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回国那天,我特地请了一天假。不是为了去送他们——他们回国我从来不送,因为我感情脆弱,无法忍受离别的气氛——而是为了有一点时间来收拾情绪。他们坐的是中午的飞机,打算吃完早饭就出发,所以早早就起来了,我起床后也陪他们在餐桌边坐下来。但我并不跟他们说话,而是一边吃早饭,一边瞄一眼特地为他们订的过几天就会取消的《世界日报》,发几句不痛不痒的评论。然后其他人都吃完了。他们里里外外地走来走去,换鞋,穿外套,搬行李,我则坐在桌旁,一边继续喝咖啡,一边若无其事地看报纸。直到家里安静下来,大家好像都出去了,我才离开餐桌,去门口观望。爸爸妈妈正朝门口走来。
“维立,”爸爸讪讪地笑着说,“我们走了。注意身体啊。”
我没说话,眼泪刷地流下来。在爸爸身后,妈妈眼睛也红了。我关上门,抱着一盒纸巾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等到茶几上的纸巾慢慢堆成了一座小山,我才站起身来,决定到外面去爬爬山,运动一下。
我们居住的莎镇,是旧金山湾区南端一个背靠圣塔克鲁兹山脉的安静小城。莎镇的农场式平房通常有宽宽的门面,后院通常有一个漂亮的游泳池,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它距硅谷的繁华只有一步之遥,却有一份难得的山野的清静。从我们家出来,拐上远景路朝西开,过不了几分钟,就可以把硅谷的喧嚣抛在身后,进入一个平和幽静的世界。路越来越窄,路边的树木越来越密,然后,在一段弯弯曲曲向上攀升的单行道后,眼前出现一个小停车场,就到了我们常常去呼吸新鲜空气、亲近自然的Fremont Older Open Space Preserve。
爸爸妈妈回国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又来到这里。因为不是周末,山上比平时还要安静,橡树环绕的停车坪上只有零星的几辆车,小路上也没有其他人影。我踩着湿润而柔软的落叶,在浓荫蔽日的小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有时还停下来打量树丛中发出悉悉索索声响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小动物——反正今天有的是时间。这样走走停停,过了十来分钟,眼前出现了一道木门。从木门间穿过去,身边突然没有了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条宽宽的,穿过密密的草丛一直延伸到山顶的大路。
这真是一座美丽的小山。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感叹,今天也是这样。没有了树荫的遮挡,头上是一望无际的深蓝天空,深秋的阳光一下子全部暖暖地照在了身上。
但爸爸妈妈现在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再过几小时,他们就会坐上飞机,开始飞越太平洋的漫长旅程。然后,他们会回到他们的家,我的家乡,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那里也有一座美丽的山,我以前经常去爬的。但什么时候,家乡的山水已经被硅谷的山水取代了呢?
是的,我现在居住的这个离家乡好几万里的地方,已经不是异国他乡,而是“家”了。每次度假回来,看着机翼下的万家灯火,我都会生出一种亲切感,知道自己回家了;从机场回家的路上,看着高速公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流,路边新旧不一的建筑,我也会生出一种亲切感,知道自己马上要到家了。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家超市,每一间饭店,每一所学校。我在公园绿茵茵的草地上看女儿踢球,在街角的咖啡馆闲坐,看书,聊天,喝摩卡。而且我是多么喜欢这片树木葱茏、绿草成茵、曲径通幽的小山啊。秋天的上午,空气清新而温暖,天空碧蓝如洗。沿着小径在山谷间穿行,一转弯,硅谷的房屋树木和旧金山海湾会像画卷般铺展开来;冬天的傍晚,从山脊上走下来,整面山坡都笼罩着一层淡蓝的暮霭。草地上鹿群在悠闲地吃草,远处传来郊狼的嗥叫。
记得小时候,我不是一个一心要离开家,到外面去闯荡的孩子。但即使是我这样一个人,也一步一步离家越来越远,先是到另一座城市,然后到另一个国家,最后竟把家安在这么远的地方了!
有时候,我会在梦中回到儿时的故乡。街道,楼房,路边的法国梧桐,都是我熟悉的样子,但我就是不知道家在哪里。我不停地走,脚步沉稳而坚定,好像没有任何疑问,但在一栋楼前停下时,我突然疑惑起来:是这里吗?怎么好像我从来没来过呢?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总是有些迷惘。怎么回事?我怎么会离家那么远,连家都不认识了呢?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但这确确实实就是我的生活。我喜欢这份生活,也想不出我的生活还能是什么别的样子。我已经不可能回到儿时的生活,甚至儿时的生活环境中去了。我对回中国度假或探亲总有些畏惧,回国也远不如朋友们那么频繁雀跃。去夏威夷度假,心情是轻松的,快乐是纯粹的;回中国的心情却很复杂,兴奋和快乐里夹杂着忧伤和沉重。小时候住过的那栋苏式楼房,可能式样比较别致的缘故,至今还伫立着。但每次看到墙外的水迹、锈斑和青苔,我的心总会收缩一下。不全是因为丑陋,似乎里面有某种灰暗的记忆,但我又想不出来是什么。记忆中我的童年好像还是快乐的,和父母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一种内疚,因为自己的远走高飞。但这个念头立刻又让我产生了新的内疚感,仿佛对国内的亲人有什么不敬似的。因为这些灰暗情绪一不小心就冒出头来,防不胜防,再加上和家人道别的那一刻无时不像一把剑一样悬在头上,虽然我很想家,却不爱回国。身边的朋友常有海归的想法,我们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我们已经在这里安了家,我们喜欢这里的阳光,新鲜空气,清静简单的生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的自由。我们很难想象海那边的生活会怎么样。
脚下,山路转了个弯,又伸进一片小树林。在一段短短的下坡路后,山路陡峭起来,地势也渐渐升高,稀疏的树林后面,露出了山下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一大片红色屋顶。虽然拿不准我们家的方位,但我知道其中一个屋顶下是我的家。那个家现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而昨天晚上,里面还热热闹闹,一大家人围在餐桌边,吃爸爸精心烹制的三菜一汤。一天的时间,恍若隔世。
但有一点变化又何尝不好呢?其实,爸爸妈妈和我们同住的日子虽然其乐融融,也不是没有麻烦和挑战的。有很多时候,我都希望重新拥有自己的家以及家中的厨房。我希望回到那种简单而自由、完全没有责任和约束的生活。就是今天,虽然用掉了一大堆纸巾,但在眼泪的背后,不也有一丝兴奋吗?
与不喜欢回国一样,又是一个让我内疚的话题。
山谷里吹来一阵清风。我停下来,让风吹在缀满汗珠的脸上,凉快一下。前面,山顶已经离我不远了。爸爸妈妈想必已经坐在候机厅了吧?突然想到刚才妈妈眼睛红红的样子,我的视线又模糊起来。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如果知道我在想着她,她是会伤心还是欣慰呢?换句话说,她是更希望我在这里惆怅伤感,还是更喜欢我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呢?女儿最近常说,她迫不及待地想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我虽然超脱,私下里自尊心还是受到了一点点伤害。听她的口气,好像她现在的生活水深火热似的。不说我们给她停供的物质享受,就是在精神上,我们不也一向包容和支持她吗?难道我们家真是那么令人窒息吗?
但或许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享受的时候必然是浑然不觉的。幸福的童年就是如此。一旦有所觉察,那种神奇的魔力就没有了,那种东西也就不复存在,或至少不再完美,就像一个梦被惊醒了一样。这就是生活。一代又一代人都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表。成熟意味着知道得更多,但知道得更多并不一定是一种幸运。
另一方面,渴望独立是人的天性,也算是一种对自由的向往吧。尽管这可能意味着没有人替你做饭,出去度假要住黑暗窄小的旅馆,买新衣服时要自己付账,但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确实美妙。作为过来人,我不应该为女儿的想法感到奇怪。
而且,难道我真的希望女儿一离开家,就怀念家里的温暖和舒适吗?尽管那会让我的自尊心得到一点满足,我还是更希望她在外面兴致勃勃,乐不思蜀。做父母真是一件矛盾的事情。我们希望孩子需要我们,但当他们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为他们感到自豪。我们怕孩子们将来不能独立。一旦他们独立了,我们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
登上山顶的时候,这些想法还在我脑子里盘旋着。平时爬山没有这么复杂的——当然也不是每一天都是爸爸妈妈回国的日子。在山顶看了几分钟风景,又沿着原路下山,我都决定放松心情,不再胡思乱想,开车回家的路上还特地放上了喧闹的音乐。但当我站在家门口,透过前门的玻璃,看到里面光滑如镜的木板地时,一个念头还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现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开门进去,我将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我掏出钥匙来开门。把钥匙插入锁孔前,我瞥了一眼手腕上的表,12点20分,爸爸妈妈的飞机就要起飞了。我抬头仰望明净的天空,仿佛听到“轰”的一声,飞机从我头上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