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珠胎)

神龙元年的早春,悄然无息的来临。若是往年,花朝节是上阳宫最热闹艳丽的时节。成千上万衣香鬓影光采夺目的宫人,繁忙穿梭于上阳宫各个馆谢间,鸟向歌筵,云依帐殿。而今繁华败落,宫殿依旧,却只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烟缕成愁。再无宫装丽人拂动杨柳,摆弄轻柔。

上阳宫里的宫人在逐日减少。人们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这个死城。死亡的气息弥漫整个西宫,谁都很清楚,照顾一个失了一切的垂死老人,不仅是件苦差事,更是毫无前途可言。谁都在为自己打算。

太上皇帝孤独躺在镶满云贝的龙榻里。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每日为她清洗擦身,梳头点香,仍然无法去除她身上越发积重的污秽气息,死亡将近的气息。我太熟悉这种气息了。许多年以前,我曾有段时间工作在养老院,细心照料每个濒临死亡的老人。如今旧业重操,颇为得心应手,令那些为数不多的宫女称奇。她们是如此的厌恶这项差事,甚至在不得不靠近太上皇时,不加掩饰的捂住口鼻,即使在她很清醒的状态里。

有了我这样的护理,她们乐的远离御榻,甚至远离仙居院。很多时候只我一人在太上皇身边。忙不过来时,我会叫蠙珠搭把手。她依然清新秀丽,静若秋水。只在三月三上巳节这日,掐了一朵迎春花,斜斜插在了随意挽成的宝髻间,便顿时将这满室的阴暗污秽气息一扫而空。

我看着她轻盈娇小的身影走出,举目望去,殿外春日已盛,澹荡光色洒入参差台榭,花枝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淡烟屏幽。

我见太上皇依然昏睡,起身走到殿后的花园里。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顿觉清新舒适,畅快无比。沉睡在内心的青春活力,于那一霎时猛然苏醒。我想起蠙珠才刚的模样,不由欣然一笑。伸出手,向那桃花间探去。

就在我刚采下一朵桃花,想要簪起的时候,忽听一阵干涩的呕吐声,在我不远的花丛中响起。我皱了皱眉,寻着那声音,轻拨开柳枝,往花丛深处走去。

那是蠙珠,蹲在一树梨花下,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痛苦干呕着。我惊讶不已,待她稍好过一点,上前扶起她,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疑惑问道:"怎么了?可是吃了什么不洁之物?"

她无力摇摇头,叹口气道:"我的葵水,有日子没来了。我想,我是怀妊了。我听人说,妊娠反应似乎就是这样的。"

我僵立在她身边,如雷轰顶。过了好久,才断断续续问道:"是,谁的?哪个,哪个张的?"

"张易之。"

眼前一阵发黑,我的意识瞬间停滞。耳边好一阵翁鸣后,我渐渐恢复了神情。我盯着她淡若远山的容颜,轻声道:"我那里有药。几年前我准备过的。你等等,等我煎给你喝,把它打掉。"

她一把抓住我,苍白脸上依然挂着逼仄而出的泪珠,淡淡道:"不要。"

我以为我听错了,难以置信,问道:"你说什么?!"

"我要这个孩子。"

我大惊失色,厉声问道:"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呢吗?!"

她苍白的脸上呈现一种罕见的坚定,与她平日柔顺安静的样子大不相同。我知道她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我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喃喃问道:"为什么?"

她平静看着树上的花朵,道:"张易之并未强迫过我。是我自愿的。我们...只有过两次。第一次,他便对我坦言,他什么都给不了我。他说他...倾心于你。"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道:"第二次,他给了我一块随身佩带的玉璧,做为曾经鱼水交欢的信物。他拿着那白玉,对我说到,异日若果真得珠,不论弄璋弄瓦,都是他的骨肉,他必百般宠爱。"她脸上露出一个恬静笑容,淡淡道:"他很希望能有个孩子。第一次时,他便提到过,他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无法得到子嗣延续香火。说这话时,他一脸的忧伤寂落,眼中还有一丝泪光..."

我怒不可遏,低声吼道:"他当女皇男宠的那一天起,他就该认了他断子绝孙的命运!他凭什么让你当垫被的?!他凭什么让你当他香火延续的工具!他说的还真好听!他那样的人,他拿什么给你啊?他拿什么爱他的孩子?他自己都自身难保呢!那种鬼话你竟然也信!如今他命都没了,你就算生下他的遗腹子,你们怎么活命?你怎么养孩子?他根本就没替你想过!"

她尚未发育成熟的玲珑腰枝,轻的如柳絮一般, 盈盈而不堪一握。我的心痛的象被利刃刮过,泪水瞬间打湿了眼眶。我猛抓住她双肩,失声叫道:"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了么?难道我非要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的死去,束手无策么?"

她叹气,又轻声笑道:"也许,我能保住这个孩子。我们这里现在无人问津,莫说是人,鬼都不来一个。"

我恨恨叫道:"生孩子!哪里是你想象这般简单呢?!你以后的身材会变,肚子越来越大,干活走路都会吃力!就算有半个人,也会被他看出来的呀!"

她茫然看着我,呆问道:"肚子越来越大?会有多大?"

我吃了一惊,喃喃问道:"你没见过即将临产的孕妇么?"

她摇头。我忽然意识到,她很小就被没入宫中为下等侍女,十年来接触过的男人就只有二张这么两位,更是从未见过孕妇。又忽然想到,与我们平日在一起的几个宫女,也都如此。也许,她真能隐瞒过去?

可即使一直不被发现,宫里多了一个活生生的婴儿也是很难遮掩的事,到时候只怕更惨。我边摇头边叹气道:"真生了出来,你想过怎么办么?首先一个难题,你把他藏在哪?"

"夹壁墙中。"她淡淡道。

"看来你早已想好了。"我无奈看着她:"然后呢?"

"太上皇若果真殡天,按例必放一批宫人去庙中养老。即使不放,我亦有机会趁乱逃走。上次宫变,我观察了几天。其实,果真有了变故,宫中管理是很松懈的。我们这里,更要如此。"

我睁着惊恐的双眼,半晌才渺无意识的悲叹一声:"我的天哪!你真是疯了!"

"值得么?"我喃喃问道。

她看着满天的飞花,如雪的柳絮,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想,这辈子我应该留下点什么。我喜欢看张易之吹萧的样子,我喜欢听他温润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忍不住的想他。我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从未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情感。那一夜他拉我入怀,我觉得我是天地下最幸福的女子。他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我不明白,为何你们如此厌恶他,非要置他于死地。我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坏事,我看不出来。那样美好的一个人。我知道你们在谋划,可我没想到,你们竟是想要他的命。前朝的恩怨我一无所知。我每日活动的空间只有小小的司饰司,和偶尔为长生殿上香。我若知道你们...我会不顾一切救他。现在我能做的,就是不顾一切生下他的孩子。"

我张口结舌,又急又痛道:"他的孩子!他定的可是谋逆大罪!他的孩子一生下来,就顶着罪犯之子的帽子!你公开他的身世,这孩子一生受尽欺凌白眼,终生不得参与科举,更谈不上入仕做官;你不公开身世,这孩子永远不能认祖归宗,你所谓的延续香火就是无稽之谈!"

蠙珠摇摇头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昔日伍员过昭关,惶惶如丧家之犬,凄惨如叫花乞丐。谁想到他日后成为吴国亚父,挥师伐楚,威震天下呢?这孩子若真有造化,谁敢说他不会象伍员那般,为父正名平反呢?"

我已不知该说什么,咽了口气,我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十七。"

我狠狠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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