦到,他们会遭逢那样的塌天大祸!那个倒霉的傍晚发生的那件凶事,让他们全家跌进了地狱。父亲被抓走了,判了十五年徒刑,送到东北去劳改了,奶奶和娘都送了命,江小英很快就成了北山根一个莽汉的老婆。程守信让这突如其来的灾变打懵了,人像傻了一样,发送完了奶奶和娘,送走了父亲,程守信一个人回到黑洞洞,空荡荡的家里,他人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成了徒具人形的“孤魂”,“野鬼”,他的心死了!对于他来说,阳光再亮,也永远没有了光明,天地虽大,但没有他能走的一寸路。姑们和姐姐都挂着他,担心他想不开,寻短见,父亲刚出事儿以后,二姑让石头儿来和他做伴儿。过了一段时间,他不让石头儿来了,他对二姑说:“姑,不用石头儿给我做伴儿。我不害怕。俺奶奶俺娘还能吓唬我?我也不会寻死,俺大大一天不放出来,我都得等着他,我不给俺大大送了终,不会走那一步。”二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小儿,别说这些让姑难受的话,就是将来你大大没了,你还正当年,也不能胡寻思。好死还不如赖活哩。”程守信说:“到哪说哪吧,起码是现在,你和俺那两个姑都不用担心我。”程守信像变了一个人,干活儿还是一样干活儿,只是不偎人堆儿,就是在人堆里,也不说话。是啊,当一个人,一家人到了这种地步,他说什么话?有什么话可说?世上的任何事情对他都变得没有意义。只有干起活儿来的时候,心思都放在活儿上了,才暂时把那些伤心事放到脑后。他再也不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早晨,听见生产队干部的上工哨声,他爬起来,胡乱抓过脏兮兮,皱巴巴的衣裳穿上,常常翻穿了汗衫,扣子系错了,歪歪邪邪,脸也不洗,扛了家什就往外走。夏天,衣裳让汗渍得满是碱迹,像小孩子尿褯子似的,他也懒得洗。二姑说他:“守信,没有替换的衣裳啊?怎么穿成这么个邋遢样儿?以后别这样。”他说:“咱反正也不是个人了,没心劲拾掇,好,以后我注点意。”但过后还那样。江小英给他做的鞋,他都放到柜子里,舍不得穿,脚上穿的鞋趿趿拉拉,挂不住脚,夏季里,有时干脆光着脚丫子下坡干活儿。二姑看着心疼,但也没有办法儿—孩子是有心病啊。不光是他三个姑和他姐姐时常挂念他,邻居,庄乡见他现在的样子,也替他难过。老头,老太太在一起说起守信如今这般可怜,说到程家的遭遇,都连声叹息,因为这,他们对“善恶有报”的古老信条产生了怀疑。程守信晚上睡不着,时常胡琢磨,庄乡都说他们程家人心眼儿好,可是为什么好心不得好报呢?莫非真像人家说的,因为大姑死后,没让她进老林,坟也修得寒伧,她养的那个孩子—小花长虫报复他们程家?当年宋家那孩子掉进去的小水沟儿,统共没有多深,却把他淹死了,庄里人就传说是小长虫精把那孩子拽到水里淹死的,那小长虫儿真能作这么大孽?它也太过份了,即使你想害程家的人,何苦要了人家那孩子的性命?程守信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脑子里自然没有什么“唯物主义”,他也没信过什么教,是面对大灾大难,相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人所不知的神灵—妖怪也是神灵—主宰着他们的命运。他有时想,父亲心眼儿太好了,他在外头在家里总是亏自己,顾别人。如果不是他对奶奶太孝顺,对娘太关心,对守信太疼爱,也不至于出那件事。他一口好东西舍不得吃,先尽奶奶吃,奶奶是老的,年纪大了,然后让娘吃,娘身体瓤拉,再就是省着让守信吃,守信是他的宝贝儿子,年轻,正长身量。横竖他是最不需要吃的,而他是全家出力最大的,却总是拣最孬的吃。娘不让他带长了毛的菜窝窝,他非带上,扔了他疼得慌,他还怕儿子吃了会拉肚子,他宁肯自己吃坏肚子,也不让儿子吃坏肚子。如果他不吃那馊了的窝窝头,不拉肚子,就绝不会半路儿里停下去搓那十几穗青麦子,那就不会出那场祸事。事情就坏在那两个长毛的菜窝窝上。大大是好心,好得没法儿再好的好心,却弄出了这样的再坏没有的结果,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那个倒霉孩子,他是学习刘文学, 一心为集体,跟阶级敌人斗争哩,他也觉得是在做再正确不过的事,结果把命也搭上了,他是让催命鬼给盯上了,要不怎么就那么巧?不早不晚,正好老头子搓麦穗子,让他给碰上?不被他碰上,啥事儿也没有了?这都是命!宋家孩子死,是命,他们程家人遭难,也是命,他和江小英的亲事散,同样是命!……出事儿以前,他天天平头正脸,穿戴也齐齐整整,他是为江小英长精神,而现在,江小英已经这样了,再穿得板板正正给谁看?穿得再好,他也是全榆树村最苦情,最不幸,最倒霉的人。……程守信缩缩着脖子,躬着身子,顶着北风,慢吞吞地往家走。他怕回家。不是怕孤单,他是心里难受。进了暗楼,他就想起奶奶,到东厢房,他想起娘,而家里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让他想起在东北服刑的大大。而看见堂屋门,院里的枣树,还有大门,他眼前常出现江小英穿一身孝衣,被她娘家人狠支支地拽着往外走,她扳着门框,抱着院里的枣树,抓着大门挂子,哭着,号着,挣扎着不肯走的样子,他的心早就碎零散了。谁摊上过这种事?谁经历过这种灾难?都让他程守信摊上了!老天爷,他可怎么活?但是他还得活着。……程守信来到自家大门口,开开锁,推开大门,进了门,回头把门关上,插好,进了院子,放下家什,开始生火做饭。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饭很好做,就是烧开水,煮地瓜干儿和地瓜叶子,煮熟了,放一捏盐,他就吃这个。早晨,晚上两顿都是这种饭。一年到头儿多数日子就吃这种饭。二姑让石头送来的煎饼(也是地瓜干儿面做的),他只是中午和下坡带饭时吃。二姑自己烙不了煎饼,她家的煎饼,是让邻居家小杏儿姑娘给烙的,不能太麻烦人家。再说,吃瓜干儿和菜叶子这种饭,还饱得快,省口粮。庄稼人家家户户这种饭食,“地瓜干子是主粮,鸡腚眼子是银行”,社员就是过的这种日子。比起本村别的社员,程守信经济上不算困难,济南三姑,方庄四姑都接济他,姐姐也给他寄点钱,当庄的二姑更是时常帮他。没出事的时候,有俩儿钱,大大就让娘搁起来攒着,准备娶媳妇用,以后有了小孩儿,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出了事,发送奶奶和娘,办丧事,吃喝搅闹,把存的钱都拿出来花了,反正也娶不成媳妇儿了,花了就花了吧。这两年,他又攒了一点钱了,这回不用留着娶媳妇儿了,他还是舍不得花钱。父亲年纪大了,在东北那种冬天能把人冻死的地方罚劳改,他得买点吃的,穿的给他往劳改队邮。日后父亲从劳改队回来,就更老了,身体一准得糟塌得不成样子了,年人,吃,穿,冬天生个火炉,生病请先生,抓药,哪一样都得花钱 。他得把两个钱好好儿存着,省得到时候抓瞎,他不愿伸手给姑们要,就是守梅姐,日子也是过得紧紧巴巴,不能太带累她。……程守信吃完了饭,刷完锅碗瓢盆,又在各屋、院子里转了一遍,就躺下睡觉了。躺到床上,他常常不由得看看屋里的梁头。年出事以后六月天,一个晚上,天下大雨,过午放工的时候,他给二姑说了,晚上有雨,石头儿不要去跟他做伴儿了。他一个人越想越伤心,觉得大大一下子判了十五年,恐怕很难活着出来了,奶奶,娘都死了,江小英也被人家夺走了,还活个什么味儿?就为了天天喝两碗地瓜干子菜叶子,出牛马力,挨工作组和秃子只弟们难看?不如干脆去找奶奶和娘,她们在阴间也没人照应。越想越是这么个事儿,他就起来,找了根绳子,踩了方凳,把绳子系到梁头上,又下来,找了个铅笔头儿给姐姐和姑们写了几句活,横下心,走到梁头下面,正要抬腿往方凳上迈,一阵风刮来,把灯刮灭了,他身上冷飕飕的,恍惚中看见奶奶从里间屋走出来,说:“小儿,你这是做什么?你真忍心把你大大一个人撇到世上?你不是给奶奶说过,一辈子当孝顺孩子吗?”程守信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正想回话,奶奶不见了踪影,他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摸着火柴,点亮灯,心想,这是奶奶不让我去呀,我是一时糊涂了,大大还在监牢里关着,你死了,倒素静了,没心烦了,可是大大怎么办?谁上牢里去看看他?他以后出来了,谁陪他?太胡闹了。他急忙把麻绳解下来,拿到饭屋里,扔到锅底下,点火把它烧了。一边就下了决心,不论多么苦,多么难,心里多难受,再也不动死的念头了。今后,就是为了罚劳改的大大活着,请假去看他,等着他回来。可是,从父亲被押走第二年,他年年趁生产队农活不忙的时候向生产队、大队请假,他低声下气,说一点子好话,大队就是不批准,更不给开介绍信。于大牛牛蛋眼瞪得铜铃一般,说:“看什么看?有什么看头?他还有功了?你去看他,能替他罚劳改?我们批准你去,榆树村大队党支部什么立场?不用去看,没那么多讲究!”程守信灰心丧气地走了,于大牛还在背后骂一句:“臭毛病不少哩。”直到去年村上搞“四清”,于大牛、于二车兄弟俩成了“四不清”干部,下了台。今年忙完了秋,他又找大队请假,顾青山二话没说,很痛快地答应了。新任大队长于三套说:“兄弟,去了替俺大大向守运叔问好。”他们吩咐陈会计给开了介绍信,,于三套说:“给找个信皮儿装起来,省得窝巴坏了,不好用了。”程守信把陈会计给装在信皮儿里的介绍信宝贝似的揣在身上,急忙回家做准备。晚上,他去二姑家,给二姑说这事。二姑说:“可怜俺兄弟,受了老罪了,可该去看看他了。”二姑拿出仅有的五斤全国粮票儿,十元钱,让他带上,给他大大买点儿吃的。守信说:“二姑,这粮票儿我拿着,钱我不能拿。你那么大岁数了,石头儿身子不强壮,就指望端阳拉排车挣两个钱,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太不容易了。我有攒着的钱。”二姑掉了泪,说:“俺兄弟在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受罪,我不过是让你拿这点儿钱给他买口吃的。这是我这当姐姐的一点心意。端阳年轻轻的出点儿力还算事儿?他舅老爷少疼他来?他正该孝敬他舅老爷。快把钱装起来。”恒顺说:“我最近接的活儿太多了,不然,我也应该陪你去。”程守信说:“可不敢耽误人家公家的事。”二姑嘱咐他,到那里,你娘的事,别给他说,就说好好儿的。程守信说:“他非得问江小英的事儿,没法儿瞒他。”二姑说:“就说江小英娘家有人病了,她得伺候病人,说好了,晚两年再过门。瞒哄一时是一时,让他什么都知道了,白难过,干着急,有什么用?”周恒顺送他去车站坐车去了济南,三姑给收拾了一大包衣裳和吃食,还给了钱。程守信坐了火车坐汽车,总算到了劳改农场。眼看不到边的大平原,种了一地的棒子,豆子,东北天冷得早,庄稼都被霜打了,大队大队的劳改犯有男有女,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都穿着白棉囚衣,在地里收庄稼。在会见室里,程守信和大大见了面,爷两个都哭得说不出话,大大更老了,腰弯得更厉害了,头发全白了,掉得没几根了,脸上绉纹更多了,瘦得跟干柿萼子似的。大大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流到胡子上,顺着胡子往下滴答,程守信按二姑教他的话给大大说娘和江小英的事,大大止住哭泣,两只眗?在眼窝里的老眼突然亮起来,问:“你不是扒瞎话,哄俺?”程守信说:“真的,不哄你。”大大说:“小英伺候家里病人,那得到什么时候?老往后拖也不是个事儿呀。”程守信说:“我回去再催她娘家,你就保重身体,别操这些心了。”大大又说:“临来我嘱咐过你,写信也说了,大老远的,别来看我—白花冤枉钱,你就伺候好你娘,不用管我。这里的饭食比家里还好哩,吃高梁米,玉米,不像咱老家光吃地瓜干儿。攒点钱,早一天把小英娶家里来,是正办。记住了,不许再来看我了。你早早地娶上媳妇儿,好好过日子,我就是死在这里,也是高兴的。”程守信的眼泪“刷”地出来了,哭着说:“大大,你说什么哩。”大大说:“我不过说个急话,你当什么真?人都是生病死的,哪有说死的?”大大又挨着打问了几个姑的身体,她们家的情况,程守信给她说几个姑都挂着他,让他在这里好好儿的,听政府的话,保重好身体。离开劳改农场回家的路上,回家来,程守信老想着大大见他时的样子,想大大急咧咧地让他和江小英快点成亲那些话,他的心就像伤口撒上盐渍渍辣辣地疼。老天爷为什么让他和江小英碰在一起,碰上了,再生生地拆开,这不是活活地要人的命吗?……看了大大回来没几天,他找队长请假上北山赶集买猪秧子,他听说,江小英就嫁到离北山集不远的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山庄里。他心想,说不定江小英也来赶集,碰巧儿了还能见着她哩。真是“山东人邪”,还真就让他碰上了。到了北山集上,他往猪市走的时候,路过鸡蛋市,看见一个年轻媳妇儿,低头蹲在街边,跟前放了十几个鸡蛋,看上去很像江小英,程守信走过去,蹲下,装作问鸡蛋,那媳妇儿抬起头,竟然真的是江小英,江小英见是程守信,一下惊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两人蹲在那里,四只眼相对,无声地流着泪。好一会儿,江小英说:“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程守信说:“这边猪秧子便宜点,我来买猪秧子。”江小英问:“你去看过大大吗?他老人家怎么样了?”程守信说:“刚去看了回来不久,他还行。……就是挂着咱俩的事,我给他说还得再往后拖拖,我没敢对他说实话,怕他难受。”江小英又问:“娘呢?身体怎么样?”程守信说:“奶奶走了没几天,娘也跟着去了。不出十天,俺家发了两个丧。”江小英说:“一个家就撇下你一个人了。真是苦啊。……守信哥,……”说着,又抽泣起来。两人愣了片刻,江小英说:“这里来回地一些人,让人看着不好。咱找个地方儿说说话吧。”说着把地下的鸡蛋拾到篮子里,站起来往北走去,程守信在后面跟着,两人走出村外,走了里把路,又上了一条叉路儿,来到一个背风的,行人看不见的坝子下边,在山草丛里,两人搬了石头坐下。江小英说:“守信哥,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想你想得多苦。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说,今天,我总算见着你了,我可得把心里话说说了,……守信哥,我把你坑了,……”程守信说:“小英,你可别这样说。都怪俺家里出了祸事,是我把你害了。怎么样,你过得还好吗?”江小英说:“你想想还能好了?”程守信说:“怎么,那人对你不好?”江小英说:“他就是披着张人皮,行事不像个人,是畜类,没点儿人心眼儿。就是办男女间那事儿那一霎儿嘻皮笑脸,过去那一霎儿,就成了喂不熟活的叫驴,天天穷急,上来那一阵,一蹦三尺高。小山庄穷,娶不来媳妇儿,娶来了也留不住。他听他娘的,说是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对老婆非揍不行,非把媳妇儿揍服了不可。他动不动就打我,我也让他打怕了,见了他就哆嗦。有俩小孩儿了,都是妮子,因为没养小子,他和他娘不高兴,因为这他也打人。我也不敢跑,不能跑,婆婆说来,只要我不安份,她立马就把她闺女要回来。为了两个孩子,我也得活着。死不了,活受吧。……别光说我了,你呢,不再找一个?”程守信说:“跟你散了,我也没心找了,找也找不着。地主,反革命的儿子,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今辈子别想了。”江小英说:“我来了一大会子了,鸡蛋也没卖了,回去晚了,又得埃打。我回去了。”程守信说:“把鸡蛋给我留下吧,我给你钱。”说着掏出五元钱给江小英,江小英说:“十几个鸡蛋,六分钱一个,值不了一块钱。”程守信说:“那你就给你婆婆交一块线,剩下的四块你留着给孩子买点东西吃吧。”江小英把鸡蛋给程守信装到包儿里,接过钱装到身上,江小英站起来,程守信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眼里都汪着泪,看着对方,江小英想走,但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放下手里的篮子,一下扑到程守信怀里,哭着喊:“守信哥,……亲哥哥,……”程守信说:“小英,别……别这样,……好好的,擦擦泪,走吧,回去晚了,再挨打。……”江小英说:“咱两人好不容易碰上了,见这一回面,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我舍不得离开你,……挨打就挨打吧。”突然,江小英扬起脸,说:“守信哥,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领上孩子,咱跑了吧。出去要饭也行。”程守信一愣,说:“小英,别说傻话了,别说带上俩孩子,就光咱两个人也没处跑啊,别说咱两人都成份不好,就是贫下中农,出门儿不带介绍信,到哪里也落不下户口,也得让人逮着给送回来。再说,还有你哥媳妇的事儿,你要是跑了,你婆婆非得把她闺女弄回来,就把你们家也毁了。……咱能跑吗?”江小英点点头,说:“守信哥,我太苦了,想你想得太狠了,急疯了,把心弄糊涂了。……你说得对,咱是跑不了。”停了片刻,程守信见江小英脸上掠过一层红晕,她说:“守信哥,这里也没人儿,你就不能亲亲我?”程守信浑身发热,揽过江小英,抱着她,没命地亲吻起来,过了好一阵,江小英吭吭吭哧哧地说:“守信哥,……咱俩定亲这么些年了,你老实得跟木头似的,谁也没招着谁,……后来,我什么都让那个混账货得去了,……我后悔死了,……当初咱两人忒傻了,……现在后悔也晚了。……守信哥,我今天豁上了,把我的身子交给你,给你补上,也不枉咱两人定亲这么些年。”程守信浑身的血往头上冲,心“嘭嘭”地跳,他恨不得立马扑到江小英身上,但是,突然,公安人员铐着父亲往村外走的情景出现在眼前,现在,江小英是别人—而且是贫农—的老婆,他如果和江小英干了那种瞎事儿,被人知道了,他还不得挨逮?江小英也活不成了,他不能只图一时痛快。他挣红着脸,咬牙忍着,说:“小英,使不得,可不行,可不敢,要是让你男人知道了,他还不要了你的命?”江小英满怀的热望破灭了,她气坏了,说:“这里就咱两个人,咱两干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他是诸梦亮,能掐会算?……守信哥,你是嫌我脏了?……”程守信急得冒出汗来,说:“小英,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嫌你?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是觉得不能,不该,……我不能只顾自己,把你害了。”江小英像一下子惊醒了,她悲苦万状地看着程守信,说:“守信哥,你是天下少有的好人,我太难受了,我太对不住你了。这辈子咱两人缘份还不到,等下辈子吧。”程守信说:“对,下辈子,咱都托生到好成份的人家,再当两口子。小英,时候不短了,你快回家吧。”江小英呆呆地看着程守信,说:“守信哥,你真舍得撵我走啊?见这一回面,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说着,又身不由己地扑到程守信身上,程守信扛她紧紧地搂抱在怀里,一会儿,江小英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程守信,说:“守信哥,再亲亲我,我就走。”程守信和江小英又嘴对嘴亲吻起来,程守信两只胳膊把江小英越碰越紧,嘴巴那里发狂般地亲吻着她的头,脸,脖子,突然,他觉得自己下边鼓胀发疼的那里热辣辣的一阵,立时有东西往外射出,浑身酥麻得像要飘起来一样,他把江小英搂得更紧了,甚至听得见骨头在“咳啪”地响,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才好。……江小英似乎也感觉到了程守信的异常,任他搂抱,亲吻一阵,扬起脸,说:“哥,你太苦了。……”说着,眼睛又像小泉眼一样汩汩地涌流着泪水,程守信忙伸手给她擦泪,说:“小英,别老哭,别让你婆婆,你男人看出你哭过。”两人又恋恋不舍地拥抱一阵,江小英抬头看了看天,猛地松开手,说:“守信哥,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走了。”说完,扲起衣襟擦擦眼泪,挎了篮子,踉踉跄跄地上路走了……程守信呆呆地看着江小英走远,直到看不见影儿了,才有气无力地回到北山集上,猪市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蔫蔫地空着手回了家,一头栽到床上,当江小英从他视线中消失了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已身上的肉被活活撕裂开一样的疼痛,自己今天拒绝了江小英,英一定很失望,很难过,他自己也后悔了。他躺在床上,心里懊悔极了,他捶打自己的胸膛,程守信,你个孬种环意儿,……他恨自己拒绝了江小英,他觉得对不起江小英,他,自己三十多岁了,没碰过女人,令天,面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他却狠心地推开了……他后悔死了……他想,他会为今天的事后悔一辈子,直到死,……夜深了,外边起风了,又来冷空气了,程守信睡不着,在床上翻打滚,被窝子里没丁点儿热乎气儿。他是个能出力的人,干起活儿来,心都在那“活儿”上,闲下来,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些事就在心里翻蹬,苦,怨,悔,恼,恨,像老鼠一样噬咬着他的心。各天夜长,屋里冷,更加难熬。……不知什么时候,江小英到他家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脸蛋儿白得像扒了皮儿的白煮鸡蛋,还搽了胭脂,抹了粉,别提有多么漂亮了,他们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江小英害臊,扭扭捏捏,说什么也不肯脱衣裳,程守信急得浑身窜火,急赤百裂地脱她的衣裳,江小英倒是也不反抗,尽着他脱,两个人都脱得光光的,江小英的光身子白得耀眼,程守信看傻了,他拉她快睡觉,可江小英却光着身子绕床跑,程守信费好大劲才把她抓住了,两人想“那样儿”,身子眼看要贴在一起了,程守信不争气,下边儿就出了“那个”了,酥溜溜一阵,程守信就醒了。……他看看黢黑的屋,只有窗户处一丝微明,伸手摸摸下头,粘糊糊的一摊,他喘气儿很粗,心猛劲跳,浑身是汗,心里懊丧,窝囊得要死,……他褪下小裤衩儿,擦擦下边儿,扔到地上,光屁股躺着,再也睡不着了,翻腾了好大会子,公鸡这里一声,那里一声地“打明儿”了。程守信累得厉害,眼皮发涩,天亮了,才咬着牙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恨自已“没狗出息”,刚开开屋门,就听见队长在外头喊,让他往哪一户儿去出粪池,他扛了锨,往外走,路上,他想起,前几天上二姑家去,二姑说让端阳上济南去看看三姑和在她家的四姑,好几天了,端阳该回来了,他得过去看看。

……

“四清”运动快搞完的时候,周恒顺去方庄,拐弯儿去看四姨奶奶,知道四姨奶奶偷偷跑掉了,急忙回家跟奶奶说了。奶奶听了,急坏了,说:“这下子完了,你四姨奶奶的安稳日子过到头儿了。她跑了能行?大队不派人去找她,抓回她来?”周恒顺说:“别的村里也有四类分子偷跑的。有人跑了,队里人少了,还省一份儿口粮。大队不过咬咬牙,发发恶气,说几句狠话,不会真心出去抓。中国地面儿这么大,上哪找去?还有,派人出去,买车票,路上又吃又住,大队都穷得丁当响,哪有这个闲钱?它不是公安局,出去逮人,来回路费报销。姨奶奶一个小脚儿妇女,大队抓她干什么?奶奶,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她往外走,不知带没带介绍信,不带介绍信,晚上住个店,都不让住。到了一个地方儿,也没法儿上临时户口,这就比较麻烦。”奶奶说:“你四姨奶奶那个表弟当多年的干部还不知道这个?兴许早有准备。她上哪去呢?莫非上她闺女,儿子那里去?”周恒顺说:“表叔、表姑两人因为这个事肯定都得受处分,不开除回家就是万幸了。这时候,四姨奶奶上他们谁那里去,都是大麻烦。她八成上济南三姨奶奶家去了。”奶奶说:“快过年了,你拿点咱的地瓜,你大爷送来的山货上趟济南,看看你三姨奶奶,看看你姑,看看你四姨奶奶在那里没有,回来我就放心了,要不,这个年都过不到心里去。”周恒顺说:“我明天还有一车货急着送。后天准去。”第二天晚上,周恒顺来家,见洪秀表姐家姐夫高献春来了,周恒顺好久没见他了,罚了两年“劳改”,看上去老相多了,腰杆儿不像在部队和刚复员时那样直了,背有点驼,头发也白了不少。周恒顺说:“表姐夫,你来了,好久不见,你好吗?”高献春苦笑道:“好什么?好赖活着罢了。”周恒顺说:“大冷天,你跑来了。”高献春说:“多时不来看姥娘了。洪秀来信让我上济南过冬,到年下我就不能过来了。我来看看姥娘,从这里去县城,坐车上济南。我在海军快十年,受潮厉害,腰疼,阴天,冷天,疼得厉害。罚了两年劳改,更加重了。农村屋里冷,又买不着煤,升不起炉子,你洪秀姐三番两次让我早点过去,上济南过冬,可是她那里没我的口粮,我寻思到年跟儿再去,她恼了,……去就去吧。”奶奶说:“孩子,谁的人谁不疼?她让你去,你不去,她天天挂着你,更难受。”高献春说:“姥娘,你不知道,我去了,她抢着吃地瓜干儿,省了好的让我吃,她带着孩子,上班又紧,身体也不好,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奶奶说:“她那就对了,这才叫‘两口子’。”高献春说:“我背着一口袋地瓜干儿上济南,跟逃荒的似的,无论是服务员还是警察,看见了都熊声恶气的。我觉着给洪秀丢人,让她在工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奶奶说:“孩子,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背地瓜干儿有什么?是生产队分的,社员都吃这个,有这个就饿不死,一点儿都不丢人。没那么些事儿。正好,我让端阳上济南,你兄弟俩一路儿,你腰疼,让他给你背着瓜干儿口袋。”周恒顺说:“表姐夫,和我一个班儿的同学,不少都大学毕业了,有当干部的,当军官的,当老师的,当技术员的,我成了拉地排车的,几年也过来了,不丢人。”高献春说:“我有时候胡寻思,咱们这个社会,说的是工农联盟,贫下中农坐江山,可是,我当兵回家这几年,体会特别深,全社会最苦,最受歧视的就是农民。”周恒顺看一眼高献春,心想他说的这个事可是事关中国最根本的制度问题,别说老百姓,多大的干部,多高的学识,也说不清这种事,就没回话,只笑了笑。

第二天傍晚,周恒顺和高献春两个人脊梁上背着,肩上挎着,手里提着口袋,包袱,出了长途车站,忍受着城里人的白眼,听着售票员的喝斥,转了两趟公交车,来到了牟洪秀家。姑母周继香和表弟洪全也住在附近,姑母大部分时间在洪秀姐这边。姑和洪秀姐见一下来了他们两个,十分高兴。洪秀姐先接下周恒顺身上的东西,走到高献春跟前,脸上绽露着欣喜,两只眼睛兴奋得发亮,转瞬间,眼角里又涌出泪珠儿,这一忽儿,从欣喜到嗔爱交加,感情在快速地变化着,周恒顺在一旁见了,心中暗自感动又感慨。洪秀帮高献春放下东西,回头对周恒顺说:“恒顺,上学是高才生,回家过日子又是好样儿的,真不简单。”周恒顺说:“洪秀姐,你和姐夫两地生活,你上班还得带孩子,对姐夫那么贤慧,你性格坚韧,你才真是‘不简单’。”洪秀笑了,说:“娘,你听恒顺说的。怎么,还能因为高献春不当兵了,我就把他给一脚踹了?”周继香说:“咱家里可不兴这个。”过一会儿,姑对周恒顺说:“端阳,你来巧儿了,洪云搞‘四清’从乡下回学校了,今天过来玩儿,我没让她走。”周恒顺听了心中高兴,忙问:“她人呢,怎么不在?”洪秀说:“你看恒顺一听牟洪云,急的那样儿。”周恒顺说:“洪秀姐,别开玩笑。俺两人什么事儿也没有了。”洪秀说:“我知道,不是‘什么事儿也没有’,是你不愿意带累人家。”周恒顺说:“不论怎么说吧,反正俺两人只是同学关系。”又问:“姑,她人呢?”姑说:“我正想说,你姐弟俩就拌起嘴来了。这近处有个书店,她去看书了。去了有两个小时了,反正看见书拉不动腿了,这个闺女和端阳一样,是书迷,黑天了,书店也关门了,该回来了。”周恒顺说:“姑,咱光说别的事了,我还没顾上问,俺四姨奶奶来了吗?”姑说:“来了,在你三姨奶奶家。她在那边儿帮着忙点家务,我就不用过去了。”周恒顺说:“这下好了。可把俺奶奶挂得不轻。”姑说:“你四姨奶奶在她姐妹当中最小,长得最俊,你老姥娘一家人最疼她,就是命太苦了。”说话间,牟洪云回来了,好看的团团脸儿让风吹得白里透红,穿着浅灰色的半大棉大衣,脖子里围了一条红色的长围巾,胸前戴着白底红字的“齐鲁大学”校徽,显得光采照人,周恒顺看见她,禁不住心头一振,涌动一股热流,但故作平静地说:“洪云,……”牟洪出看见周恒顺,两眼放光,惊喜万分地喊道:“端阳哥,你怎么来了?”姑说:“听听,还跟小时候一样,喊‘端阳哥’。”牟洪云脸更红了,说:“我在学校里,总喊他‘周恒顺’,这回是在家里,乍看见他,挺吃惊,冲口而出,又喊‘端阳哥’了。”周继香说:“喊就喊吧,本来就是‘端阳哥’。”牟洪秀说:“洪云,你看见‘端阳哥’,觉得吃惊?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呀。”周恒顺和牟洪云听牟洪秀这样开玩笑,觉得难为情,但无言以对,只尴尬地相视一笑,坐下来说些别的话。不大会儿,洪全也来了,小屋里热闹而且欢快。周继香因为闺女女婿和娘家侄儿的来临而十分高兴;牟洪秀因为丈夫千呼万唤终于来相聚而眉飞色舞;牟洪云因为和周恒顺意外重逢而欣喜异常,还有一点莫名的兴奋;周恒顺也因为在这里见到牟洪云而激动,但又故作平淡,不动声色。屋里炉火正旺,空气也和人们的心情一样热烘烘的,洪秀的孩子也“人来欢”,和爸爸上头扑脸地亲热,还不时地欢呼跳跃,一家人在这种气氛中吃了晚饭。大家又边喝茶边说笑一阵。时候不早了,周恒顺去祥云里三姨奶奶家,牟洪云要和他一路儿回学校,周继香说:“云妮儿,你住下吧,有地方儿。”牟洪云说:“我回去吧,明天还有点事儿。”牟洪秀说:“让他们俩一路走吧,老同学了,说说话。”牟洪云帮周恒顺拿着东西,两人一起去坐公交车,路上,牟洪云问:“你四姨奶奶的两个孩子怎样了?”周恒顺说:“还不知道,恐怕都得受处分,而且小家庭也不一定能保全。够惨的。”牟洪云说:“是够惨的。但是没办法儿,他们碰到了阶级斗争这个高压线了。不过有个好处,这回运动规定的政策比较宽。”牟洪云又说:“你们村的问题解决得比较好,好人掌权了,你的处境会好些。”周恒顺说:“受欺,吃气的情况会少些,但是从实质上说,不会有真正的变化。我不抱希望。我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不论什么情况,我总是朝坏的可能上去想。”牟洪云用痛惜的眼神看看他,问:“为计么要这样?这样心里不更苦吗?”周恒顺说:“不要紧,这样会失望得少些。”牟洪云说:“高考过去几年了,我对你的事还是耿耿难忘。”周恒顺说:“我早就接受这个现实了,你还想那个干什么?我不早给你说了吗?忘掉我们那一段儿,果决地踏上人生新旅程。”牟洪云说:“难呀。……”周恒顺沉重地叹口气,说不出话,他知道任何劝慰的话都没有用,伤痕只能靠时间来磨平。他们上了公交车,车上只有两三个乘客,两人一路没再说话,周恒顺下车了,牟洪云站起来,看着周恒顺背着大包小包,像个逃荒的在马路上踽踽远去,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

周恒顺到了三姨奶奶家,开门的竟然是一身军装的周恒刚,周恒刚见来的人是周恒顺,很激动,喊道:“姥姥,恒顺来了。”周恒刚帮周恒顺拿了包,两人一起进院儿,三姨奶奶,四姨奶奶和国筠表姑都出屋迎他,周恒顺忙上前问候,三姨奶奶说:“端阳,大冷的天,快过年了,你怎么来了?”周恒顺说:“奶奶让我来看看你和姨爷爷。前些天我上方庄,四姨奶奶没在家,我奶奶不放心,让我来看看。”周恒顺进屋来,三姨爷爷,周桥大爷在大桌子旁边坐着,见了周恒顺,都很高兴。周恒顺问候了他们。周桥说:“恒顺,恒刚常对我说,你高考受挫,回村后表现得很坚强。这很好,人是要经得起逆境的考验。”周恒顺说:“也谈不到‘经得起考验’,算是求生的本能吧,再就是对老人,对家庭得负起责任。”周恒顺转脸对四姨奶奶说:“那天我回去给俺奶奶一说,奶奶可挂着你了。”四姨奶奶说:“四姨奶奶不争气,让俺姐姐们都为我操心。”周恒顺说:“这种事怪不得你。俺表叔,表姑怎么着了?”四姨奶奶神情黯然,说:“我来到这里,给他们写了信,他们都回信了,两人都受了处分,还都离了婚,不能提了。”周恒顺问:“是什么处分,重不重?”四姨奶奶说:“处分的事,我说不清楚。你继章大爷看信了,他明白,让他说说。”周桥说:“他们两人因为平时表现比较好,又是主动坦白交待的,所以处分得都很轻,只是留党察看,没开除党籍,更没开除公职,当然,以后不会再提拔重用了。这次运动中央规定的政策很宽。我也下去搞‘四清’刚回来,知道这方面的情况。他们两个放下包袱,正常工作就是了。”周恒刚说:“对,就是正常工作,出力不讨好,和其他入‘另册’的人一样了,当然比起农村没捞着出来的,还是幸运的。”周桥正色对周恒刚说:“以后不要说这种‘另册’之类的话,说过你多少次,就改不了。亏你还是军报的编辑。”周恒刚说:“我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说吗?而且说的是事实。爸爸,如果不是当年你上了延安,我们的处境会一样糟。”周桥对陆伯言说:“爸爸,你听听这孩子是说的什么话。”陆伯言说:“恒刚。以后是要注意。”周恒刚说:“老爷,我爸有些神经过敏。我知道轻重,在外边不会乱说的。”天晚了,周桥一家要回自己家了,周恒刚要留下来和周恒顺说说话,姥姥说:“好,住下吧,你兄弟俩就在你小姨住的西屋里睡吧。兄弟俩好不寄易碰到一起,好好啦啦。”人们都睡了,周恒刚和周恒顺两人坐到铺上,啦到很晚。周恒顺说他在姑家见到了牟洪云,两人一起离开的,她回学校了。周恒刚说:“你怎么没让她来这里?”周恒顺说:“她和这边的人不熟,不会愿意来的,再说,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呀。”周恒刚说:“你们说了些什么?”周恒顺说:“她关心我的处境,说‘四清’以后我的境况会好些,我对她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这样干下去,不做别的徒劳的努力。”周恒刚说:“也只好这样。”周恒顺说:“这次‘四清’以后,农村的情况也许会好一些。”周恒刚说:“把像你们村于秃子兄弟这样的干部打下去,肯定会对社员有利。不过总体来说,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就搞这个‘四清’,前一个‘十条’,后一个‘十条’,后来又蹦出来个‘二十三条’儿,连‘清’的内容都变了又变,朝令夕改,下边无所适从。很奇怪,不知道幕后究竟是什么问题。”周恒顺说:“我在县里和公社那些单位找报纸看,常看见你写的文章,文笔越来越好了。”周恒刚说:“有什么好的?不过是鹦鹉学舌,代圣贤立言罢了。我们国家实行的是‘舆论一律’,记者、编辑做的是‘喉舌’,是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的。问题是,一直这样搞下去,经济老上不去,却一直在斗来斗去。”周恒顺说:“无论怎样弄,只要能让国家富强,老百姓丰衣足食,过上好日子,入‘另册’的人就算被牺牲掉也是值得的。”周恒刚说:“让数以千万计的人做此牺牲,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而且,看来,斗得越凶,生产越松,经济很难上去。”周恒顺说:“我是个脚夫,无所谓,你可是军报的记者,大爷说得对,说话一定要注意。”周恒刚说:“这个我知道。你不见我写的那些文章,不是很‘正确’,很‘革命’,很‘跟形势’吗?”……两兄弟说到很晚,睏得睁不开眼了,周恒顺先睡着了,周恒刚这才把话匣子关上。

第二天,周恒顺就坐车回来了,他怕奶奶挂着,而且他还有不少“活儿”急等着去干。回到家,给奶奶说了上济南的情况,奶奶知道了方庄她妹妹好好儿地在济南待着 ,就放了心,知道方家两个孩子虽然受了处分,但还让在外头干,觉得政府还真是不孬,但知道两个人都离了婚,说:“当下的人,怎么拿着离婚不当个事儿?”周恒顺说:“他们两人无论哪个,对方都不会愿意离婚,可是,没办法儿,政治压力大大了。”周恒顺又给奶奶说在洪秀表姐家遇见牟洪云了,说她搞完‘四清’回学校了,来看大娘,他们一起吃完饭,一起离开洪秀家,一起坐车,他去三姨奶奶家,她回了学校。祖孙两正说着这一节话儿,外边小杏儿来了,刚好听见这几句,没进屋,扭头走了,随手把大门带了过去。奶奶说:“刚才院儿里有脚步儿声,像是小杏儿来了,怎么没进屋又走了?”周恒顺出去看了看,回来说:“没人儿。刚才大门儿没关,这会儿掩上了,许是风刮的吧。”奶奶说:“净说胡话。多大的风?把大门都给刮过去?一准是小杏儿,这个小妮子,来就来呗,怎么不进屋又走了?”周恒顺心想,她一定是在外头听见他和奶奶说见牟洪云的事,不愿进屋了。这小妮子,事儿还不少。……

晚上,程守信来了,听周恒顺说去济南的情况,程守信说:“这下好了,四姑上三姑那里去了,等于逃出虎狼窝了。她在家,也是一个人,这样,姊妹俩做个伴儿,啦个呱儿,真不孬。两个外甥来看他娘,也比回咱这里方便,回来一趟,连娘和姨都看了。”程兆兰说:“守信自己这么难,还挂挂着几个姑。”程守信说:“那是噢,几个姑都疼我。俺大大在那里头,还挂着你们,嘱咐我常看几个姑。”程兆兰叹息说:“俺可怜的兄弟,……老天爷,俺姊妹们这是什么命哎?”

春种秋收,又是一年。榆树村经过了“四清”运动,于大牛、于二车等“四不清”干部下了台,顾青山和新上台的于三套、宋家财这些干部心眼儿平和,社员们好像掀掉了头上的大石头,心里痛快了不少。村里有政治问题的人包括四类分子子弟像江世荣兄弟姊妹,路德甫兄弟俩,程守信等人恐惧感减轻了不少,喘气儿匀活多了。但是好景不长,“三秋”大忙刚结束,公社石书记亲自带领学大寨工作组进了村。在大队“两委”会上,石书记说: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大寨的基本经验一是阶级斗争,二是艰苦奋斗,这次公社把榆树村作为运动的重点单位,先行一步,就要一手抓阶级斗争,一手抓农田基本建设—就是建大寨田。榆树村过去长期落后,就是因为阶级敌人搞破坏。榆树村和全国一样,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破坏和捣乱,我们要以阶级斗争开路,大批促大干,争取阶级斗争和大寨田建设双胜利。工作组和大队党支部研究确定了农田基本建设的第一个战役,就是把村外河崖南边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坡地,打乱生产队的界线,收归大队,把一块块高低不平的土地削高填凹,整平,打上机井,修好机耕路,建好渠道,把这片土地建设成形如坪,平如镜,土如棉,路如线,渠如网,旱能浇,涝能排,旱涝保丰收的大寨田,由大队集中统一管理,使之成为高产田和推广农业新工艺,新技术的样板田,今后全大队推广新技术,就在这里走出路子,做出样子,在全大队推广,进而在全公社推广。开会研究的时候,顾青山说,“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是中央的政策,把生产队的土地收归大队是不是合适?石书记说:“学大寨嘛,就是要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大寨大队就是大队统一核算。”于三套说,这样大忽隆的干法儿,如果把表层土埋到下边去了,这一大片地得几年不长庄稼,这片地就完了。石书记说,要把熟土先转出去,整平土地后再运回来铺开,事在人为嘛。顾青山、于三套不能也不敢抗拒公社党委领导,方案通过后,立即召集各生产队干部公布方案,并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做了动员。全村男女劳力齐上阵,“战役”打响了。工程开始后,生产队干部,多数社员都不赞成,但又敢怒不敢言,只在背后偷偷议论,干起活儿来有气无力,像缺氧气似的,工程进展缓慢,而且因为工地上很乱,往外转表层土的安排没有落实,不少地块的表层土被翻到下边去了。石书记认为是阶级敌人破坏造成的,决定召开党、团员,贫下中农骨干会,排查阶级斗争现象,并召开批斗大会。正当酝酿对敌斗争的时候,工作队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全大队男女老少都在出力流汗建设大寨田,而反革命子弟周恒顺却在外边跑运输挣钱,这不是阶级斗争吗?顾青山一看那信的笔迹,歪七扭八,像屎蚵螂爬的,就知道是于大牛写的。他对石书记说,周恒顺外出跑运输,是大队研究批准的,等于是生产队派人出去搞副业,这事是于大牛同意了的,现在他下了台,又提这种意见,这人差劲。石书记却另有看法儿,他说:“周恒顺,不是程兆运的重外甥吗?这事虽然是你们大队集体研究过的,但也有不妥之处。排车是他个人买的,归他个人所有,这就不妥。个人是不能拥有重要生产资料的,即使他是好贫下中农也不行,何况还不是。这是助长‘自发‘嘛。于大牛虽然下台了,但他出身好,是好人犯错误,他写这封信,说明他觉悟提高了。我看这事这样处理,跟周恒顺谈话,让他把地排车作价交生产队,先把账记上,他还出去跑运输,但是运费由生产队去结算,生产队再按每天两角钱发给他为茶水钱。这样就符合社会主义原则了。顾青山和于三套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觉得这样做对周恒顺太不公道,太厉害,太“狠”了,但是,石书记是党委领导,他说的话又是符合原则的,是板上钉钉的,不容置疑的,更不敢反对的,两人只好表示同意。很快,顾青山就找周恒顺谈话,通知他大队和工作组定的新办法儿,周恒顺知道这是剥夺,是压榨,但又是不能抗拒的,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周恒顺回家一说,石头就急了,说:“凭什么咱出力流汗,他们去收钱?咱是奴隶吗?这不是明讹人吗?”奶奶说:“端阳,咱不拉这个地排车,受这个罪了,回来挣工分吧。”周恒顺说:“奶奶,一天给两毛茶水线,一个月还五、六块哩,队里的工分还照记。再说,他们收运输的钱,我抽空揽零活儿干,收入还是自己的,再挣个十块八块的,一个月还能有二十多块钱的收入,快赶上一个小学老师的工资了,也比挣工分强多了。咱队里的工值总是两毛来钱,一年干三百六十个工,才七十来块钱。再累,再冤枉,这个活儿也不能丢了。”工作队和大、小队立即给办好了地排车归公的手续,当然,地排车钱只给打一张白条儿,因为生产队根本就没钱可给。从那以后,周恒顺跑了运输回来,就把运费单证交给生产队会计,由生产队会计去各单位领回运费,再付给周恒顺茶水钱。有的社员听说这事后,私下议论,大队小队这个弄法儿真是欺负死人不偿命的。周恒顺这小子也出奇,就这样儿他还干,人家念书念成干部,他念成了拉地排车的,人家念书越念越能,他念书越念越傻。工作队果断地处理了周恒顺的“自发”问题,又抓紧排查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可是排来排去,排不出什么事情。村里的四类分子死的死了,抓的抓了,就剩下一个耳聋眼瞎的老反革命,一个江家的寡妇女人柳秀英,还有一个道会门头子张半仙,此人还是偷偷摸摸测字算命,谁家死了人,还是去当“先生”,社员就认他,非找他不可,好像他是天宫地府派驻榆树村的“代表”,只有通过他,死者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上,才会走得顺畅。这人的心思全在“彼岸”世界的神鬼那里,对现实社会中的事情似乎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大、小队的生产,“政治”不闻不问,一言不发,只知道老老实实干活儿,扫街。……最后,排查出,在工地上,江世荣曾对人说,他听学校老师讲过,耕地表层土壤含腐殖质,这样整平,把好土都翻下去了,还打坏了“团粒结构”,怕以后难长庄稼.有社员说,工作队的人上级发着工资,吃着国库粮,他们来搞这个形式,让上级看着好看热闹热闹眼皮,“抽拉”就过去了,他们好提拔,他们管你打不打粮食。工作队的人认定是江世荣挑唆的结果,说江世荣是在攻击学大寨工作组,攻击学大寨,挑拨干群关系。还查出有一天程守信说:“这两天这个天,说晴也不晴,说下(雨)也不下,天天乌浑浑的,这才半过晌午,天就快黑了。”工作组说他是在影射、攻击社会主义现实。而路德甫在给小胶轮车车轮打气时把轮胎打爆了,据保管员说,是内带太旧了,不撑打了,但工作组知道这个事情后,认为是有意破坏。工作组决定,根据已经排查的问题,召开批斗大会。让全大队四类分子和几个有“现行”活动的四类分子子弟上台接受批斗。顾青山说:“那个老反革命快起不来床了,那个柳秀英病病歪歪,大风都能刮倒了,批不批的设什么用了,就免了吧,省得死到台子上了。”石书记说:“不能免。他们正好是剥削阶级走向灭亡的象征。弄上他们,抬也抬到台子上。”于三套说:“我说点不一定对的看法儿。这三个地富子弟,平常不这不那的,闷着头干活儿,也肯出力。他们这些事,恐怕算不上破坏活动。江世荣说的土地表层土的事,社员们都那样说。程守信说句话那天过午,确实是云彩很厚,半过晌午,天就黑了,他那句话不像有别的意思。路德甫打爆轮胎,是那个小车车轮内外带都老号了,补过几回了,不是他故意打坏的。领导上是不是考虑这些事。”石书记说:“于三套,你这个同志本份,老实,可是论阶级觉悟,比你哥大牛—他搞‘四不清’犯错误,是另一回事—差远了。你太糊涂了。江世荣说的那些话,贫下中农说是发牢骚,讲怪话,是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势,他江世荣说就是破坏,是煽动。程守信是什么人?是地主家的长房长孙,他父亲在共产党的监牢里关着,他的奶奶,娘一个一个地死,媳妇儿也散了,他心里不难受?不恨共产党?他表面上是说天气,实际上是说社会黑暗。”于三套说:“程守信那人我知道,又没什么学问,恐怕没这么深的道道儿。”石书记打断他,说:“说你糊涂,你不只是糊涂,是麻痹,什么‘黑了天’?在他眼里我们的社会就是黑了天了,蒋介石打回来,他才说晴天了哩。还有那个路德甫,轮胎老号了,怎么别人没打爆,他一打就爆了?”财低声嘟嚷:“给车轮打气儿,挺累人,都不想打,他是眼子包,队长让他打气,他不敢不打。”石书记瞪了宋家财一眼,没搭理他,继续说:“他是没好气,不就打爆了?总之,一样的话,贫下中农说错了,是认识问题,批评教育,他们说,就是立场问题,一样的事,贫农做错了,接受教训,他们做瞎了,就要惩治。这就叫人民民主专政。”于三套等几个农民干部心里不赞成石书记这一套“理论”,但又不能也不敢辩驳。顾青山试试量量地说:“几个‘子弟’按文件说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开大会批斗不大合适,咱只点他们的名,不把他们弄到台子上去,好不好?”石书记说:“老顾啊,你这个同志的思想一直比较右,现在还是老毛病。有什么不合适?你们村的四类分子都成死老虎了,斗他们不过是摆摆样子。江世荣这些人是阶级敌人的预备队,就是要把他们管得严严的,看得死死的,不准他们出半点差迟,通过批斗,把他们整服贴,决不能让他们兴风作浪。你们不懂,批斗他们不是目的,是要敲山震虎,对思想落后的群众起到震慑作用,我们搞什么工作就少了阻力。”顾青山懒洋洋地说:“那就按领导的意见办吧。”会上又研究了批斗会的发言者人选,最后,石书记特别交待:“一定通知周恒顺参加批斗大会,不能让他置身事外,让他也受受教育。”

周恒顺在外边跑运输,运费由生产队去结算,外边单位的财务、保管人员替他抱不平,说:“你们大队的干部心太黑了。闲功夫干这个。出这个力冤不冤?”周恒顺听了只是笑笑,啥话不说,还和先前一样干,只是揽杂活儿更上心了。出这祥的力,受这份儿苦,收入却被剥夺殆尽,周恒顺自然觉得“冤”,大冷天,嘴和鼻子喷出的热气包围着他的脑袋,冷风往嘴里灌,顶风,上坡,咬着牙往上拉车,心快要跳出胸膛,全身大汗淋漓,歇下来,被汗浸透的内衣冰凉冰凉,周恒顺依旧这样跋涉在路上。他有时想,这种“现代”的奴隶式劳动制度,这样蛮横地剥夺人的劳动所得,古今中外都是少有的,却被他亲身领受了。这天他回到家,奶奶说:“大队来人下了通知,明天晚上开大会,让你一定参加。”周恒顺问:“是什么会?”石头儿说:“听说是批斗大会,难道你跑运输这件事还要批判?”周恒顺说:“我觉得不会。我替他们当苦力,运费队上收,还批什么?”第二天,周恒顺特意早点赶回来,吃过晚饭,和石头一起去参加批斗大会。

批斗大会会场设在大队部外边空场上。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高高地挂着的两盏汽灯“丝丝”地响,主席台上下被照得比白天还明亮,会标是“批斗阶级敌人大会”,后边墙上的标语是“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掀起学大寨新高潮!”大队新上任的民兵连长邢德法,是个年轻的复员军人,经过部队三年的锻炼,精干,利落,而且嗓音十分宏亮。他宣布开会,首先重申了大队规定,凡参加会的每人记二分工,凡不来的,罚扣五分工,他要求各生产队点名,各生产队会计在台下点名,一阵纷乱过去,民兵连长大喝一声:“把四类分子押上台来,”只见两个民兵把那老反革命半推半拖的拽上台,在台前站了约两分钟,摇摇晃晃,支撑不住,蹲了下去,头上戴着护耳的大棉帽子,穿着痈肿的棉袄棉裤,像个狗熊,两个民兵想把他拽 起来,被顾青山制止了。两个民兵押上了张半仙,张半仙是老“运动员”了,每会必到,对此类批斗已经司空见惯,有一种神仙般的洒脱,步履轻快地上台来,很内行地在庄反革命旁边站好,还抬起头向台下张望一番,然后就低下头,眯起眼来。又有两个民兵押来了合合撒撒,像纸人子似的柳秀英。稍顷,邢德法又高喊:“拒绝接受改造的四类分子子弟江世荣,路德甫,程守信上台接受批判!”这三个人听到命令,从会场中不同位置,低着头,穿过人群,走上台子,在台前另一端依次站好。周恒顺坐在台下,他听到台上的喊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的两位“仁哥”,一个表叔已经乖乖地上了台,站好了,这是榆树村过去—即使以蛮干有名的于大牛掌权—很少有的事情,现在居然在众目睽睽下发生了。他们三个人低头弯腰站在刺眼的汽灯下边,一动不动。石头儿问:“哥,怎么会这样搞?”周恒顺低声说:“谁知道?不要说话。”人群中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整个会场像有绿豆蝇在飞,“嗡嗡”响,民兵连长又大喊一声:“肃静”,会场上立即变得鸦雀无声。开会前,大队团支书、小学代课老师、于大牛的妻弟孙志春先指挥青年唱了一支刚刚流行的新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她, 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开始开会,先由大队支书顾青山讲话,接着青年,妇女,民兵代表上台做批判发言,青年代表照常是孙志春,听说妇女,民兵代表的发言稿也是孙志春写的,这个初中毕业生是榆树村大队对敌斗争的笔杆子。所谓“批判”,并不是对被批判者进行有理有据的揭发,批评,分折,而是借着莫须有的由头,扣一大堆吓人的大“帽子”,上可怕的“纲”儿和“线”,听了这种批判,不明就理的人会认为被批判者罪恶严重,应该立即逮扑,法办。批判发言从头到尾充斥着恐吓,辱骂,咬牙切齿,恨不得置之于死地的狠话,让开会的人听得胆战心惊。批判发言过程中,有人按发言段落,有节奏地领着喊口号,一开始,口号声有气无力,大家举胳膊稀稀落落,但是,经过邢德法几次动员,口号声变得有力起来。最后,邢德法欢迎公社石书记做指示。石书记肯定和表扬了榆树村大队党、团员,贫下中农和广大社员群众的阶级觉悟和斗争精神,号召大家站稳立场,擦亮眼睛,紧拳头,密切注视阶级敌人的动向,他们在哪里捣乱,就在哪里和他们斗争,挫败他们的破坏活动,以大批促大干,大干快上,把榆树村建成大寨式新农村。石书记还在讲话中提到要警惕和注意个别人的“自发”倾向,周恒顺心里明白这是在点他了。民兵连长一宣布散会,会场上立即一阵大呼小叫,咳嗽连声,不过一两分钟,会场上的人们就作“鸟兽散”,没人儿了。路上,有人说:“要不是给工分,鸟功夫开这样的会。”有的说:“二分工,值四分钱,哪如在家搂着老婆睡觉?”又有人说:“哼,二分工?你不来罚五分,底翻上七分工哩,快一个整工了,当官儿的自有办法儿治社员。”周恒顺和石头一起往家走着,一会儿,小杏撵了上来,跟前没旁人了,小杏儿说:“端阳哥,怎么还这样?怎么还斗江世荣这几个人?广播喇叭里可不是这样说的。”周恒顺说:“杏儿,你年纪小,太天真。实际生活和广播报纸说的不会都一样。”小杏儿说:“今晚斗的这三个人,全大队还有比他们更老实的人吗?社员干活儿出工不出力,他们连磨滑儿也不敢。怎么他们倒成了捣乱破坏分子了?”石头说:“还不就因为他们家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吗?这些人,福没捞着享,罪得他们受,他们真算倒霉死了。”小杏儿说:“工作组和大队干部这伙人真够狠的。”周恒顺说:“这个不全是他们的事,到哪里都这样儿,石书记到别的大队,也是这么个办法儿。石头,小杏儿,你们以后在别人面前,不要说这些事。”石头儿说:“闲功夫说!”小杏儿说:“怎么,他们还能斗争我?我不怕他们。”石头儿说:“斗倒不至于,但是他们可以在别的事上给你小鞋穿。比方说,你想入团,他们不让你入。”小杏儿说:“我才不入那个团哩。于大牛他小舅子孙志春那个烧包样子,流里流丘,只要他当团支书,请我入团,我也不入。入那个也不顶渴不顶饿。”小杏儿回了自已家,周恒顺和石头儿回家给奶奶说了开会的事,奶奶说:“这是吹着浮土找裂缝儿,捏个罪过治作人啊。这三个老实孩子招谁惹谁来,治作他们地里就能多打粮食?守信,我可怜的孩子,天黑就黑呗,你念道那个干什么?你不会当哑吧?”石头儿说:“人长了嘴就是说话的,一句话不说,还不憋死了?俺守信叔说话够少的了。人家要想找你的毛病,怎么也能找着。”奶奶说:“孩子真够苦啊。石头儿,你这就上守信那里去,别回来了,给他作伴儿。给他说,明天晚上上咱家来,我包包子给他吃。”石头儿去了。夜深了,奶奶睡了,周恒顺又开始每天的“功课”了,他正在看牟洪云寄来的吴晗写的《海瑞传》和《海瑞罢官》,因为前些日子他在县食品公司看到报上登的姚文元写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他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样子是要搞什么运动了。看了好大一会儿,条几上的小闹钟已经十二点多了,他站起来,打了个“懒舒身”,走出房门,抬头看看天,散会来家的时候,天上还有星,这会儿又阴合了天了,小风儿飕飕地刮着,要下雪了。村里一片死寂,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和谁家孩子的哭声,在这深不见底的狰狞可怕的黑夜里,让人感到凄厉甚至恐怖,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冷颤,突然感到四周的黑暗成了有形的,固化的物质,像浓雾,又像破棉絮一样,向他围拢,挤压过来,广袤而深重的黑暗就要把他吞没了,周恒顺知道这是白天劳累,晚饭后开会心理紧张,刚才又看了那么大会子书,身心疲惫而出现的一瞬间的幻觉,他赶紧回到屋里,躺到床上,心还止不住地“扑通扑通”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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