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六道)

迎儿的目色从期待,到茫然,再到恼恨,过程变化清晰无比。唇边带着讽刺笑意,她斥鼻笑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李隆基?亏你想的出!你还不如说是李重茂那小儿呢!李隆基?他不过是一个亲王的庶子,你也敢来糊弄我,当我傻么?就算太子继不成大宝,也轮不到相王!就算哪天乾坤颠倒轮到相王了,人家那边还有寿春王!李隆基既不是嫡,也不是长。一个庶出的宗室子弟,上边还有两个哥哥,你可真会想!"她无比犀利的美目饱含讥笑之光,愤愤然向我袭来。

我看着她那样子,脑中突然滑稽地涌出一段唱词。我被自己忽然出现的后世记忆感动住了,不由低声唱了出来:"好言语劝不醒蠢牛木马,我把你比做井底之蛙。"

她莫名其妙看着我,只道我失心疯了。片刻后哧声一笑,扬头问我道:"我看是你想汉子了吧!嫁给临淄王,现在正好有个机会,你不妨试试。前几天临淄王奉命接待突厥使者,骑射比试中获了全胜,大扬国威。宅家赞誉,召他到御座前叙话。我刚好侍立在侧,听宅家对他说,这么多年不见他有子嗣,要他纳妾呢!还指着我们对他笑道,所有的御侍,任他挑!没见这几日,只要临淄王入宫见驾,内人们一个个涂脂抹粉熏香的,忙个不停。怎么样?我够朋友吧!告诉你这个消息,这么重要的表现机会让给你!"

我苦笑,摇头道:"不必了。我不想靠男人。"

她屏弃了笑容,冷冷打量我道:"哼,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看来我们谁都不必多说了。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术。我不知道哪个是对的,我只按我追求的路走下去便是了。"

我淡淡看她道:"每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只是这种追求不能建立在别人的性命上。"

她听后突然一惊,目露凶光恨恨盯着我。半晌冷笑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有把柄落在你手里,就可以时刻威胁我了?你别忘了,你的七寸也捏在我手里。你要敢对我不利,我就告诉宅家,当初私议他们的,还有你!"

我轻浅一笑,微微摇头道:"晚了。现在再去揭发已经太晚了。昔日宰相裴炎入狱,宅家派一个叫姜嗣宗的郎将去长安看望三朝元老刘仁轨。姜嗣宗与刘仁轨谈起裴炎,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其实早就知道裴炎要谋反。刘仁轨于是写了份奏章,让姜嗣宗带回神都呈交宅家。姜嗣宗很爽快的答应了。那份奏章除了陈述长安的状况外,最后多了一句:姜嗣宗明知裴炎反,却不早说。宅家当即将姜嗣宗绞死。现在你再去说你其实四年前就知道我不是好人,不仅除不掉我,你自己反落个知情不举因私不忠的包庇罪。"

我望着她绝美的容颜,眉心的攒珠花子,颊上的碧色翠钿。这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这里是六道中布满镬汤剑树的地狱道,它将本性善良俏丽动人的阿修罗,生生拉入了三恶途中。

我转身离去。快到门边时,听到她幽沉凄凉的一声叹:"你不想知道,我从哪里得来的胎儿骸骨么?"

我站住身,并未回头,她淡然往下说道:"是我与武延基的孩子,七个月时落的胎。"她絮絮说着,仿佛在叙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我已再不能生养了。"

我回过头,她皎洁如满月的脸上含着笑,晶莹粹璨的美目无一丝泪光,精致的倒晕眉在梢尾处淡淡晕开,于妩媚中添了几分朦胧,如雾中牡丹水中明月般,罩住两汪清潭。

"我恨李仙蕙。"她淡笑着,轻轻说道。

"你有真凭实据么?还是你想象出来的?"我亦淡然问道。

她不再说话。我叹了口气,安全感缺失到一定程度时,便会产生迫害妄想。迎儿幻想别人因嫉妒而陷害她,皇帝幻想别人因争权而迫害她。这二人身份地位迥异,却殊途同归。

五月初五端午节,两阳相重,乃大凶之日,五毒蠢动百虫孽生。为此上至天家下到民间,均要趋利辟邪驱虫避瘟,以达阴阳调和。宫墙内处处朱门插艾草,挂菖蒲。不仅宫人们臂系五色香丝,腕结长命绳,女皇也要向各臣赐赠百索,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民间更有各种禁忌风俗,龙舟水嬉,迎瑞驱邪热闹无比。

二张前次经历了牢狱之灾,甚觉晦气,定要在端午那日大肆庆典,将霉运一扫而光。早早就定了水上龙舟,由李武两家宗室子弟,分别组成两个船队,端午那日于宫城内九州池上竞技比赛,为皇帝尽兴。他二人亦不甘人后,分别跨上一条龙舟,与各家儿郎一同赤搏上阵,展示他们的奋勇阳刚。

九州池占地十余顷,水深数丈,广茂清幽。皇帝率宰相们兴致昂扬驾临瑶光岛,观看两条龙舟如蛟龙探海,金鳞过江。舟上健儿赤裸臂膀奋勇挥桨,坚实的肌肉随身起伏,额上汗珠粼光闪亮。龙舟乘着碧波破浪而进,水中翻起的白浪呼应着舟中花鼓,喧嚣贯耳杀声震天,引的在场宫女争相延颈,翘首观望,就连隐身于水谢中的命妇们也纷纷褰帘眺望。

我尊圣命,与一众宫人组成啦啦队,立于水谢外,给各自挑好的龙舟助威。此时就见太平公主挑起一角珠帘,含笑凝视着我。我走近她。她笑盈盈举着手中五彩丝带,对我道:"方才相公们在这里写端午春帖,张柬之掉了他的百索。你给他送过去吧。"

姚元之被皇帝远远打发到北京安抚突厥去了。临走前推举了张柬之为相。这已是张柬之第二次被推荐了。第一次是狄仁杰,真诚对皇帝荐道:"其人虽老,真相才也!"皇帝没有采纳:"张柬之总爱跟朕对着干!"这次没办法了。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权衡良久犹豫不决中,八十岁的张柬之入阁拜相。她就是再不喜欢此人,终还是让他进入了权力中枢。

我来到旁边相公们休憩的含莲亭,张柬之正与诸位宰相边看比赛边高声说笑。我正要递上丝带,忽然惊奇发现,那五色长丝涤中,竟嵌着一张小缎带,上面一行小字!

我平稳住慌乱,面带微笑递上丝带,对张柬之道:"公主捡到了您的百索。"

满头银发的张柬之,缓缓抬头向我观望。相面一样相了半日,方做出一个疑惑表情,老态聋钟问道:"内人说什么?请大点声!"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还不够大么?!"

朝中真是没人了!我将有字的那条露在外面,举到他眼前大声道:"妾来给您送百索!"

我的高声引起了旁边杨再思的注意,他立起身向我走来。我更加紧张。这是二张的耳目!绝望中忽然外面爆发一阵嘈杂,杨再思举目向外观望,但见人呐喊胡笳喧,山鸣谷动,震耳欲聋之中,一艘龙舟首先越过红线。我趁机迅速对张柬之指了指那字,然后将带子系在他手腕上。

远远望见皇帝兴奋不已,领队的张昌宗面露自矜神色,遥望皇帝,欣然自喜。皇帝急传左右内侍,命张昌宗前去她所在的瑶光殿,她要好好奖赏爱抚一翻。众人围着皇帝欢呼祝贺,杨再思早已飞奔到她身边,当众跳起了高丽舞,给皇帝助兴。众人都被他吸引过去,无人注意到,一个苍老的身影,伴着斜阳,向水谢走去。

张昌宗所在的龙舟与瑶光殿还有数十丈距离。要到那里需划小船。接他的小内侍轻摇扁舟慢慢靠近,张昌宗拉住小内侍的手,颤微微跳上小舟,向瑶光殿而去。彼时池中菡萏盛开浮萍荡漾,风荷清雅,水鸟飞翔。远远望见张昌宗命小内侍向那几十枝荷花丛中划去。小船渐渐靠近碧绿荷叶,张昌宗自船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一只手向那荷叶下的水中伸去,看样子是想摘取水中莲枝。

然而就在众人揣摩他用意之时,随着一声闷响,小船猛的翻身,船中二人在众人惊呼中落水,扣在了船下。皇帝此刻刚好入内方便,未曾窥见这惊险一幕。岛上内侍立即手忙脚乱,有的高喊救人,有的忙传御医,大呼小叫慌乱不停。

我倚阑眺望水中景象。水中连连冒出气泡,一圈圈涟漪在他们落水之处荡漾。片刻就见一个小脑袋冒出水面,缓缓向岸上游动。是那名内侍。却只他一人,全不见张昌宗的身影。

我暗自吃惊。猛然觉察出了此刻景象的诡密。张昌宗落水之处,距离他那条龙舟仅数丈之遥。龙舟上李武两家七八个儿郎,竟无一人前去营救!就这么冷冷看着他沉入水底。我们所在的岛上一群宫女宦官,却无一个侍卫。侍卫们都留在了岸上,离他落水处更远。宦官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下水去救。

我快速摘去幞头脱掉衣袍,取下碟躞带上的小刀衔在口中,众目窥窥下跃出栏杆,纵身入水,向张昌宗游去。自幼酷爱游泳,考过救生员,这点本事还不曾遗失。

我很快游到张昌宗身旁,水下睁眼细看,他已背对水面沉入了池底,如我所料双腕上的长命丝绳与蜿蜒荷蔓已纠缠在一起。我用刀子割断枝蔓,翻身将他顶在背上向水面一跃,将头露出后反转身体仰卧水中,将他置于我双腿间,两脚蹬水,两手拉着他向岸上游去。

岛上内侍们七手八脚将他捞出水面。皇帝早就闻讯出来,焦急万分等待在殿前。我精疲力尽爬上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御医一路小跑奔到昏迷的张昌宗身前,奋力扒开他双唇,清理出口鼻中的淤泥榆萍,又将他的身体倒扣在腿上,排出腹水。

张昌宗的呼吸一直十分微弱,我见那御医要去给他把脉诊断,微喘着摇头制止他道:"不必看了,他的脉搏一定十分虚弱。此时恢复他的呼吸和心跳最为要紧。"

我勉强跪坐在张昌宗身旁,有气无力对御医道:"我按,你吹。"

在我与御医有节奏的配合下,过了半个多时辰,张昌宗渐渐有了自主呼吸。皇帝早就颤抖扶着张易之来到我们面前,紧张焦虑地看着我们急救。直到张昌宗意识恢复过来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我疲惫不堪地望着张昌宗被人抬走,仰面倒地,全身没有一丝力气。

皇帝竟也顾不得我难看的姿势,俯下身来,伸出干瘦手臂,轻抚我的脸。昏黄苍老的眼波里满是赞许感激。

那名撑船小内侍被带到皇帝面前。脸色惨白混身泥泞,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瘦小身躯上,惊恐万分的发着抖。我知道,皇帝大概不会让他活了。

果然就听皇帝冷冷吐出两字:"杖毙。"

我虚弱无力地叫了一声:"陛下!不可。"

皇帝在我头上冷峻喝道:"这奴子将船撑翻已是罪不可赦,落水后只顾自己浮水逃命弃六郎于不顾!实在留他不得。"

我摇头道:"会浮水的不一定会救人。救助溺水之人不那么容易。无此技能者反会被溺水之人拉入深水,丧了性命。何况这小黄门才只十二三岁,并无体力救成年之人。还请陛下饶恕他。也算为张国公增福。"

"朕就知道,你会为他说话。"皇帝缓和了语气,命人放了那名内侍。"来,与朕同去探望六郎。"皇帝微笑对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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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中经常讲到其从六道轮回之中就有了阿修罗道。 六道为一:天道、二:阿修罗、三:人道、四:畜牲道、五:饿鬼道、六:地狱道(就是无间道)。人道和天道为善道,阿修罗本性善良,也是善道之一,但因其常常带有嗔恨之心,执著争斗之意志,终非真正的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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