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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兆萍在关外辽西山区一个叫房家屯的村子里住下,已经三个多月了,仍觉得像做了个梦似的,心里不踏实。从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听大人说下“关外” 的事,那是些走投无路的人,穷困潦倒的人,在山东老家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会走的一条路。解放后,有些成份不好的人,主要是一些青壮年男劳力,偷偷离开老家,远走关外,想混个媳妇儿,过家子人家。程兆萍的娘家侄女守梅怕在老家找不上好婆家,来了关外,她走得更远,去了黑龙江。比程兆萍来的这里,还要远千把里路。如今她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嫲嫲,也来到了关外,而且,她不是明出大卖地来的,而是在济南亲戚家违抗红卫兵的命令,没回陶阳县方庄老家,跟着儿子跑这里来的。这是她这个女地主分子第二次逃亡了。一九六五年春节前,十冬腊月天,村里搞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她让人欺负得过不下去了 ,“四清”下台的村支书李存锁帮着,她逃到济南,投奔三姐家,用李存锁给私自弄出来的介绍信,落了临时户口,一待待了一年多。这回来到房家屯,儿媳妇房芳说不必安什么临时户口,这里天高皇帝远,山猫野兽儿的,一年当中有四、五个月冰天雪地的,从关里来的老乡、亲戚也多,各家各户住得分散,一般没人问这些事。可是,程兆萍一颗心老在漫虚空里悬着,安不了位儿。上次跑到济南,她怕大队来人逮她,这回来关外,她怕那些红卫兵查找她的下落,他们要是去陶阳查找,那就糟了,三姐和三姐夫也会跟着不利索。她是个乡下女人,而且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对世上的事,知之甚少,但她知道,八路军—她像许多乡下人一样,常习惯性地把解放军说成“八路军”—和共产党的厉害,解放后,方庄和四外庄里有不少外逃的反革命,地主,反动道会门头子被抓了回来,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判刑的判刑,枪毙的枪毙,没逮起来的,在当庄也让村干部、民兵没个好整,弄得少皮无毛,不死也扒层皮。就像孙猴子一个跟头翻十万八干里,但是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程兆萍觉得他们这样的人跟共产党玩“藏马虎儿”,最后会倒更大的霉。当然,人都是得过且过,能挨乎一天是一天,在外边有一丝生路,她也不愿回方庄。没有了李存锁的庇护,她就像路边的歪脖子树,谁都能任意作践。俗话说,“人有脸,树有皮”,而她程兆萍在方庄是个没脸的人,没皮的树,在一个四指高的小孩儿跟前,她也抬不起头。她也想过,横下心来,舍上皮脸,回方庄,可是,庄上想占他便宜的男人像饿狼,而嫉恨她的女人像疯狗,让她不得安宁。现在,她想到那些事,还浑身瘮得难受。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相比之下,这里就是天堂了。住处虽然不像方庄自己家那种宽房大屋,但齐齐整整地一溜儿五间北屋,当中一间是过道兼厨房,两侧各两间房,门儿都朝过道开,两边房里都靠墙砌着长长的大炕,过道间的炉灶靠着山墙,做饭,烧水,炒菜的烟火穿过两个屋里的土炕通向屋后的烟囱,把两边屋里的火炕烧得滚烫,冬天屋外边再冷,屋里总是暖烘烘的。关外的人就是靠这种办法儿度过寒冷、漫长的冬季。屋外边没有院墙,屋前头是一排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柈子,这是关里人能打家具用的木头,在这里成了烧火的劈柴。程兆萍来的时候还是夏天,学增和房芳两个人早早地就把烧柴备好了。吃的也比关里好。两个孩子把吃的,用的都准备得全全的。学增他们两人平日住在矿上宿舍,星期六晚上回这边,星期天下午再回矿。房芳怕婆婆冷清,领着她到附近的人家去认识了,程兆萍人长得体面,说话也绵软,大家又多半是山东老乡,很快就都熟悉了,程兆萍常常这家那家地串门儿啦呱儿,“摸牌儿”。学增好眼力,新找的房芳这个媳妇儿真不孬。头个媳妇儿马云也没的说,脾性豁达,爽快,明理,孝顺,可是,因为出身成份好,按外边人的说法儿,政治上“红”,心气儿盛,眼眶子自然高些,程兆萍自己心里有“鬼”,在马云面前总是有点打怵。后来,学增坦白了政审的事,人家矿上也没开除他,还在着党,还当科长,那马云还是跟他离了婚。这个房芳倒奇了,跟了学增,像得了宝似的高兴,对她这个婆婆,也当亲老的一样待承。家贫出孝子,房芳爹娘都是苦命人,爹娘没了,人家闺女把婆婆当成自己的娘一样孝顺了。程兆萍来这里以前,最担心的就是看儿媳妇儿的“脸子”,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在儿子、媳妇儿两人的劝慰下,程兆萍慢慢习惯了关外的生活,尽管心里还悬乎着,但也只能这样挨乎着,到哪天算哪天吧。学增说,山东离这里几干里路,娘身上又没背着什么案子,谁会翻山涉水跑这里来抓个小脚老太太?安下心来过日子吧。程兆萍说:“好,安心过日子。娘不能辜负了你们的一片孝心,哪一天房芳生个大胖小子,我给看着就行了。”说得房芳小脸儿臊得通红。日子一天天过去,程兆萍怕被抓的心事慢慢淡了,但还一直有两桩心事。头一桩,想念孙子、孙女,她对学增说,这里离桦树沟煤矿不过几十里路,你去把孩子接来待几天。方学增每个月去一次桦树沟,看望老人和两个孩子,送抚养费,把孩子接来并不难。但是,方学增心里打怵,他不愿竟让桦树沟煤矿的人知道娘来了,文化大革命形势那么紧,那边矿上少数人,特别是那个荣子忠一向对方学增抱成见,抱怨尹矿长和矿务局对方学增处分轻了,还暗暗打马云的主意,他还以组织的名义,要求马云和他划清界线,让马云和他离了婚。如果荣子忠知道了娘来这边的事,说不定会出大麻烦。方学增把这道理给娘说了,说等一等,风声儿不紧了,他再去接孩子,程兆萍知道儿子虑得很是,可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人来到了关外,离孙子、孙女不过几十里路,可是祖孙却像隔着千山万水,难得一见,谁叫她程兆萍是个罪人,是个见不得天的“黑人”呢。……她又想起跟李存锁养的那个儿子,孬好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更是见不着了。……为什么天底下的苦事儿都落到她头上呢?……还有一桩挂心事就是女儿学慧。闺女受了处分,调动了工作单位,军官丈夫跟她离了婚,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心里有多苦啊。女儿还那么年轻,得熬到什么时候呢。程兆萍来这里后,学增给学慧去了信,学慧回了信,让娘去她那里,程兆萍也想去看看女儿,可是学增说什么也不让去。程兆萍心里也明白,她上女儿那里去,人家都知道政审作假的事,她跑了去,等于是去揭女儿的伤疤。文化大革命来了,人家说不定会翻弄这些事哩。不能再给闺女惹麻烦了。学增说,等形势缓和了,没什么危险了,让学慧带着苗苗来看娘。程兆萍心想,这个“形势”什么时候能“缓和”?那还说不准是哪辈子的事哩。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儿的事,再难受也得忍着。好在有房芳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儿媳妇儿,让程兆萍心里松快了好多。腊月里的一个星期六,天下雪了,程兆萍想,两个孩子来不了了,可没想到,晚上七点多,房芳一个人骑车来家了。说,学增在矿上有重要的事,来不了,她怕娘见不着他们心里难受,就赶回来了。吃过晚饭,房芳收拾完了,上炕睡了,程兆萍坐在房芳跟前,在煤油灯下,给方柱、方琴做鞋。房芳说:“娘,夜这么长,我也睡不着。咱娘俩唠嗑儿—就是山东人说的啦呱儿吧。”程兆萍说:“那可不得啦呱儿。我早就想问你,芳,学增政治条件不好,受过处分,比你大着五、六岁,又离过婚,前头有两个孩子,你怎么愿意跟他?”房芳说:“娘,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在乎。我看中的是方学增这个人,娘你不知道,他刚来到矿上时,我还是个小姑娘,俺爸死了,我来接班儿,矿上让我看凤机,我什么也不懂,吓得要命,方学增心眼儿好,不光手把手地教我看风机那些事,怎么开,怎么关,怎么观察运行状况,怎么注意安全,还处处里关心我。我是独苗儿,没有哥哥,我觉得他就像亲哥哥似的。日子长了,心里就有他了,一天不见他,就跟少了什么似的。后来,他和马云结婚了,我偷偷地哭了好几回。……”程兆萍说:“学增他知道不?”房芳说:“他哪会知道。是我自已心里偷偷想的。眼看着人家马云成了方学增的媳妇儿,我知道自己没指望了,心想这辈子是不行了,等下辈子吧。猛然间,我听说他出事了,很快又知道马云姐跟他离婚了,我替他难受,烦死马云了,心里骂她,真是像人家说的,有眼不识金镶玉,拿着元宝用脚踢,这么好的男人,你说离就离了,真是不识好歹,我见了马云,腔都不想跟她她搭。”程兆萍说:“怎么那么大的气呀?”房芳说:“我替方学增抱屈呀。他难受,我疼得慌呀。娘,你不知道,他受了伤,昏迷着,躺在那里,我心里那个味儿呀……那会子,我闷闷地想,学增哥,你好可怜,从山东大老远跑这里干煤矿,好容易找个媳妇儿,又让人家给踹了,这又受了伤,听说还得受处分,你的命太苦了。学增哥,谁嫌你,我也不嫌你。你就是伤得厉害,下不来床,我也不嫌你,伺候你一辈子,我都愿意。”程兆萍说:“芳,学增遇上你,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你明知道娘成份不好,也不嫌弃,还这么孝顺,看这上头,我也是有福的。娘从心里知你的情。”房芳说:“娘,你可别这样说,我是当小的的,担不起。俺娘给我说过,大了不管找个什么婆婆,都要像对亲娘一样孝顺。我就看不惯那样的小媳妇儿,拿自己的男人当宝贝,对公公、婆婆却没个好脸儿,你既然爱自己的男人,为什么你男人的亲爹娘你就容不下?没他爹娘,哪来的你男人?”程兆萍说:“可惜这年头儿天底下的儿媳妇儿没几个这样想的。”房芳说:“我说的是实话,理儿也是这个理儿。”婆媳俩啦呱儿啦到很晚,程兆萍躺下睡了,不大会儿就睡着了。房芳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和方学增从相识到现在那些事儿像过电影一样一段一段地浮现在眼前……
房芳是农村长大的女孩儿,从小见到的都是农村那些调皮蛋小子,她虽然只念过四年书,可是却从心里很羡慕,眼热有学问的人,她长的像娘,皮色儿黑灿灿的,可是黑得“恬静”,两只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一笑一对小酒窝儿,露出满嘴玉石般白得耀眼的小牙儿,上班时间不长,矿上来了个年轻的大学生—工人们分不清中专和大学,凡是上头分到矿上来的学生,都说是“大学生”—技术员,叫方学增,是从山东来的“老乡”—房芳老家也是山东,是爷爷奶奶那一辈儿来关外的。房芳第一次看见他,是尹矿长带着他在矿上各处转转,房芳正在班上,看见方学增,觉得眼前一亮,身上像过电似的,天下有这样又好看又端正的小伙儿,那方学增朝着她笑笑,房芳紧张得脸通红,她觉得自己穿着不合身的,肥肥大大的工作服,一定很难看,很傻相,不过分把钟,方学增和尹矿长走了,房芳还回不过神儿来,和她一个班儿的女工说她:“怎么了,房芳?让刚才来的那个小青年儿技术员把魂儿勾走了?别胡寻思,你还小着哩。”房芳说:“姨,你说什么呀?”从那以后,房芳那颗女儿心就定在方学增身上了。她自己也知道,她跟他是不可能的,头一件,人家不会看上她这个小学没毕业的风机工,又一件,年龄差着五、六岁,人家任谁不找,在一边儿眼巴巴地等着你,等你长大了,够年龄了,再找你,有那种事儿吗?还有矿上后勤、行政上没有对象儿的大闺女有好几个,那个叫马云的,是技校生,矿上原先的工会主席的女儿,长得煞白,大大方方的,就在方学增那个科里工作,两人年纪也相当,方学增脱不了就得成了她的女婿,就算他不找马云,转十八圈儿,也轮不到你房芳啊。可是不行,房芳还是忍不住想他,每天都想,一天见不到他,特别想他,见了他,会更想他。每当方学增检查生产到她跟前,她就不由自主地脸红耳热心慌气喘,身上冒汗,话也说不成绺儿,过后就埋怨自已太没用了。她天天在旁边 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看着他上井下井,看着他和矿领导一边走一边商讨矿上的工作,和那些黑脸矿工们—他自己的脸也是黑的—讲说,争论,嘻笑,看着他当这样那样的“先进”,看着他当了科长,看着那个近得伸手就够得着的方学增离自己越来越远,更难受的是眼睁睁看着他真的和马云结了婚,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全矿上下都喜欢他们。……房芳并不嫉妒马云,她还暗中为方学增高兴,全矿上的闺女,就数马云配得上他,方学增要是找了别人,她还得为他抱屈哩。……突然间,全矿上下传一个 惊人的消息,方科长政审作假,向党组织坦白了,要跌脚了,倒大霉了。房芳在一边儿,看着方学增像变了一个人,天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心里暗暗地难过。这事刚传开那几天,有一次,方学增照例来风机房查看,旁边没有别人,房芳说:“学增哥—她原先总是喊他‘方技术员’、‘方科长’,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却冲口而出喊他‘哥’了—不论你家里是什么情况,矿上的人都知道你是好人,你别太难过。……你工作那么累,别不好好吃饭……下井一定要小心。……”说着竟流出泪来,房芳难为情地擦去眼泪,一边自嘲地说:“我太没用了,……眼眶子太浅了,一点事儿就好哭……”方学增被她惊住了,感动极了,说:“房芳,谢谢你。”没多久,马云跟方学增离婚了,房芳心里甭提多生气了,觉得马云太势利了,这不是忘恩负义吗?房芳听娘说过,“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两口子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儿里睡觉的,摊上祸事 ,一个就把另一个蹬了,那还叫什么“夫妻”?夫妻是要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的呀。房芳竟然冲动地去找了马云,说:“马云姐,快点再跟方科长复婚吧,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跟他分开,以后会后悔的。”马云对这个小丫头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吃惊,苦笑着说:“谢谢你,房芳,方学增是好人,我比你清楚。……可是,你太小,太单纯,一时明白不了这里边的事。你以为我愿意跟他离婚啊,实在是没办法儿。俺两人这辈子已经过到头儿了。”房芳想搬出“十年修得……,百年修得……”一套话来说服马云,可是马云已经不再听她说,匆匆走掉了。房芳想,有什么难“明白”的?不就是入党,提拔当官儿这些事儿吗?不入党,不当官儿,也死不了人啊。她暗想,马云,是你把方学增扔了不要了,你扔,我拣,你嫌弃他,我不,就算天下的人都嫌弃他,我也不嫌弃他。可转念又想,房芳,你别像人家说的似的“自作多情”了,就是方学增另找对象,也不一定看上你这个黄毛丫头,但她又像是跟谁“抬杠”似的,摇摆着头想,为什么他就一定看不上我?我偏要让他看上。世上任何人也不会比我对他更好。那天晚上,她看到方学增受了伤,从井口抬回来,矿长让她去喊马云,她一边往马家跑,一边心里想,他们不是离婚了吗?怎么还喊马云?莫非矿长不知道?她都知道了,矿长会不知道?这事是矿办那个姓荣的秘书给传开的,说这事的时候,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房芳看了生气。那荣秘书长得 贼眉鼠眼,看着叫人恶心,还爱钻闺女娘们行儿,不是个好玩意儿.房芳喘着粗气往马家跑,一边想着,马云,这就是你跟方学增闹腾的结果。……方学增在矿务局医院手术室里做手术抢救,房芳在门外坐立不安,心里暗暗地祷告,老天爷,可别让方科长出什么事啊。方学增出了手术室,过了四、五天,才醒过来,一直守在旁边的马云和她爸高兴极了,房芳也高兴得跑到病房外头流眼泪,一边笑自己,房芳,你是方学增的什么人啊?……方学增养伤期间,马云回矿上班了,矿里让房芳和一个男孩儿留在院里护理了一段时间。马云她爸隔几天就来医院一趟,除了看望,就是动员方学增和马云复婚。马师傅说:只要方学增同意,马云那边,他说了就算了,马云不同意,他就不要这个闺女了。方学增说,已经离了,就不再折腾了。马师傅走后,房芳说:“学增哥,复婚吧,马云她爸妈挺诚恳的,再说还得为两个孩子着想。”方学增说:“小芳,你不懂。对于马云来说,有个我这种政治条件的丈夫,让她和孩子跟‘黑五类’沾上边儿,比杀了她还难受。她要强,很看重政治前途。我原先瞒了她,已经对不起她了,现在已经离婚了,即使再复了婚,两个人之间也有疙瘩了,感情也和原先不一样了。马云觉得抬不起头,做不得人,天天痛苦不堪,我看着也难受。我欠她就更多了,还不如各人过各人的。我不能只顾自己。马云如果找个政治条件好的,两个孩子也会跟着沾光,省得一辈子受屈。”房芳说:“政策就不会有变化?”方学增笑了,说:“怎么变,红色江山万年长,咱老百姓谁能设想这阶级政策会发生变化?不能让方柱、方琴气长大了因为受我的影响苦一辈子,为了孩子,也不能再复婚了。”个把月以后,方学增能自己活动了,房芳回煤矿上班了,但是一颗心还留在医院里,休息日,她就坐车去看方学增。方学增说:“房芳,大老远的,别往这跑了。你这样,让我很不安。”房芳说:“有什么不安的?你从来到矿上,一直那么关心我,就不兴我关心你?”方学增说:“指导和帮助工人学会技术,注意安全,是我的工作。”房芳说:“是工作,可是我也把它看成恩情,我应该像人家说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方学增笑道:“这小丫头儿,道道儿还不少。”房芳恼了,哭着说:“我就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小丫头儿,……我不小了,十八了。你往后别张口闭口地说我是‘小丫头儿’。”方学增赶紧说:“好了,我说错了。我刚才的话算没说,向你赔不是。”房芳又笑了,说:“谁让你赔不是了?你在我心里就没有‘不是’。”方学增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才完全康复,他在矿上的工作早已有人接替,他也不愿天天面对马云和他们一家,矿务局把他调到一个新建的卧虎山煤矿去了,恰好离房芳的老家房家屯不远,房芳想,以后我也要求调到卧虎山煤矿,又能天天见到他了。方学增出院前,房芳去看他,见了面,红着脸,撅着嘴,说:“学增哥,我生你气了。”方学增说:“怎么了?”房芳说:“我拿你当亲哥看待,你调走,为什么不给我说一声?”方学增说:“不是想瞒你,这人事方面的事,组织上没公开以前,哪敢胡乱说?—我也不担事儿。”房芳说:“好,那我就不怪你。我问你个事儿,你今天给我个明白话。”方学增说:“什么事,这么严肃?”房芳说:“你跟马云姐复婚的事,到底怎么着?”方学增说:“不是早说了吗?复婚是不可能了。要是复婚,我还能调走?”房芳说:“那你以后怎么办?考虑了吗?”方学增说:“经过这么大一场变故,我还没完全走出来呢,没考虑过这事儿。另外,虽然我没有和马云复婚的打算,但是在她再婚以前,我不会考虑这件事。我不能对不起她。”房芳说:“就是说,你心里还是放不下马云?”方学增叹口气,说:“六、七年的夫妻,也不是因为感情不好离的婚,哪里会那么轻易就‘放下’?”房芳不作声了,过一会儿,又问:“要是马云跟别人结婚了,你怎么办?”方学增说:“那我也得慎重考虑,好好掂量,除非十分合适,我不会轻易就找人家。我不能再害别人了,一个马云,我欠账儿就够多了。”房芳问:“要是有人不怕被‘害’,非找你不可呢?”方学增看一眼十分认真的房芳,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还是说:“哪有那样的人,除非她是傻子。”房芳说:“怎么没有?你跟前就站着一个。”方学增看着房芳因为激动而胀红的脸,急忙说:“房芳,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是个闺女。”房芳更加认真地说:“学增哥,我不用你提醒,知道自己是个闺女,不是闺女,还跟你说这个?我也不是‘乱说’,我十分认真。我跟你说,我见到你没几天,心里就喜欢上你了。当然没有以后这些事儿,我只能把这份儿心事藏在心里,任谁都不会告诉。可是自打你和马云姐离了婚,我暗暗地想了无数遍了,天底下的人都嫌你,我也不嫌你。马云不跟你了,我跟你,跟你一辈子。”方学增被她惊呆了,让她的话震住了。这小妮子年纪不大,还这么有主意。世上竟有这样重情痴情的女子。他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正当妙龄的女孩儿,她不但心地善良,单纯,长得也十分让人怜爱,他意识到,如果真的娶这个女孩儿为妻,她会给他有别于马云的,很可能是格外美妙的幸福。方学增心一动,但理智马上告诉他,对眼前这个一片好心,满腹真情的女孩儿,他只能拒绝,必须拒绝,她还太小,难以真正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不能只顾自己,再去伤害这个没有父母的孤女。方学增说:“房芳,我给你说,你别这样说,连想也不要这样想,咱们两人是不可能的。”房芳急得脸更红了,眼泪在眼眶儿里打转,说:“怎么了?我明白了,你心里还是忘不了马云。”方学增说:“马云,…… 不论我忘还是不忘,都没有意义了。我忘不了也得忘。……我的事跟她没关系了。”房芳追着问:“那么是为什么?你看不上我,嫌我文化低,配不上你?”方学增焦急地说:“房芳,我的好妹妹—他不知道为什么是急不择言,还是情之所致,竟冲口而出喊她一声‘好妹妹’—你这样好的,又单纯,又善良,又漂亮的女孩儿,我怎么会嫌你什么?是我根本没资格喜欢你这样年轻的,政治条件好的姑娘。是我配不上你。……你这样年轻,我不能害你。”房芳说:“你要是同意,决不是‘害’我。你要是拒绝我,那才是‘害’我,我会难受死的。”方学增见房芳太激动了,故意压低了声音,冷冷地说:“房芳,你太小,太单纯,社会上的许多事你不明白。你意识不到你的想法儿很荒唐,你想不到如果我同意了,可能给你带来什么,你不想想,我这件事如果不严重,马云怎么会跟我离婚?前边一个老革命的女儿跟我离了婚,后边一个老工人的女儿再来跟我结婚,组织上会怎么看你?再说,你爸妈都不在了,已经够不幸的了,现在阶级斗争形势那么紧,谁知道还会有什么运动?我会不会再挨整?我怎么忍心再拉上你,让你陪我受苦遭罪?我跟你说,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同意你说的这件事。”房芳反倒提高了声音,决然地说:“你越这样说,我越要跟着你,我就是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受罪。……你受苦,遭罪,我全陪着你。人家把你开除了,我也不当工人了,陪你回山东老家。你要了饭,我跟你一起拉扒棍子,你在前头走,我后头跟着。上刀山,下火海,就是死,我也跟你一块儿。……学增哥,你不知道,你从马云家搬出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心里有多么难受。我当时就想,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帮他。你拿棍子打,也打不走我。”房芳说着,竟趴在方学增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房芳黑亮,柔滑的头发扎挠着方学增的脖颈,她头上脸上那种没法儿形容的,好闻的,诱人的气味儿—是和马云不同的,但同样沁人心脾,让人迷醉的气味儿—冲激着方学增的鼻子,他禁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气,觉得浑身发热,恨不得立即把房芳搂在怀里,但一个念头出现在脑际,方学增,别忘了你是刚受了处分,没戴帽子的阶级异己分子,而倚靠在你身边的女孩儿犹如纯洁美丽的天使,她绝对不应该被你玷污。他把房芳推开,说:“房芳,不要这样。你先冷静冷静。你也让我再考虑考虑。还有一条儿,在马云没另找对象之前,我是绝对不会考虑这件事的。”房芳懂事地点点头。方学增知道马云的心性志向,她的再婚殊非易事,他想以这个理由作缓兵之计,过段时间,必定会有人给房芳介绍条件好,年纪也相当的对象,她这段心血来潮的感情波动也就过去了。而房芳反倒觉得,你不是要等马云找对象吗?那好,这就有了盼头了,我就等着。那以后,房芳上卧虎山煤矿来的次数少了,过个把两个月,她会来一趟,只是问寒问暖,不再提两人感情上的事,方学增以为房芳那方面的心思慢慢淡了,时日渐长,这事也就过去了。而马云呢,妈时常劝她跟方学增复婚,她内心也很矛盾,她和方学增感情很深,她也不愿离开他,但是,在她看来,如果不结束这个关系,她本人,她的两个孩子就蒙上了污点,永远也洗不掉,他们从此由光明走入黑暗。她想想都害怕,无论如何她都要带着两个孩子挣脱出来,即使自己忍受感情上的伤痛也在所不惜。马云还拿定主意,要找就找个政治条件好的,让方学增对两个孩子的影响消遁于无形,当然,这个人必须同意接纳这两个孩子,可是,找这样的人谈何容易。特别是她往往会拿方学增作为标尺,新找的这一个,即使比不上方学增,也不能差太多。……更让马云烦恼的是,她和方学增离了婚,特别是方学增调走了以后,矿办秘书荣子忠常常围着马云,像只绿头苍蝇挥之不去,他借口代表组织培养入党积极分子,常常约马云“谈话”,两只小老鼠眼滴溜溜在马云身上转来转去,嘻皮笑脸,说些腻腻歪歪的淡话,而马云的入党问题一直在那里平搁着,说是在发生了方学增这档子事以后,对马云要多考验一段时间,而尚书记一向是对荣子忠言听计从的。很显然,荣子忠是要拿马云一手儿,他想用手里的党票儿换马云的感情,这让马云恨得牙根儿疼,但又只能忍气吞声—她不能因为共产党里有荣子忠这样的人就放弃入党的志愿,也不能跟荣子忠这样的人闹翻。……她也不放心方学增,挂着他的身体,他的冷暖,每次他来看孩子,她都特别注意他是胖了瘦了,气色如何,也几次劝他抓紧物色一个合适的人儿,而方学增总是心灰意懒地回答,“以后慢慢再说吧,我也不想再连累人家了。”马云觉得特别对不起他。当她听说二号井风机工房芳对方学增有那个意思,很高兴,房芳没有父母了,文化程度低,对政治不感兴趣,更谈不上什么追求,长相、脾性都没的说,如果她跟了方学增,马云就放心了。一九六六年春节后,有一天,马云到井口收生产记录,见到房芳,问她:“小芳,听说你常去卧虎山煤矿看方学增,怎样打算的?”房芳一愣,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就是因为他过去挺关心我的,去看看他。没什么‘打算’。”马云说:“恐怕不是一般地去看看吧。怎么回事,方学增不同意?”房芳红着脸,说:“唔,他不同意。他说不愿连累我。我没什么文化,也许他看不上我。……他还说,在你没找到对象之前,他不会考虑这事。”房芳忍不住问:“马云姐,你找对象了吗?”马云一时语塞,房芳这姑娘真够直来直去的,看来,她一直在旁边盯着,盼着哩,真够痴情的。马云佯装生气地说:“怎么,等不及了?你耐心等着吧。”说完,转身走了。马云想,已经这样了,就抓紧吧。一来这件事有了归落,快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打起精神奔前途,二来省得爸妈天天埋怨,念叨。第三,也是顶要紧的,成全房芳和方学增。事有凑巧,三月份,上级派到矿上一个转业军官叫陈洪杰,是个副营级干部,来当副矿长,四十来岁年纪,长得人高马大,五官倒也端正,不过是粗线条的,和方学增那种眉清目秀,书生气质,全然不同,但是军人气度,起坐行走,正正规规,为人也正派。这人特别不幸,他所在的部队在黑龙江边防,头年春节前,他爱人—一个小学老师—带着十岁的儿子千里迢迢去部队探亲,遇到车祸,母子俩都丢了命,这事对他打击太大,部队领导非常同情,安排他提前转了业。陈洪杰的到来,让荣子忠十分不快,认为是阻断了他提拔的路子。马云知道了陈洪杰的遭遇,对他很同情,而陈洪杰知道了马云的情况,对她也暗自怜惜。不久,尹矿长征得马云父母的同意,从中牵线,马云和陈洪杰两个孤单的人被撮合到了一起。一九六六年五一节,两人结婚了。还没等两人结婚,房芳就跑到卧虎山煤矿,找方学增,见了面就说:“学增哥,报告你一个大喜讯。”方学增笑着说:“什么大喜讯?桦树沟煤矿创高产了?”房芳说:“那倒不是,是你最关心的事。”方学增说:“别绕弯子了,快说,是什么喜信?”房芳说:“你最关心的孩子他妈五一节结婚。男的是个部队转业干部,叫陈洪杰,在桦树沟当副矿长,他媳妇和孩子遇车祸死了,四十来岁了,长得人高马大,长相比你差,和马云姐还算般配。看上去是个老实人,对方柱、方琴孬不了。这回你放心了吧?”房芳的话,并没像她想像的那样,让方学增高兴万分,而是正相反,他的脸色立时灰暗下来,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撞击着他,胸口堵得难受。他和马云离婚快一年了,而且也没打算复婚,理智上他希望马云尽快重组一个家庭,但一旦这种愿望成了现实,想到自己的结发妻子,就要投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他的一双儿女还会喊那个陌生人“爸爸”,方学增还是觉得自己的生命被剥夺走了一部分—一大部分,他感到白己被撕裂得灵魂支离破碎,肉体残破不堪。他脸色变得灰暗了,两只眼晴目光迷离,茫然,房芳看出方守增表情的变化,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显然,他心里很痛苦,他舍不得马云再嫁,她急急忙忙来给她送这样的“喜信”让他难受了,他会怪她不懂不解,她让他生气了?房芳急忙问:“学增哥,我不该来给你说这个。我让你不高兴了?”方学增回头看着房芳,强作笑容,说:“哪里的事,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高兴。”方学增站起来,往房芳茶杯里倒点水,说:“小芳,刚才说一阵话,渴了,快喝点水,一会儿就该吃中午饭了,吃完饭你好回去。”房芳说:“我和人家换了个班儿,今晚上我不回去了。”方学增吃了一惊,说:“你不回去怎么行?晚上住哪里?”房芳说:“看把你吓的。你们不是有接待室吗?不能让我住一晚上?”方学增说:“那倒没问题。我觉得你来我这里,晚上住下不大好。”房芳说:“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挺好。”吃中午饭的时候,房芳说:“吃完饭,你就送我去接待室,你好好上你的班。晚饭后我有话对你说。”过午下了班,两人在方学增的宿舍吃了饭,房芳像在自己家似地收拾了碗筷,自己搬个小凳子坐下,仰着脸,两只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方学增,说:“哥—从现在起,我不喊你‘方学增’,也不喊‘学增哥’,就喊‘哥’了—这样省劲儿,还顺嘴,你原先说的,在马云另找对象之前,不会考虑自己的问题。现在马云就要结婚了,该想想自己的事儿了吧?”方学增说:“我只是说马云不另找对象不考虑个人问题,也没说只要马云结了婚,我这边就立马找对象呀。”房芳说:“那你还等什么?”方学增说:“也不是等什么,是一时没有合适的。”房芳说:“怎么没有合适的,现成的不就坐在你跟前吗?”方学增说:“小芳,我还是原先的意思,觉得咱们两人不合适。你现在是一时冲动,将来一旦出了问题,你会后悔的。”房芳说:“我跟你说,我不是一时冲动。你也别拿以后的事吓唬我,我不怕,就是因为我跟了你,天塌下来,我都不后悔。”方学增说:“房芳,我跟你说,你爸妈都不在了,是个孤儿,我也只有一个受罪的娘,是半个孤儿,你对我好,我心领了。咱不提你说的那意思,我把你当成亲妹妹,行不?”房芳说:“不行。你别拿这种活糊弄我。我不当你的亲妹妹—你亲妹妹在山东哩。从马云和你离了婚,我就拿定主意了,马云不跟你了,我跟你,跟一辈子,我铁了心了,我给你说,我把这个想法给尹矿长说了,尹矿长说,小方是个好孩子,他支持我。他还答应把我调这边来,你用鞭子抽也抽不走我。”方学增说:“房芳,……你这样弄,让我说什么好哎?”房芳说:“说什么好?答应我,咱商量以后的事儿,就好了。”方学增说:“房芳,好妹妹,我难道不知道你愿意找我,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我怕你跟我受苦啊。”房芳眼里含着泪笑了,说:“怎么样,说实话了吧?我找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那为什么还往外推不迭?哥,你真傻啊?……我跟你说,从这往后,不管有什么磨难,我都陪着你。我在你身边,我会让你觉得再苦也幸福。”方学增激动难抑,说:“房芳,好妹妹,你……”房芳说:“我,我什么?我今晚太高兴了。好了,我该上接待室了。”说完,站起来,拉了方学增的手,说:“走,去送我。”方学增乖乖地送她出屋,出了屋门,赶紧把手抽出来,两人到了接待室,开开房间门,两人进了屋,方学增伸手去拉电灯开关,房芳把方学增的手拽住,站到方学增跟前,借着外边路灯照进房间的亮光,方学增见房芳激动得小儿脸红扑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呼出的热气扑到他脸上,两只大眼睛热辣辣地闪着光,期盼地看着他,方学增手足无措,又想伸手去拉电灯开关,但房芳仍拽着他的手,说:“先别忙着开灯……哥,人家想了你多少年了,你能亲亲我吗?”方学增伸开双臂,把房芳纤细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稍顷,又抱着她的脑袋,忘情地亲吻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学增松开手,低声说:“好妹妹,哥哥疯得没人样儿了。你站累了吧?”房芳喃喃着说:“不累,一点儿也不累。哥,和你在一起,我不觉累。你愿意亲,我让你亲个够,这两年你太苦了。”说着竟抽泣起来。方学增忙把她抱到床前,让她坐下,拉上窗帘,拉亮电灯,拿手绢帮房芳擦泪,说:“怎么了,芳?”房芳笑了,说:“没事儿,我太高兴了。”说着,又伸手搂着方学增的脖子,两人在床上发疯般地亲吻着,房芳对着方学增的耳朵,悄悄说:“哥,看你老也亲不够。……要不,今晚咱……”方学增急忙折起身,说:“好妹妹,绝对不行。你这样爱我,我必须尊重你。那种幸福只能等到正式结婚那一刻。”房芳说:“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我寻思你是结过婚的大男人,离婚这么长时间了,想那样又不好意思,就……”两人又亲吻一阵,天不早了方学增回自己宿舍,房芳一个人在接待室睡了,那一夜,房芳睡得特别香甜。一个月后,尹矿长帮忙把房芳调到了卧虎山煤矿,方学增和房芳很快就结了婚。矿上有男人眼馋,说:“什么人什么命。人家方学增犯了错误,倒赚了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媳妇儿。这样的好事儿,怎么不让咱碰上。”方学增的单间宿舍就是他们的洞房,新婚之夜,白亮的灯光照着窗户上的大红双喜字,小青年的在天花板下边张挂的红红绿绿的纸花儿映得房芳更加美丽动人。房芳坐在床沿上,方学增拉张椅子坐在她在跟前,紧紧攥着她的手,说:“房芳,我不是做梦吧?你这么好个姑娘真成我的媳妇儿了?”房芳用手指头点点方学增的额头,说:“你高兴晕了?这还能有假?我—卧虎山煤矿的青年女工房芳成了方学增的妻子,老婆了。”方学增起来倒了一杯茶,让房芳喝,说:“刚才闹得厉害,又说又笑,你口渴了吧?快喝点茶。”房芳接过杯子喝了茶,说:“我早就下决心,只要你肯娶我,我一定好好伺候你,疼你,这些天,净是你照顾我,疼我了。”方学增些房芳脸上亲一口,说:“我是大哥哥,你是小妹妹,能不疼你吗?”夜深了,房芳说:“天很晚了,轰轰蚊帐,咱睡觉吧。”又低声说:“哥,你拉死灯,我脱衣裳。”方学增说:“窗帘拉着,你脱吧,没事儿。”房芳害羞地背过身子,脱了花布衫儿和长裤,只穿个小背心,戴个乳罩,下身穿个小花裤衩儿,方学增去把她的背心和乳罩扒下来,房芳臊得不行,拿手捂了脸,低声说:“想看我的光身子?我皮色黑,不像马云姐煞白,不好看,是吧?”方学增不应声,只呆呆地看她,房芳光着身子站在床前,灯光下,那种惊人的美让方学增感到震撼,人世间会有如此超凡脱俗的美,方学增觉得自己眩晕了,愣了片刻。房芳说:“哥,好了,别发呆子,快上床吧,屋里有蚊子。”说着急忙钻进蚊帐,躺下。方学增拉灭灯,脱了衣裳,只穿着三角裤衩儿爬上床,两人赤条条地缠绕在了一起,发疯般地亲吻了老大会儿,房芳说:“哥,那天晚上,咱两人确定了关系,在接待室里,我见你老亲不够我,心疼你,想给你。你拒绝了。哥,你真伟大。现在想想,真亏了你有把握,等到今晚上,真的太好了。……好哥哥,可盼到这一刻了。我太幸福了。哥,这些天,你盼来吗?”方学增说:“我又不是木头人,怎么能不盼?”房芳说:“桦树沟那几个女工,结了婚,忍不住跟小姐妹说自在话,说结婚头天晚上,男人猴儿急,恨不得一下子就‘那样儿’,女的吓得往墙角儿躲,但还是耽误不了被他逮着,……哥,咱两人亲了这么大会子了,你又是结过婚的人,怎么不像那些小年轻儿的,这么沉得住气,一点儿也不急的样子?”方学增一边摩挲着房芳两只圆润的乳房,爱不释手,一边说:“芳,好妹妹,我跟你说,你年纪比我小,是个小妹妹,你又这样出奇的美,像一朵含苞带露的花骨朵儿,让人想采又舍不得,妹妹,你太美了,美得我不敢,不忍那样儿,怕把你给糟蹋了。……实际上,我早就想得不行了。”房芳对着方学增的耳朵说:“好哥哥,怎么还不忍心,舍不得?妹妹这花骨朵儿就是为你长的,就是等着让你采的。别硬撑着了。”方学增好像还在犹豫,又亲吻房芳一阵,才翻身趴到房芳身上,房芳问:“听说第一回可疼了。”方学增下边在房芳溜滑的下部试探着,舔舐着,缓缓地进入,一边说:“我慢点儿。……”房芳哼哼叽叽地,喘息着说:“好哥哥,不用慢。你怎样好受就怎样,我愿意让你使劲,…”方学增用劲了…… 房芳紧紧地搂着方学增的后腰,喃喃说:“哥哥,真的好疼啊。疼得痛快。……好了,疼过去了,……哎哟,太好了。”方管增像蜜蜂采花蜜一样,尽情地在房芳身上颠打,摇动着,房芳紧紧地搂着他,不时用小牙儿咬他身上的肉肉,两人已经汗流浃背,但还在酣畅淋漓地互相啄食着,吞咽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房芳像醉了一样喃喃说:“哥,你快让我晕过去了,……”方学增下来了,房芳偎依在他怀里,说:“哥,花骨朵儿让你给撑开了,花儿开了,……不是‘不忍心’,‘舍不得’吗?怎么又忍心,舍得了?”方学增亲吻着房芳那似乎沾着蜜的小嘴唇,说:“是妹妹实在太馋人了,到了还是忍不住了。再说,我看你盼着那样儿,怪疼人的。”房芳说:“你坏,自己忍不住,还说是为了别人。”过了一会儿,房芳撒娇说:“你刚才那一阵儿,我就不是花骨朵儿了,都是你,我让你赔……”方学增被房芳娇羞的样子惹得心里痒痒,翻身又把房芳压在身下,比上次猛烈得多的攻势开始了,一边说:“好妹妹,哥哥赔你。”房芳说:“好哥哥,猛使劲,赔够我。”两人更加疯狂地翻腾起来……夏天夜短,两人亲热了不知多长时间,听见家属院儿里的公鸡“打明儿”了,房芳说:“哥,累了吧。快睡吧。明早起不来,人家笑话。”……房芳虽然当了工人,但她是顶了工亡去世的父亲的名额进的煤矿,她的心是孤苦的。自从见到了方学增,她的心就长到了他身上。后来方学增和马云结了婚,她心里还是放不下他。阴差阳错,世事变幻,落到方学增头上的祸事,倒成了她的机会儿。房芳以东北女孩儿特有的勇气和泼辣,死命地抓住这个机会儿,她坚决不让方学增再一次从眼前溜走,擦肩而过,她不顾一切,大上一步,终于如愿以偿。两人定下这种关系特别是结婚以后,房芳快乐得像上了天堂一般,走路都觉得格外轻巧,有时甚至像小女孩儿一样蹦蹦跳跳,自己想起和“增哥”在一起的乐事,常常一个人偷偷笑起来,像戏台上演的傻大姐。下了班儿,回到那个只属于她和增哥两个人的小小爱巢,她忍不住哼哼《刘巧儿》、《刘三姐》那些歌曲,忙这忙那,她一心当增哥的“好妹妹”,贤慧媳妇儿,像妈妈对爸爸那样,伺候得他舒舒服服。房芳和增哥在一起,生活是蜂蜜般甜的,即使苦,也觉得带着甜味儿,因为有增哥在。她让蚊子咬了,痒死了,可是只要增哥用舌头舔舔,就不痒了。吃饭的时候,增哥疼她,让她吃馒头,他吃高梁米饭,她总有办法儿抢过高粱米饭来,几口就扒下去了,她觉得那高粱米饭,每个粒儿都甜丝丝的。
方学增受了处分,离了婚,妻离子散,人未亡家已被,一个人像丧家的狗可可怜怜,在难以排遣的苦闷和孤独中挣扎,房芳的出现,无异于沙漠苦旅中遇见了甘泉,他几次拒绝她,不是不爱,是不忍,不敢,是觉得不配,自惭形秽,无福消受。在马云结婚后,他感于房芳的至诚,和她相爱并结了婚。如果说头一次婚姻,他感受到的是常人的幸福,那么这第二次婚姻,却是出乎意料的,梦幻一般的,是久旱逢甘霖,阴雨后见阳光,暗夜里遇明灯,是远胜于第一次的别样的幸福。他暗暗感谢上天对他的眷顾,在他工作的地方有房芳这样集美丽、善良、痴情、忠贞于一身的好姑娘等着他,现在,有房芳为伴,有她给予的幸福相依,不论有什么样的苦难,尘世都是让人留恋的,房芳就是他的天堂。
方学增和房芳两人在极度的幸福中迎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九月份,他们结婚不到三个月,方学增急着去济南接母亲,房芳很高兴,说:“快接了来,就住到俺老家,我就又有了娘了。”母亲接来后,房芳拿婆婆当亲娘一样孝顺。方学增说:“芳,你这么孝顺俺娘,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房芳说:“你停停,怎么是‘俺娘’,娘是你自己的,不是‘俺’的?以后说‘咱娘’,记住了吗?”一边伸手扭了方学增腮帮儿一下,说:“以后再说错了,我就扭嘴。……还问怎么感谢我,那还用问?疼我就行了呗。”
关外的冬天来得早,阳历十一月份,天早已很冷了。星期天,方学增和房芳从老家回来。睡下后,方学增说:“哎哟,你身上特别是小腿,脚丫子冰块一样凉。”房芳说:“在路上让风抽的,我到冬天就这样,穿厚棉衣也白搭。”方学增说:“你主要是太瘦了,要胖得跟北极熊似的,准不这样。”房芳说:“还是你胖得跟北极熊似的吧。”方学增说:“好了,你可不能胖,胖了就不漂亮了。快点,我给你焐焐。”房芳蜷起腿来,把小腿和两只脚脚丫儿放到方学增身上,说:“真好,你身上跟火罐子似的,太好了。”不大会儿,房芳就被方学增焐热乎了,她仰起脸,两只大眼忽闪着,难为情地说:“哥,这次回去,娘跟我说,让咱要个孩子,说趁她在这里,好给咱看着。……怎么办呀?”方学增说:“你怎么跟娘说的?”房芳说:“当时我通红的脸,没好意思吱声,没答应,也没说‘不’。”方学增说:“你心里怎么想的呢?”房芳说:“我很矛盾,我也想要个小孩儿,一想到咱两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心里就觉得太幸福了。可是,我见那些人,挺漂亮的大闺女,结了婚怀上孩子,挺个大肚子,脸上还长斑,又发胖,丑死了,我怕变成那样儿。我才十八、九,自己还是个孩子,就拉扒个孩子,太早了。”又对着方学增的耳朵悄悄说:“我想让你多疼我几年,……趁着年轻,模样儿还不让人烦,让你多享受几年。”方学增被她说得身上一阵热咕嘟的,恨不得立即就开始“享受”她,但忍着,说:“芳,好妹妹,你说得对,你太年轻,是不能老早地要孩子。你这样疼我,我太有福了,咱不慌着要小孩儿,矿上就要开展文化大革命了,还不知道怎样轰轰,你要是怀了孕,会很不方便,小孩儿生下来,也跟着遭罪。”房芳听方学学增说这话,竟一下坐了起来,说:“甭管它搞什么革命,也不耽误咱要孩子。要是该因为这个不要小孩儿,我还就偏要!甭管革什么命,谁敢欺负我和我的孩子,我就跟他闹。”方学增忙把房芳拽进被窝儿,说:“看你,不怕冷呀,我不过这么随口一说,又不是真有谁欺负人,你就当真了,好了,算我没说。这不过算个理由。不管怎样,咱过几年再要孩子。还不行吗?”方学增搂紧了她,亲她几口,说:“不要小孩儿,每回那样儿,挺麻烦的。”房芳说:“嫌麻烦,就别那样儿呗。”方学增说:“不那样儿,忍不住呀,你忍住了?”房芳说:“俺忍住了,……”方学增说:“你是嘴硬,其实心里……”房芳捂着方学增的嘴,说:“不许说我。”方学增说:“好,不说你了,是我没出息,忍不住。来吧,我又忍不住了。”
…………
当方学增和他的新婚妻子在柔情蜜意中沉醉的时候,在关内,在山东齐州盐业公司里,他的妹妹方学慧仍在孤独、痛苦中煎熬。命运翻转快两年了,但她还没从昏暗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且时间越久,包围着她的阴霾倒越发浓重。方学慧太柔弱,而且剧变前后落差儿太大。她从小在济南上学,无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不管社会上怎样混乱,怎样变迁,好像都和她没多大关系,她不过是个端庄,文静,天真,清纯的小女生,处处讨人喜欢,她的童年和少年是快乐的,一直到土地改革,奶奶去世,也不过是记忆中的一束阴影,时光流逝,慢慢就冲谈了。后来升学,入团,参加工作,入党,一帆风顺,只是“奉命”嫁人,对象长相不理想,是个缺憾,但他是军官,政治条件好,这至关重要的一“俊”把相貌之丑全然遮去了。婚后的欢爱和由婚姻而得到的“实惠”让她心满意足。哪想到,一场“四清”运动让曾经拥有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一夜之间,她由“红”变成“黑”,从人人羡慕的军官太太沦落为受人鄙夷的弃妇,从年轻的女共产党员,被机关领导信任和重用似乎前程如锦的青年干部变成了政治上的“贱民”,甚至是跟四类分子相近的“阶级异己分子”,从风光无限变成了凄凉无边,从处处受礼遇变成了时时受歧视,从让人艳羡变成了被侧目而视,过去,无论本机关还是社会上那些逢迎,套近乎儿的人像落潮的海水般一下子退去,一度亲如姐妹的“朋友”也形同陌路,偶尔碰到慌忙躲得远远的,像是怕沾上传染病病菌或不吉的秽气。出事前,她办公室,宿舍门前,常常停着自行车,虽然说不上是“门庭若市”,但找她的人总是串流不息,而如今她阴冷的宿舍常年“门可罗雀”,女儿去了幼儿园,出出进进她一个人,形单影只。方学慧懂得了“世态炎凉”的真正含义,明白了同样是人,在社会上的处境真的犹如天渊。……方学慧劝慰自己,如果不出来上学,以自己的家庭条件,肯定找不上好婆家,在农村随便找个条件很差寻不上老婆的男人嫁了,过的是比地狱强不了多少的日子,那种情形,想想都会不寒而栗,那才真叫做生不如死。通过上学,升学,就业,才有幸获得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求之不得的体面的“吃国库粮”的生活。现在的跌落,并没让你跌到谷底,你应该看成是还事情的本来面目,是自己“罪有应得”,而且人家还对你高抬贵手,“宽大”处理的,你自己必须坚强地承受,甚至应该感到“庆幸”。但她毕竟是脆弱的女子,从高处跌落的滋味儿确实很难忍受。离婚快两年了,也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不是“老半货”,就是前边有一大窝孩子,甚至有因为酗酒,脾气坏,被女方踹了的,她一听头都大了,这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她宁肯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能“剜到篮子里就是菜”,随便找个男人让他作践。……从出事儿到现在,方学慧再也没见过杜志强,离婚后,她仍然抽空儿去杜家看望两位老人,在那里见到了杜志强跟一个女兵的结婚合影,那女人长得又黑又瘦个子又矮,还搭不到杜志强的肩膀头儿,按杜志强他娘的说法儿,是“跟小人儿国里来的似的”,“一把攥着两头不露”,“一个人不敢看,两个人得拿着把棍子”,老头子就骂,这个浑小子是秫秸换杆草,越鼓捣越短,他们还说,别看这个小媳妇子人不起眼儿,可是脾气大,听说是大干部的闺女,属虼蚤的,招着就跳,找这么个媳妇儿,有这小子罪受。听老婆婆说,他们两人回来探亲,爹娘让杜志强来看看方学慧,顺便把苗苗接来住几天,那女兵一听就急了,说,杜志强只要敢去,她立马就回苏州。老父亲说,那小子真就不敢去了,真是孬泥。又有一次,杜志强回来探家,方学慧有事上街,在百货大楼门口,看见了杜志强和那个女兵,杜志强分明也看到了方学慧,但赶紧扭头,装作没看见,方学慧躲在一边仔细看了看杜志强的女兵媳妇儿,果然像老婆婆说的,个头儿矮不说,模样儿也不能让人恭维。方学慧看着杜志强和她说说笑笑地从百货大楼出来,杜志强骑上自行车,带上那女兵,绝尘而去,她心里特别难受,那一刻 ,死的心都有了。她赶紧回了公司,跑回自己的小屋儿,蒙上头就睡了。突然,有人敲门,方学慧擦擦眼泪,起来开了门,见是雷鸣,端一碗菜,拿一个馒头,说:“中午,你没去打饭,伙房李大爷让我给你送一份儿来,饭菜票儿我已经替你垫上了。”方学慧忙接过饭菜,说:“太谢谢了。中午,我有点儿不舒服,不想吃,就没去打饭。”雷鸣说:“许是有点感冒,不吃饭不行。还要多喝开水。”方学慧拿了饭菜票给雷鸣,雷鸣也不客气,接过去装进口袋,说:“你吃饭吧。”说完,步履沉稳地走了。方学慧望一望雷鸣的背影,这真是个怪人。一年到头,除了扫院子,运垃圾,打扫厕所,一有闲空,就捧着像砖头一样厚的书着迷地看。世间的学问,除了现实政治之外,其他的无论哲学,历史,文学,艺术,科学,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他名字叫“雷鸣”,但每日不声不响,不哼不哈,当有人问他什么事,他会不厌其烦地回答,说得一清二楚。他好像木头人,终日面无表情,从不义形于色,但公司有人遇到难处时,他会默默地搭手儿帮忙,去得最早,走得最晚。他年纪并不大,但却像历尽沧桑的过来人,一副看穿红尘的模样儿,眼光像古井一样深沉。他分明知道自己是没有出路,谈不上前途的人,却十分关心国内外大事。他从不在人前流露感情,但有一次,方学慧房间的灯头坏了,他来修理,修好了,坐下来喝茶,方学慧关切地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从不回老家,他说,他父母哥哥姐姐都在香港,大陆上就他一个人,从五七年犯错误,他已经快十年没跟亲人见面了。说到这里,他已经两眼满含热泪,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低声说:“我们算是同病相怜。”方学慧动情地点了点头。……一九六六年初夏的一天晚上,屋外风雨交加,苗苗从幼儿园回来,就没有精神,有点儿发热,方学慧忙给她吃了“安乃近”,没想到晚上十来点钟,孩子烧得烫手,昏昏沉沉,嘴里在说“胡话”,还打哆嗦,方学慧忙抱起苗苗,撑起一把雨伞,就闯出房门,路过雷鸣的房间门口,方学慧“扑踏扑踏”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开了房门,问:“是方学慧?怎么了,苗苗病了?”方学慧说:“是的,我带她上医院。”雷鸣二话没说,穿上雨衣,把烧得滚烫的苗苗接过去,裹到雨衣里,说:“方学慧,风大,你好好撑着伞,咱们快走。”他们顶着风雨,一路滑滑擦擦,跌跌撞撞到了医院急诊科,值班大夫急忙给做了检查,责备他们两人,说:“你们这孩子的父母怎么当的?再晚来一会儿,孩子就危险了。”方学慧有点难为情,雷鸣说:“大夫,麻烦你了,孩子她爸爸是军人,不在家,我是孩子妈妈的同事,帮着送来的。”大夫笑了,说:“噢,原来是这样。你是雷锋式的好同志。”雷鸣面无表情,说:“那可不敢当。”孩子被安排到观察室住下,打上针,安静下来了,雷鸣说:“好了,我回去了,明天早晨我再过来。”没等方学慧说句感谢的话,雷鸣已经出了急诊室,走了。方学慧走到窗前,看着雷鸣瘦小的身子淹没在风雨中,想起不久前,雷鸣一个人在盐垛旁阴凉地儿里看报纸,看完了,放下报纸,自言自语:“来了,一场新的暴风雨又开始了。”方学慧暗想,难道正在中小学开展的文化大革命会向社会蔓延,他们也会再受磨难吗?……
一九六六年年末,中央关于厂矿企业文化大革命的指示公布了。就好像一场大雨过后,林间空地长出形形色色的蘑菇一样,全中国从江南到塞北,大大小小的工厂、矿山,公司、商店,处处闻风而动,“忽啦啦”一下子冒出了一批神气十足,咄咄逼人的“造反派”,他们纷纷成立各种名目的群众组织,公然责令单位领导解决办公场所,报销革命造反所需的诸如笔墨纸张交通等一应费用,而此前头一天还凛然难犯的领导们居然乖乖地依令而行。于是各单位一、两天内拉起了一个个“山头儿”。也有的单位儿,不知是上天护佑,还是最先“杀”出来的头头儿具有号召力和凝聚力,抑或是因为人员少,平庸者众,没其他人出头儿,总之,这种单位只拉了一个“山头儿”,单位群众都归于该山头麾下,而多数单位则因为揭竿而起,挑头儿造反的头头儿有两个、三个甚至多个,他们自立旗号,互不买账,各人招兵买马,网罗队伍,而群众呢,因为长期短期甚至一时跟当权派和不同的造反派头头之间的恩怨利害而决定的不同立场,各自投奔不同的造反组织,从而在一个单位形成两个或几个势不两立的山头儿,出现了各自为战,针锋相对的派系,有点像春秋战国那种形势。而这些不同的山头儿,都自我标榜是最革命的,真正革命的,造反精神最强的,最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而这些同为毛主席的忠诚的追随者们很快就斗得难解难分,他们各自排兵布阵,发号施令,向原领导者们叫板,宣战,这些造反派有的一向吊二郎当,是刺头儿,现在见有机可乘,像打足了气的皮球,一下蹦将起来,出露头角;也有的前一天还循规蹈矩,见了领导谦恭有礼,而一觉儿醒来,摇身一变,像川剧“变脸”,换了脸谱,竟然成了叱咤风云,张牙舞爪,横眉怒目的“革命闯将”,让一般人一个个瞠目结舌,暗自感叹果然是时势造英雄。当然,当社会上各单位群雄并起,乱云翻滚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些有头脑儿,城府深,含而不露的“智叟”式人物,面对一干草莽好汉,心里不服,暗中生“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之叹,有的还老谋深算地想,这帮小子,别看今日跳得欢,早晚有一天拉清单。当然,他们只是心里有数儿,并不明示,这些人一般会随大流,看热闹儿,或干脆作壁上观,等着退潮的时候才挽起裤腿脚儿,下水检鱼—那当然是后话了。在风起云涌的造反狂潮中,桦树沟煤矿里,让职工们大感意外的是,矿党总支成员,矿办秘书荣子忠竟率先跳出来造了反。而荣子忠造反是受到了他舅舅贾日升—他已经在矿务局扯旗造反,成了煤矿系统赫赫有名的造反司令—的点拨。贾日升于举旗造反的前夜,把荣子忠召到局里面授权宜,他说,这次运动跟以前的运动都不一样,以前的运动都是各级领导整那些不同时期不同的斗争对象,而这次是群众整领导,下级整上级,这是毛主席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新发展,运动的结果一定是权力的重新分配,就像打仗,要抢先占领有利阵地,要先下手为强,中国的老百姓是一群羊,你扯起一面旗来,必定有人跟着上。这荣子忠利用当矿办秘书的条件,惯会卖人情,又常常跟人一起吃吃喝喝,交了一帮酒肉朋友,不出几天,就拉起了一支队伍,井下的工人有不少人加入了他的组织,后勤的人眼见大势所趋,也都纷纷加入。这荣子忠诱骗马云离婚之后,如意算盘没有得逞,马云嫁给了新来的转业军人,副矿长陈洪杰,荣子忠恨得牙痒痒。运动开始,荣子忠打着“坚持斗争大方向”的旗号,造尚书记、尹矿长的反,但真正打击的对象是尹矿长,因为尹矿长一直是他提拔的挡头。但这个尹老头儿是老革命,工农干部,没什么辫子可抓,荣子忠重点揭批他阶级立场不稳,同情极右派郁忠,提拔重用阶级异已分子方学增,方的问题暴露后,又极力包庇,和矿务局党委走资派相勾结,对方的处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假处分,真包庇,尹矿长还曾对人说马云跟方学增离婚“不合适”,又生方设法把方学增放走,还暗中支持女工房芳跟方学增恋爱提供方便,让工人阶级的女儿投入了阶级异己分子的怀抱,尹的阶级立场站到哪一边?不但大字报上这样批判,而且在大会上,也成了批斗尹矿长的重要内容,在荣子忠威逼下,尚书记也跟着帮腔,在方学增问题上揭发批判尹矿长,气得老头子浮身发抖,马云坐在会场里,听着台上发言的人纠缠方学增的事,羞得无地自容。她很清楚荣子忠借方学增的事打击尹矿长,同时也是在羞辱马云和她的新婚丈夫陈洪杰。马云跟方学增离婚之后,由于荣子忠作梗,尚书记态度暧昧,她的入党问题一直没有解决,而且还以马云已经超龄为由,拿掉了她的团支部书记职务,现在,荣子忠又拿方学增的事大做文章,分明是出恶气,泄私愤。马全礼坐在自己家里,听着大喇叭里的批判发言,肺都气炸了。矿上一帮看不惯荣子忠的小青年撺掇马云拉起一个名为“惩腐恶战斗队”的群众组织,矿上的干部工人多有同情马云的,纷纷报名加入。但是没过多久,地区几个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受矿务局红卫兵组织之邀,派十几个人的红卫兵小分队来桦树沟煤矿“串连”,他们带着“框框儿”,有备而来,进矿后,一屁股坐在荣子忠一边,竟宣布马云为首成立的“惩腐恶战斗队”是“保皇派组织”,勒令解散,还把马云,陈洪杰打成“保皇派”,不得参加群众组织。紧接着,在席卷全国的“一月风暴”夺权中,地区矿务局贾日升一派夺了权,贾本人成了矿务局系统权倾一时的“二把手”,而且还参加了所在城市的革命委员会,当了常委。在他和来矿帮助夺权的红卫兵小将支持下,荣子忠一派夺了桦树沟煤矿“党政财文”大权,尚书记被“解放”,进了新领导班子,尹矿长和陈洪杰靠边儿站,而马云一派作为“在野”势力,处处受到压制。桦树沟煤矿从此成了荣子忠的天下,弄得乌烟瘴气,生产一落千丈,处在半停产状态。方学增所在的卧虎山煤矿,因为是新矿,领导骨干是从几个老矿调来的,凑到一起,还没磨合好,文化大革命就干始了,也形成了势不两立的两派,运动开始,方学增连夜写出大字报,检讨自己政审作假的错误,表示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而矿里的两派都知道无论谁掌权,都要“抓革命,促生产”,而煤矿生产,事关生命安全,非同儿戏,他们知道方学增这样的人绝不会有政治野心,而又确实能干事儿,有用处,谁掌权都离不了他,所以两派都拉拢他,方学增哪一派都不靠近,说自己没资格“革命造反”,愿意接受革命造反派的批评教育,做点力所能及的技术工作,为革命造反派分忧。两派也就懒得理他了,听任他自己“领导”自己,每天忙矿里的技术、安全那些没完没了的工作,房芳高兴地说:“增哥,这样太好了,他们打‘派仗’,你专心地工作,他们不找咱的麻烦,娘就可以放心地住下去了。”两人跟娘说了矿上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娘不再怕被革命造反派赶走了,心里松快了不少,可是,又每日每时牵挂着女儿。……
方学慧却远不像哥哥那样幸运。机关、厂矿企业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地区商业局站出来一位“响当当,硬梆梆”的造反派女将—方学慧的商校同学,一起分配到地区商业部门工作的—华贞春。这华贞春本来就禀赋甚好,文才,口才俱佳,在地区商业局统计科当统计员,长期感到怀才不遇,憋了一肚子不平之气,方学慧没出问题时,她十分嫉妒方学慧,方学慧受处分了,离婚了,调走了,她满心希望局领导会调她接替方学慧的工作,但人事科康科长向她透露,他向领导推荐了她,但高局长不同意,认为华贞春为人行事不够稳重,过于张扬,管理全地区的商品票证,不是合适人选,而安排了从基层调来的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同志。华贞春气得想发疯,但又只能隐忍。文革来了,出气的时候到了,康科长躲在后头给华贞春出谋划策,撑腰打气,他说:“华贞春,论政治条件,工作能力,知识水平,你哪一样比别人差?可是当权派对你的态度呢,你是冷暖自知,最清楚不过了吧?起来,干,造这一小撮混蛋的反,你挑头儿,我做你的后盾,他们这伙儿人的问题我包本儿,给你提供炮弹,对方学慧的问题,要抓住不放,看杜志刚、姓高的怎么辩解。”华贞春面对“大好形势”,早已蠢蠢欲动,让康科长这样一鼓动,更加热血沸腾,立即开始活动,她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讲:“长期以来,我们地区财贸系统就是黑线统治,坏人得宠,好人受压。我华贞春让他们压了这些年了,现在,我告诉大家,人逼我反,我不得不反,是到了跟他们算账的时候了。”商业局的干部长期以来受共产党的“服从领导”,“民主集中”,“党的纪律”等党性教育,特别是受刘少奇“驯服工具”论的影响,一般人都胆小怕事,比较保守,持重,对华贞春的鼓噪,既不响应,也不反对,往往以点点头,或“哼哼哈哈”作模模糊糊,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有人看不惯华贞春的张狂样儿,私下开玩笑说:“杜主任 、高局长‘压’她了吗?‘压’了她那么多年,也没见‘压’出什么事儿来嘛。”有的就说:“别胡唚了,可别小看这个华大妮儿,她能量大得很,听说已经和大学、一中的红卫兵挂上钩了,马上就是财贸系统的政治新星,说不定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的领导—这个年月,就这样的人能占上风。”这人说得不错,华贞春去大学,一中串连,和大学一个红卫兵“领袖”搞得很粘乎,两人过从甚密,那红卫兵领袖和华贞春气味儿相投,对对方都很欣赏,可谓“惺惺相惜”,那红卫兵领袖不但文才好,还擅长书法,亲笔给华贞春题了一副字,上书:“战地黄花分外香”,华贞春视若珍宝,贴在自己宿舍正中墙上,见过这题字的人有的撇嘴,有的挤眉弄眼,有的说,这题字饱含深意,只可会意,不可言传……红卫兵们来地区商业局支持和声援,华贞春挑头儿成立了地区商业局也是财贸系统第一个革命造反群众组织,紧接着她又第一个贴出了长达几十页的大字报,向商业局高局长,财办杜主任,分管财贸的地委、行署领导和地委、行署主要领导造了反,批判他们在地区财贸系统贯彻了一条“又粗又长又黑的反动透顶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阶级路线方面,把方学慧的问题作为重点,指他们上下勾结,对方学慧重用,纵容,问题暴露后,又百般包庇,至今仍安安稳稳地留在共产党内,而对苦大仇深,根正苗红,对党和毛主席有深厚无产阶级感情,工作突出的好同志却极力排斥,压制。这篇大字报,一式几份,在地区商业局,地委、行署大院儿,大街上同时贴出,马上受到学校红卫兵组织的声援和支持,华贞春成为地区财贸系统赫赫有名的造反派“领袖”人物,一九六七年一月夺权,当上了地区财委系统文革组织的副主任,地区商业局革命委员会的主任,相当于地区商业局的局长,一时炙手可热,她的靠山和军师,局人事科康科长做了她的副手儿。一九六七年二月初,刚刚过完春节,财贸系统在行署大礼堂召开批判大会,上至地委书记,行署专员,以及财委杜志刚,地区商业局高局长,下至各个公司的书记、经理等几十名领导干部被揪上台接受批判,声势浩大,震惊了齐州地直机关,会场上人山人海,被批斗的地委、行署,财委各局(社,行),各大公司昔日的领导干部,如今的“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黑压压地站满了一台,衮衮诸公,全然失掉了往日的器宇轩昂,八面威风,变得低头胁肩,低眉顺眼,低声下气,一个个委琐不堪。方学慧在会场后排靠边坐着,抬头望去,见她的老同学、老同事华贞春长发剪成了短发,戴黄军帽,穿黄军装,居然还有不知从哪掏弄来的武装带扎在腰间,像《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或《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十分英武,果然非同凡响,端的是个人物,她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前台后台间,穿梭往还,几个穿黄军装的年轻男女—有地区商业局的职工,也有方学慧不认识的—围着她团团转,而她则在不停地对他们布置、安排着什么……方学慧暗暗想,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从她调离商业局,快两年没见过华贞春,那个一天十八回对着小圆镜儿搔首弄姿的“老”姑娘,那个喜欢飞短流长,叽叽喳喳的长舌女,跟现在台上一颗闪烁的明星一样光彩照人的女司令真的是同一个人吗?雷鸣挨着她坐着,低声说:“你这个同学好生了得。”方学慧怕别人听见,悄悄说:“别说话。”大会开始了,地区财贸系统各单位的造反派,中层干部一个又一个作批判发言,无非是按报纸、传单上那些调子,鹦鹉学舌,牵强附会,生搬硬套,对什么“利润挂帅”,“物质刺激”,“单纯业务观点”,“反对突出政治”,“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等等莫须有的“错误”、“罪行”上纲上线,大家众口一词,结论是台上这“一小撮(?)”—似乎已经是一大堆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执行的是彻头彻尾的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华贞春是唱“压轴戏”的,最后一个发言,她批判的是地区财贸系统以杜志刚为首的走资派和地区商业局走资派高某相勾结,执行修正主义的干部路线,打击排斥无产阶级先进分子,包庇重用政治上有问题的人,阶级异己分子,他们“招降纳叛”,目的就是在财委、商业系统搞变天复辟。华贞春列举商业系统包括各公司有问题的人受到重用的一大堆例子,多用“某某某”有什么什么问题,但却被提拔重用,而在讲到方学慧时,却直接点了名,指“阶级异己分子”方学慧,大地主出身,其父是十恶不赦的国民党军官,于一九四八年逃亡台湾,方学慧之母大地主出身,土改中被定为地主分子,解放后拒不接受改造,卑鄙无耻地以自己的美色和肉体相诱惑,拉村支部书记下水,为方学慧兄妹出具虚假政审证明,在十几年时间里,方学慧和其兄凭借假政审材料入团,升学,参加工作,还混入了中国共产党,方学慧来地区商业局后,一直受到重用,是杜志刚和高某的大红人,还成了杜志刚的兄弟媳妇儿,一时炙手可热,方学慧的政审问题在“四清”运动中暴露后,本人被迫作了交待,杜、高等人对方学慧依然温情脉脉,蓄意包庇,只作了象征性的处理,调走了事,以掩人耳目。华贞春提高声音质问道:“难道他们这样做是偶然的吗?绝不是!他们对真正的革命同志,对出身好,根正苗红的阶级兄弟倒百般挑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生方设法儿打击,排斥,他们爱什么人,恨什么人,他们是什么阶级立场,不是昭然若揭了吗?”坐在台下的方学慧听华贞春点了自己的名,而且污言秽语的谩骂,声色俱厉地批判,简直如五雷轰顶,她把头低下,她感到全会场的人都在用眼睛搜寻她,注视她……正在这时,主持会议的人念了一张来自“革命群众”的条子,称“革命群众”“强烈要求把阶级异己分子、美女蛇方学慧揪上台示众”,主持会议的人向着台下吼道:“方学慧来了吗?滚上台来!”方学慧面如土色,浑身发抖,艰难地站起来,雷鸣低声对她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方学慧,挺住!”方学慧身子摇晃着,费了好大劲,才从同一排的几个人前边挤出去,低着头,晕晕乎乎走到台前,被等在那里的两、三个人一下推上台去,主持人喝令她低头站好,华贞春又接着批判,继续分析,说在杜志刚、高某等推行的修正主义组织路线下,财委系统特别是商业部门长期以来坏人当道,好人受气,坏人神气,方学慧就是一个最生动的例证。讲到这里,主持人又说:“刚刚接到革命群众递上来的条子,‘强烈要求大会主席团立即研究,宣布财委和商业局走资派对方学慧所做的假处理真包庇的决定无效,开除她的党籍,行政上开除留用,运动后期作最后处理。”主持人待华贞春发完言,临时中断批判,大会“主席团”在华贞春主持下紧急磋商,不过两、三分钟,大会主持人宣布:“经财贸系统造反派组织研究决定,接受革命群众的建议,撤销原商业局党组对方学慧的处分决定,开除方学慧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开除留用两年,撤销其现在担任的科室工作,自即日起在本单位接受批判,劳动改造!”对方学慧所做的新的“处理决定”宣读完了,参加会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个人犯了错误,处理过一次,再作处理,这合适吗?”“台上这些人连党员都不是,他们就能开除一个党员的党籍吗?荒唐!”“就算真有‘革命群众’递条子,这写条子的人就能代表‘革命群众’吗?”“你别傻了,什么“革命群众”?不就是他们这帮儿人演戏吗?”“这哪里是‘文化革命’,简直是儿戏。”“折腾这个方学慧符合斗争大方向吗?”“方学慧这个小妇女儿这回完完的,怕是过不去这一关了。”……会议主持人大声喝令台下“安静”,说,刚才宣布的处理决定和华贞春同志的批判发言是“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主持人宣布的处理决定和刚才说的话像一根根钢针刺着方学慧的耳朵,扎着她的脑子,斫着她的心,她头晕脑胀,快站不住了,但上台前雷鸣低声嘱咐响在耳边,她告诫自己,不能倒下,方学慧咬紧牙关,倒腾着动动自己站麻了的变软了的两腿,重新站好…。台下的人离场了,台上的“正式”批斗对象由造反派押着离场,没有人搭理方学慧,她孤零零一个人从后台侧门走出来,走了几十步,见商局财务科老会计“然先生”似乎在等着她,见她过来,迎着她,方学慧难为情地说:“大哥,你在这里是……?”然先生说:“学慧,别当回事儿。记住,现在是一个特殊时期,很显然,他们做的处理决定像他们做的一切事情一样都必然是无效的,你那位老同学现在是昏昏然,飘飘然了,这对她来说,未必然是好事。谁也没办法抗拒历史的必然。一定要想开。”方学慧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棱角分明的老大哥,眼泪夺眶而出,说:“大哥,谢谢你。谢谢你,你自己也要当心。我得赶快走了,今天是星期六,我得去接苗苗。……”说完,匆匆离开了。
方学慧离开礼堂,低着头走出地委大院儿,匆匆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回到盐业公司,又匆匆骑了自行车去幼儿园接苗苗。到幼儿园时,小朋友们都被接走了,就苗苗一个人在幼儿园大栅拦门里边,翘着小脑袋,可怜巴巴地朝外张望,方学慧的心紧缩了一下,苗苗飞跑过来,说:“妈妈,你怎么来晚了?俺老师都不耐烦了。”方学慧心想,幼儿园的老师莫非也知道我的事?又对苗苗说:“妈妈有事耽搁了,你们老师还在吗?”苗苗说:“还在,她们要开会,不放假。”方学慧说:“走,咱们去找老师,给你请几天假。”苗苗说:“给我请假干什么?”方学慧说:“爷爷奶奶想你了,妈妈送你上爷爷奶奶家待几天。”苗苗高兴得跳起来,像小燕子一样翻飞着,去找老师,请了假,临走,方学慧说:“叶老师,苗苗在这里,你们费心了,谢谢了。”叶老师—一个中年老大姐—有点奇怪地看了方学慧一眼,说:“苗苗很听话,不费心,小方,你太客气了。”方学慧带上苗苗离开了幼儿园。过午,她让苗苗一个人在家看小人书,她去办公室结清了仓库的账目,把账本子码放好,又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东西,放整齐。这天过午出奇的清静,没来一个拉盐的,只有雷鸣来过一趟,问了句:“没事儿吧?”方学慧淡然说:“没事儿。”雷鸣转身就走了,又在盐坨中间通道上例行公事地扫起来,尽管过道上没有任何杂物和灰尘。方学慧的脑袋像被什么重物击打过一样,一直很闷,耳朵里一直不停地回响着上午开会时华贞春批判发言清脆的声音和会议主持人宣布对她的“处分决定”时高亢的声音,她不时地捂住耳朵,再松开,但那些声音仍然执拗地在耳朵里交替地聒噪。从上午被揪上台到现在,她一直感觉恍恍惚惚,这种状态让她麻木,她已经感觉不到剧烈的痛苦。她意识到自己注定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攻击、批判、羞辱、践踏的对象,而且还一定要捎带着她那可怜的,可悲的,被污辱被损害的,无处立足安身的母亲一起受辱。虽然母亲不在此地,但是如果人确有灵魂存在,那母亲虽然身在异乡,灵魂也会不得安宁。这就是“革命”,而且是“文化革命”,是“文化大革命”,方学慧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叫“文化”革命。她只是个商校学生,知识面不广。一直以来,她都把知识、学问等同于“文化”,没想到这样斗人,打人,骂人,污辱人,往死里整人,就是“文化”,就是“革命”,就是“文化革命”,这真是一种奇特的“革命”,奇怪的“文化”。她的老同学华贞春多么英武,多么威风,而且还多么“正气”凛然。现在,她就是“真理”,就是权力,就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她和他们那帮造反派的战友显得多么唐而皇之,无论怎样的暴戾,阴毒,挟嫌报复经他们的口说出,都显得“义正词严”,不容置疑,不能辩驳,每个人都在支持,万众一心,众口一词,拥护的手臂林立,跟随的吼叫齐呜,方学慧这样被揪上台的批判对象也不敢、不会、不能说半个“不”字,也跟着呼喊攻击,辱骂自己的口号。“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这众人中甚至包括被推被捶者本人,落井下石,众口铄金,一人一口唾沫足以把人淹死。……方学慧绝望了,她在会场里听到华贞春批判发言中列举其他有政治历史污点,或家庭社会关系有问题的人一般都以“某某”指代,心想大约是执行党的政策,避免“背离斗争大方向”,把矛头指向“群众”,但对她方学慧却没了这个忌惮,直呼其名,而且还冠上了“阶级异已分子”的头衔,方学慧一下被打懵了,心想,从此更没脸见人了,过了片刻,她被揪上台去,她感到像是一下跌入了深渊,“彻底完了”,当主持人宣布了刚刚作出的对她的新的“处分决定”,她恍然觉得没路可走了,活到头儿了。这些念头儿浮现出来,再也不肯消退,一直在她脑海里缠绕着,纠结着,似乎眼前只有一个去处,一个归宿,而且随着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这个去处,归宿在眼前越发清晰,她拿定主意了,算了,不活着丢人了,别活着受气,受屈,受辱了,华贞春掌了大权,尽管多少年里,方学慧从没得罪过她,甚至没在任何人面前说过她一个“不”字,半句坏话,方学慧并没飞黄腾达,她只不过入了党,只不过做了管理商品票证的办事员,如此而已,而且,她的所谓“风光”,并不是取自于华贞春,如果让自己挑工作岗位,她倒宁愿去做统计,她从没伤害过华贞春,甚至希望华贞春处境比她好,受到提拔重用,她方学慧居于她之下,但她做不到,她说了不算。但是华贞春一直嫉恨她,这种嫉恨类似于心胸狭隘的庄稼人对邻居家的庄稼长得比自家的好,邻居家的老母猪下的崽比自己家的多而生出的怨愤,是没有道理的,莫名其妙的,上不了桌面的。但是没办法儿,华贞春就是嫉恨她。现在,华贞春大权在握,一定要出气,一定要报复,她会把她往死里整。方学慧隐隐约约觉得女人心胸狭窄,特别容易嫉妒人,而且如果一旦得势,整人害人会比男人还要狠,文化大革命开始这几个月,她看到刘少奇和曾经十分风光,风头甚健的夫人王光美失势了,跌得很惨,心里偷偷想,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一直不大出头露面,她肯定十分嫉妒王光美,说不定毛主席和刘少奇的矛盾背后就是江青对王光美的不忿。……当然,这种想法只是一闪念,她从没对任何人—包括自己无话不说的哥哥—说过。……方学慧很清楚自己处境的险恶,她没有话可说,没有任何理可辩,她头上有辫子可抓,人家再怎么整她,不用说齐州,就是全中国也不会有人替她说一句话。更糟的是,在她的问题背后,是她母亲的—中国人最感兴趣,最鄙视的—丑事,中国人常说“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但中国人又最热衷于揭别人之短,以显自己之“长”,在政治斗争中,特别是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似乎又特别流行揭短,因为揭人之短,比起一般的“批判”,更具杀伤力。方学慧知道华贞春不会考虑什么道德约束,不会留情面,只要需要,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揭她的,捎带着揭她母亲的“短”,让她无地自容,让她生不如死。方学慧没有办法儿了,她的路到尽头了。坦白,受处分,离婚,再痛苦,她从没生过这种念头儿,她上有大半辈子茹苦含辛,为他们兄妹牺牲受辱的母亲,下有年幼的女儿,无论怎样,她都不愿意离开人世。但是,现在,她决计这样做了。这个齐州,名为一个地区党委、行署所在地,实际上是个不大的城镇,这天的批斗大会开过,财贸系统的人员点多面广,她方学慧不但被点名批判,肆行辱骂,而且还被揪上台子亮了相,她已然成了齐州城的“名人”了,如果仍然觍颜苟活,不知会被多少人指脊梁骨,而且特别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华贞春在发言中十分露骨地糟蹋了她的母亲,怎么办?这种非人非鬼的处境什么时候会改变?不知道;世界虽大,哪里有块地方能容得下她们母女而免于羞辱?没有这种地方;而且即使活下去,她这个“阶级异己分子”的妈妈还会带给自己的孩子不幸,她会是孩子痛苦的根源;如果她现在死掉,对苗苗的政治影响倒会大大减少,她也不是吃奶的孩子,妈妈死了,她爸爸不会不管她,即使临时不去苏州,她爷爷奶奶也会疼爱这个没妈的孙女儿,会供她上学,妈妈死了,她会哭一阵子,几天就过去了,孩子小,谁疼她,她跟谁亲,不必太担心。……娘去了哥哥那里,我没过去看娘,请娘来这边,哥没让娘来,看来哥是对的,娘真的来了,就糟了。关外偏远,煤矿职工多数是下井工人,不见日头少见天,运动应该会温和一些,哥哥的工作对煤矿比较重要—不像她这种小职员无关紧要,可有可无,那里掌权的会给哥哥一点面子,新嫂子房芳又孝顺,娘就在那边待着吧。……这些事,方学慧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得遍数越多,决心越坚定,她对自己说,不犹豫了,下决心了,明天,就是明天,一“走”了之。
方学慧想清楚了,心里倒松快了不少。好像连深重的痛苦和难言的冤屈都离她而去了。晚上,她收拾了苗苗的东西,装进一个大包,她拧亮苗苗床前的台灯,看着熟睡的苗苗。苗苗临睡前,问妈妈:“妈妈,我看你不高兴,怎么了?”方学慧说:“没什么,妈妈没有不高兴。”苗苗说:“妈妈骗人。你肯定难受了,你哭过,眼睛都红了。……我猜着了,你是想爸爸了,我爸多长时间了也不回来看我们,也不让我们去。”方学慧说:“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爸爸部队上有任务,请不下假来。”苗苗说:“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方学慧说:“怎么会呢,世上的人,除了妈妈,爸爸和你最亲,爸爸一定不会不要苗苗的。”苗苗似信非信地点点头,睡了。……方学慧定睛看着苗苗,心里说,苗苗,我的孩子,明天晚上,你就不光见不到爸爸,也见不到妈妈了,而且永远也见不到妈妈了。不是妈妈心狠。妈妈实在没办法儿了。……方学慧给苗苗掖掖被子,站起来,回到三屉桌前坐下,她要给娘,给哥哥和没见过面的嫂子写告别信了。她铺开信纸,拿起笔,还没写一个字,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一年多没见娘了,娘跟着哥去了关外,她也没去看娘,今年春节,她怕暴露娘的去向,没敢离开齐州,是去杜家陪老人过的年。她眼前浮现着娘的面容,因为屈辱和恐惧,娘白皙、俊秀的面孔变得灰黄、憔悴,娘的身后是忍辱负重的,老得很快的哥哥和年轻、漂亮的新嫂子,他们都睁大眼睛看着她,像要跟她说话,……方学慧擦擦眼泪,在信纸上写道:“娘,哥哥,嫂子,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眼泪又模糊住了她的双眼,泪水落到信纸上,把信纸打湿了,有几个字字迹变模糊了。……她有好多话要对娘和哥嫂说,过午她想了好多要写的话,这会儿却只觉得心里噎着疙瘩,什么也写不下去了,她又擦擦眼睛,草草写道:“娘,哥,嫂,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撑不住了,只得走了。娘,女儿没法儿孝顺你了,你就在哥那里吧,一定不要回老家。哥,嫂子,娘就依靠你们了,拜托了。……学慧 一九六七年二月某日”方学慧急急忙忙写完,把信纸折叠好,装进信封,写上地址,贴了邮票,糊上封口,放在桌上。第二天一早,她起来,急忙拿了桌上的信,交给了门卫齐大爷,请他交给邮递员发走。回屋伺候苗苗吃了早饭,骑车带苗苗去乡下杜志强家。虽然立春十几天了,但天还很冷,方学慧临走,雷鸣走过来,问:“天这么冷,还去杜志强家?”方学慧说:“对,我担心运动形势紧了,孩子在城里不方便,送她奶奶家待段儿时间。”雷鸣说:“小心别把孩子冻病了。”方学慧说:“我给她穿得很厚,戴上帽子,口罩,没事儿。”方学慧看了雷鸣一眼,说:“雷鸣兄弟,谢谢你对俺娘俩儿的照顾。俺走了,再见。”雷鸣心里一怔,想,这是干什么,不过把孩子送乡下去,怎么像是“告别”,莫非……?还没来得及回话,方学慧骑上车子,一溜烟驶出了盐业公司大门。
方学慧骑自行车带着苗苗跑了二十多里路,到了杜志强家。老头、老太太十分高兴。方学慧说:“最近幼儿园里孩子感冒的挺多,我又常开会,让苗苗在这里多待些日子。”老太太说:“那太好了。爷爷奶奶跟苗苗儿亲不够,待多少天都行。”苗苗说:“妈妈,你也在这里吧。”方学慧说:“不行,妈妈得回去上班,你在这里听爷爷奶奶话,以后让你爸把你接到苏州去。”苗苗高兴得跳起来:“好啊,好啊,我要上苏州见爸爸了。”一家人一起吃了中午饭,方学慧哄苗苗睡了午觉。她看着女儿,眼泪“扑打扑打”地往下掉,过一会儿,方学慧心想,得快走,心软了,就走不成了。她站起来,擦干眼泪,到外屋对公婆说:“爹,娘,孩子放这里,你二老费心了。我走了。”婆婆说:“学慧,孩子放这里,又不是在别人家,你怎么还哭了?”方学慧说:“孩子在这里,比跟我还好哩。我没哭,上午来路上风大,眼睛让风刮得难受,我揉搓红了。”方学慧怕自己忍不住哭起来,急忙出屋,骑上车离开了杜家。走出来约十来里路,她骑车朝一个岔路走去,那里有一座水库,以前杜志强回来,他们两人去那里玩儿过。她来到水库大坝下边,把自行车停好,循着台阶,上了大坝,坐了下来。水库宽阔澄碧的水面泛动着细碎的波纹,靠岸处残存的薄冰在阳光下闪亮,有十几个人在撒网打鱼,两三个人脱了棉裤下到水库边的荷塘里摸藕,冻得嘴唇黢青。方学慧呆呆地坐在那里,她头天晚上就想好了,送下苗苗后,就上水库这里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很喜欢这里的风景,而且,她希望让这一湖清水洗却华贞春们吐到她身上的污秽,可是,打鱼的,摸藕的人老是不走,而且,水库里的水一定特别凉,她看见摸藕的人冻得上下牙“打架”,他又想起,夏天发洪水,她见到过大水冲来的一具女尸,惨白,肿胀,十分难看,可怕,……她害怕了,犹豫了……死,倒不怕,但这样死,太苦了,太惨了,太可怕了。还是回自己那间小屋儿,一根绳子往高处一系,把头往里一伸,一分钟就过去了……反正女儿也不会一个人在那小屋里住了……方学慧站起来,她有点儿头晕,她想兴许是看水面时间忒长了。她一步步走下水库大坝,回到路上,骑上车往城里驶去,回到盐业公司,她直奔自己宿舍,路过雷鸣的房间,下意识地往他门上瞅了一眼,门锁着,咦,这人很少出公司大门,这是上哪去了?方学慧想,你已经是半步踩着鬼门关的人了,还操这份儿闲心。方学慧有点儿心慌气短,从昨天上午参加了批斗大会回来,到现在快三十个小时了,她没怎么吃东西,她觉不着饿,只是没力气了。她晕晕乎乎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儿,看看小闹钟,正好是开饭的时候,她想起听人说过如果空着肚子去“阴间”,就是“饿死鬼”,遭遇会特别惨,据说快要枪毙的人,监牢里会安排他吃一顿饱饭,送他“上路”。她去伙房买饭,到这种时候也不考虑节约了,她买了一份儿最好的菜,两个白面馒头,又提了热水。她硬撑着,忍着干哕,吃了饭,还把碗筷儿刷干净,放好了。她坐下,拿出娘和哥哥的照片,哥哥离婚前他们一家四口人的合影,哥哥和新嫂子房芳的结婚合影,还有她跟杜志刚和苗苗的合影,看了又看,她不知道人死了有没有灵魂,她记不清人家说的人死后去了阴曹地府,何时喝“迷魂汤”,抹去人对前生的记忆,她把那些照片用小手巾包好,装到身上,她不能忘了他们,包括那个抛弃了她的杜志强,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他也是没法儿。她起来洗了头,梳了头发,拿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看看小闹钟已经十二点了,她弯下腰,伸手到床底下摸绳子,但没摸着,她想起来,很长时间了,她拿绳子给别人用了,她拿了自己的长围巾,把三屉桌拉到梁头下面,自己爬上去,把长围巾搭到梁头上,梁头上的积灰扬起来,迷了她的眼,她擦擦眼睛,把围巾系了个死扣,用手拽了拽,很结实,心想,就是它了,比绳子还强些,勒脖子轻些。方学慧从桌子上下来,把桌子拉回原处,看看自己的小屋儿,轻轻地把门敞开,看看院子里,远处过道里一盏路灯闪着昏黄的光,各个房间都灭了灯,雷鸣房里的灯还亮着,这个书迷大概还在看书,书是他的命。“同事们,雷鸣大哥,别了,永远地别了。”方学慧心里这样闷念着,她又哭了。她用手背抹掉泪水,回屋来,掩上房门,心想,不犹豫了,“上路”吧。她在围巾套下面地上放个圆凳儿,踩了圆凳儿上去,把脖子伸进围巾套儿,用脚把圆凳踢倒,心想,完了,这回……还没想出下边的意思,她听见屋门被人撞开了,从外边进来一个人,慌忙从后面抱着她轻轻地,慢慢地往上举着,被勒着的脖子和围巾套儿脱开了,方学慧艰难地吸了一口长气,抱她的人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方学慧低声啜泣来,过一会儿,说:“雷鸣大哥,你怎么?”雷鸣说:“昨天开完会回来,我就很担心你。今天一大早,你让齐大爷给你发信,我觉得有问题,把信给你要回来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信来,放到桌子上,又说:“早饭后,我见你往乡下送孩子,你前脚走,我后头骑车跟着,你从杜家出来,我还跟着,你上了水库大坝,我吓得要命,躲在一边候着,准备救你,结果你又离开了,我也跟着回来了,今晚上,我一直在旁边瞅着你哩。方学慧,你太胡闹了。”方学慧止住哭泣,说:“经过刚才这一场,我自己也知道是太胡闹,太不应该了。我把脖子伸进去,把圆凳踢翻那一刹那,心里就后悔了,那个痛苦味儿,那种悔恨,是谁也体会不到的,比万箭穿心还难受。”雷鸣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走这一步,你狠狠心走了,你母亲还不难受死?苗苗怎么办?”方学慧说:“大哥,我是实在活不下去了。”雷鸣说:“我到现在还戴着帽子,但从没动过这个念头。你总比我还强吧?你不要忘了,对于我们这种专政对象,准专政对象来说,生命的最大意义是让亲人知道他还活着,这对亲人是重要的慰籍和支撑。我每隔半年会给香港的亲人写一封信,上边只写‘我活着,而且健康。’像你这样轻易地抛弃生命,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另外,记住,今天的事,只有咱两人知道,对谁都不能说,烂到肚子里。让人家知道了,又多了一项批判内容,还会成为那些没人味儿人的笑料儿。”方学慧感激地看着雷鸣,她第一次发现,他又黑又瘦的小脸儿上,一双眼睛闪射着热情,仁爱的光亮,像两小簇明晃晃的火焰,整个面部没有了惯常的呆板,变得生动起来。雷鸣看了看方学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起来,说:“天很晚了,你休息吧,还要不要我在屋外看着你?”方学慧说:“大哥,你放心,有这一回,我一辈子都不会干这种傻事了。”方学慧抓住雷鸣的手,说:“大哥,再待一会儿,我很难受,咱再说一会儿话。”雷鸣说:“天很晚了,老亮着灯,让人家看着不好。”方学慧伸手把电灯拉灭,说:“就这样,咱小声说话。”雷鸣说:“学慧,灭了灯,我更不能在这里。我走了,你休息吧。”说完,转身走了。屋里就方学慧一个人了,她开了灯,拿起雷鸣替她截下来的那封写给娘和哥哥的信,像捏一块冰或拿什么不祥之物,她拉开抽屉,把信放进去,忙把抽屉推上,像是怕那封信自己长了腿跑出来,跑到关外去似的。今天的事,多亏了雷鸣。这人平时像只闷葫芦,在这种时候,却如此仗义。他不但心肠好,还心细如发,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如果不是他把信截住,信发走了,到了娘和哥手里,还不要了娘的命?……这雷鸣因为担心她出事,居然从早到晚一直跟着她,如果不是他相救,方学慧这条命就没了,这时候该过了“奈何桥”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怕,方学慧想像得出,如果她真走了那一步,华贞春和她背后的康科长那几个人会怎样幸灾乐祸。……雷鸣说得对,就是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雷鸣是真正的好人,是终生可以依靠的人,今后凡事都听他的。前天的批斗蒙羞,今天的蠢事,就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明天开始,再大的苦,再大的难,也不怕,为了亲人,硬撑着活下去。天底下忍辱含垢活着的人多着哩,为什么独有你方学慧不行?……那以后,方学慧打起精神上班,公司革委会按照华贞春的指示撤销了她的仓库保管员的职务,让她和雷鸣,公司靠边站的领导一起劳动,他们还要和公司的员工一起开会,学习。十几天过去了,她去乡下接回了苗苗。社会上的运动如火如荼,盐业公司这个十几个人的小单位只是名义上换了群众组织掌权,其他事情一如往常,只是跟着社会上随大流开开会而已。几个劳动改造的人的生存状况恢复了常态。三月份以后,随着文化大革命形势的深入发展,地区的造反派组织出现了分裂,自上而下形成了两大派,包括华贞春在内的革命闯将都去打“派仗”了,盐业公司这种无足轻重的单位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而方学慧雷鸣这种人倒乐得“逍遥”了。这些日子,方学慧烧了咸汤,就端一碗给雷鸣喝,包了水饺,也给他送。春暖花开时节的一个周末,杜志刚来家探亲,把苗苗接走了,下班前,方学慧对雷鸣说:“下了班,上我屋帮我包水饺。”雷鸣说:“算了,我从伙房买饭吃就行。”方学慧说:“怎么,怕接近我这个‘阶级异己分子’?”雷鸣说:“哪能呢,好,我去。”下班后,雷鸣去了方学慧宿舍,两人忙活着包了水饺,下了,吃了。方学慧说:“雷大哥,还想你那个女同学吗?”雷鸣苦笑着说:“想也是白想。早就不想了。一辈子都毁了。”方学慧说:“没考虑找个合适的?”雷鸣说:“谁会跟一个右派?我也不想害人家。”方学慧说:“要是有人不怕‘害’呢?”雷鸣说:“那也不行。我已经下了决心,做一辈子独行僧了。”方学慧说:“大哥,让我跟你做伴儿么行不行?”雷鸣吃惊地大张着嘴,说:“学慧,别乱说,这可不行。我不能连累你。”方学慧说:“说不上‘连累’,咱们是黑对黑,谁也不嫌谁。”雷鸣说:“我一个人再苦都不要紧,可不能再把你拽上。”方学慧说:“大哥,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太苦了。……你就让我陪陪你吧。……”雷鸣说:“不行,不行,我不能……”方学慧说:“你嫌我结过婚,有孩子?”雷鸣挣红了脸,说:“绝对不是。正相反,我很喜欢你,也喜欢苗苗。对你,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方学慧说:“有什么不敢的?咱两人都愿意,就行!也不犯法。我们在一起,一个苦,两个人分开,就只有半个苦了。”雷鸣说:“就怕是一个人受苦,另外一个人陪着,一份儿苦变成两份儿苦了。”方学慧说:“只要两个人好,再苦也不怕。”雷鸣沉默了,过一会儿,说:“学慧,你让我想想再说。天不早了,我回去了。”说着,站起来往外走,方学慧从后边抱住了他,说:“哥,我不让你走,再陪陪我。”方学慧的搂抱让雷鸣觉得像被一团火包住了一般,从后背热到了全身,他转过身来,抱方学慧抱在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方学慧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哭了起来,雷鸣捧起她的脸,给她抹去眼泪,说:“怎么哭了?”方学慧说:“我太激动了。”雷鸣抱着方学慧发狂般地亲吻起来……过一会儿,雷鸣说:“学慧,咱们既然相爱了,就相爱到底。死也死在一起。”方学慧说:“对,就是这话,生死在一起。”雷鸣说:“有个事,我说,了,你得同意。”方学慧说:“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同意。”雷鸣说:“咱们结婚以后,只要共产党的政策不变,咱就不能要孩子。不能让小生命来到人世间受二茬罪。”方学慧又流泪了,想了想,说:“好,我同意。”雷鸣说:“学慧,我不是只图自己痛快,不是自私。实际上,我天性非常喜欢孩子。”方学慧说:“我知道,我理解。”雷鸣说:“学慧,天晚了,我得走了。”方学慧搂住雷鸣的脖子,说:“我不让你走了。”雷鸣说:“那可不行。”方学慧说:“我这条命都是你救下的,怎么都行。”雷鸣又吻了吻方学慧,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说:“学慧,听我说,按感情说我求之不得。可是,人家不尊重我们,我们必须自己尊重自己,我们要从单位开介绍信,去民政局登记,领证儿,光明正大地结婚。在我心里,要像迎娶一位公主一样娶你。在那之前,绝不……”方学慧仰脸看着雷鸣,说:“哥,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