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四年的七夕节,就在众人心事重重,磨刀霍霍中来到。
同样的花灯银河,同样的歌舞升平,同样的天上人间交相辉应。我伴在皇帝身边,看成群的宫女命妇们穿针乞巧,望月祈祷。到处欢声笑语,荧光点点,一切的痛苦,冲突,血腥,都隐藏在这一片摇曳漂浮的人间仙境中。
一名宫女来到我身边,恭身道:"义兴郡王妃,有请司言观赏河灯。"
我随宫女来到瑶池边,一钗钿宫装女子背立于岸边,静静观赏河花。晚风吹起她杏色的纱裙,宛如水边临风泣露的杜若,幽静芳华。
我对着她的背影欠身:"臣拜见王妃。"
她闻声回首。我望着她美丽的脸庞,轻声道:"好久不见,令姿。"
她默默看着我,不做声响。满池的水鸟河灯,星星点点,如一束流光异彩的披帛,围在她身上,衬托着她的出众。
"我妹妹是怎么回事?"她终于开口,声音中没有责怪埋怨,只有淡淡的忧伤。
"她如何落到了鸦奴手里?"
我低了低眼睫,内疚回道:"对不起。是臣的疏忽。"
她的唇边渐渐露出一个清苦笑容,依然忧伤的声音伴着水波送入我耳中:"我原以为,她的命会比我的好些。"
我亦心痛不语。她望着我叹道:"我与她同母姊妹。虽非望族名门之家,到底有些气性。我宁愿她为寒士之妻,不愿她做皇家小妾。"
我更加自责。唯一能做的,是尽力找些话来安慰她:"临淄郡王...虽非十娘良偶,可,也是性情中人。若十娘能为他诞下子嗣..."我停住了口,说不下去。
她的忧色渐渐加深,伤感的眼中浮出一丝水光,涩然轻笑道:"如今,也只好这么想了。我原以为,她是能摆脱工具的命运的。我们女子,是不是非要凭借生育子嗣,才能显出自己的用处,才能荣获男人的尊重?才能博得世俗的认可?"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想想摇头,开口道:"孩子原不是为男人生,而是为自己生的。孩子带给母亲的快乐,给予母亲的寄托,无异于令母亲重新活过一次。如果婚姻不能如愿,设法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然后在与孩子无忧无虑的相处中,抹去命运带给你的苦涩。许许多多女子,便是这样过完一生的。虽不圆满,到也如意。"
她听后不语。我望着荧光池水,继续低声道:"何况,十娘本人温婉端庄,容貌出色,未必只能靠孩子才能赢得郡王的宠爱。"我想着李隆基留在文人诗书中的印象,讪然笑道:"许多男人,似乎更爱偏房。"
"那是宠,不是爱。"杨令姿淡淡回应道:"爱是以平等和尊重为前提的。妾室说到底,还是奴仆。主子是不可能真正爱上奴仆的,因为他可以惟所欲为,想对你怎样就怎样;奴仆也不可能真正爱上主子,因为她的一切都攥在主子手里,她不敢不爱。爱发自内心,既不能强求,亦不可强迫。"
她的话令我动容。沉默良久,我开口试着问道:"义兴郡王..."
"青鸟待我很好。"她面无表情,望着远去的河灯,淡淡说道:"家族利益,政治联姻。没什么特别的。"
她不想再说话。我与她默然看着河水发呆。良久,听到她幽然一声叹息:"我想要个孩子。只属于我的,孩子。"
长安四年十一月,一场接连百日的大雪从天而降,整个洛阳一片皑皑,苍穹晦暗,日月无光。连续三个月的大雪酿成了罕见的雪灾,人踪灭,鸟飞绝,路尽桥断,房舍倒塌,馆驿封闭,万物凋零。昔日繁华锦绣的神都,变成了一座死城。一场由张柬之策划,针对皇帝的宫变,在这百年难遇的雪灾掩盖下,悄然无声的进行了数月。
八十一岁的张柬之,此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容光。只说是清君侧,除二张,毕竟直接针对皇帝太过激进,容易引起忠君人士的反感。造反总是不好听。用清君侧之由,联络尽可能多的人,争取尽可能多的力量。太子不能行动,派司刑少卿兼东宫属官桓彦范当代表,同理相王不能出面,派相王府司马袁恕已当代表。在这几个人不动声色的共同努力下,禁军悄然变了颜色。
老当益壮的张柬之,一心要在生命结束前迸发出最强烈的火花。与他相反,同龄的皇帝已失去了活力。六十七岁竟然还能雄心勃勃登基当皇帝,七十多岁还能连续三天不眠不休为她的帝国奋斗,曾经如此强悍的生命,如此充沛的元气,而今再无重新焕发的动力。支撑张柬之的是光复李唐,将帝国重新带上正轨的信念,支撑皇帝的又是什么呢?她已无所求,她唯一想要的,只是随时能看到二张。
皇帝虚弱无力地躺在迎仙宫长生殿里。她在大雪初降时再一次病倒。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预示着她健康的终结,和变革的开始。我每日守候在她身旁,看她的生命一点点的枯萎,精神一丝丝的崩溃。枯如木柴的手臂上,青灰脉络透过异常惨白的皮肤,清晰可见。她已活不了多久。
可她还不想放弃权力。病到这个地步,早已无法视事,却还不让太子监国,宁愿奏折堆积如山,帝国的脚步为她停留。留住权力,便是留住生命,留住她仅存的一丝梦想。望着案上催促太子监国的奏折,她虚弱地愤恨,喃喃道:"让我眼看着我的大周覆灭?休想!"她艰难转头,面对我吩咐:"拟旨:改元神龙。大赦天下。自文明年间得罪者,只要不是徐敬业,越王贞,琅邪王冲这三州反逆的魁首,咸得赦免。"
她寄希望于新的年号,能带给她全新的运气。命运已对她青睐垂怜了半个世纪,油尽灯枯之际,她仍旧恳求命运,让她继续依靠百姓的拥戴,在万民称颂名垂千古声中圆满谢幕。
但是我知道,她这个愿望,终究是不能实现的了。杀了太多的人,身上沾了太多的血腥味,冀图在生命落幕之前施予别人点滴恩惠来除掉满身的罪孽,只能是一厢情愿罢了。不止是我,围绕在她身边的每个宫女内侍,都在企盼着,祈祷着,在低眉顺眼恭敬谦卑的姿态中,默默期待着那张针对皇帝的罗网快速收紧。
五十多年前,她踌躇满志势在必得,用绝妙心机布下天罗地网,将王皇后身边每一个宫女都收买过来,在整个后宫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情报网;五十多年后,她的小女儿有样学样,将她的心机手段原封照搬,网中的猎物,变成她自己。洛阳宫中上万宫女,都在心照不宣地保守着一个秘密,都在冷冷地期盼着她的灭亡,亦如当初,她们冷冷看着王皇后和萧淑妃坠入地狱。靠阴谋得来的荣耀地位,在阴谋中灭亡。宿命般的轮回,原来谁都逃脱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