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莺飞草长的季节,听说这几日考研成绩就会出来了,紫云竟然比子恒还焦虑,每天一下班便先跑到子恒屋里过问一下。子恒看上去倒是不慌不忙,年后还找了一份证券营业部交易员的工作,每天捧着报纸研究股票市场。
紫云天生对数字不敏感,对密密麻麻的数字完全没有兴趣,所以也从不过问子恒整天研究什么。因为知道子恒不愿意听工厂里的事,紫云除了听子恒讲故事和闲散的应答,其实已经很少跟子恒敞开心扉了。渐渐地,两人越来越无话可说。每当亲昵时,紫云发现自己在享受着身体上汹涌的愉悦时,心底里竟盛满了莫名的忧伤。子恒爱自己吗?紫云心里经常升起这个疑问,或者紫云根本是害怕去面对答案。自己爱子恒吗?时至今日,紫云也已经不确定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紫云对这份感情难以割舍,每每想到分手两字便已经痛彻心扉。
这一天,紫云在上班时接到了子恒的电话,让紫云到工厂门口找他。紫云悄悄跑出车间,离大门口还很远时,就看见子恒站在厂门外,手里举着一封信摇晃着。紫云一路狂奔,满心欢欣,气喘吁吁地抢过信来——北京大学生物系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
很快整个宿舍楼都传开了。这一年有三四个人考研,只有子恒一人考取了,并且是北京大学。紫云由衷地为子恒感到自豪,开心地接受着别人的打探和祝贺,可夜深人静时内心里却五味杂陈。子恒倒是仍然故我,白天上班,晚上研究报纸,似乎并未祈望考上研究生这件事情给他带来怎样的未来,更没有承诺紫云一个两人共同的未来。紫云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淡定了,子恒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也会让她疑神疑鬼,无端地落泪。
“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子恒那样横下心来考研呢?就不能有点出息吗?”紫云经常在心里责备自己。其实紫云不是没试过,她曾拿过子恒的复习资料来看,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不停地走神,一会儿便哈欠连天。刘兵在工作上的刁难,也让紫云颇费心思,更是无法集中精力看书了。
紫云的情绪越发低落,以至于走进车间时迎头碰到刘兵都没力气做出笑脸。
“正找你呢!李姐昨天晚上忘了放平皿,这么大的失误,万一感染了噬菌体怎么办?”刘兵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紫云一跳。自从上次噬菌体大爆发之后,齐彬就发明了这种监测平皿,每天要放在发酵罐旁边监测环境中的噬菌体含量。只要出现噬菌斑,车间立刻大范围消毒。这种方法虽然简陋但确实有效,噬菌体污染再没怎么发生过。
进了菌化组,紫云就看见另外两个姐姐正围着李姐安慰着,李姐边掉眼泪边说:“这活儿没法干了,最累不说,拿钱最少。我一夜都没合眼,可人家发酵组可以轮着睡觉。以前是他们取样送过来,现在也让我们自己取,怎么就我们这么受欺负呢?还不是人家组长跟主任关系铁吗?”紫云定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啊,自己这么弱势连带组员也一起受气。
没过一会儿,刘兵召集组长开会,极其严厉地批评了菌化组。虽然是第一次被当众批评,紫云并未觉得惭愧反而感到可笑,主任把这样一桩小事拿来小题大作也太小家子气了。紫云用眼角扫了扫四周,见大家都是垂着眼皮,面无表情。看着紫云无动于衷的样子,刘兵的脸憋得通红,厉声说道:“菌化组这么大失误,紫云你作为组长有责任,这个月奖金要扣发。”
“为什么!”紫云腾地火起,一拍桌子吼了起来,“你凭什么扣我奖金,我还不干了!”
“你说你不干了,是吗?你先把菌种柜的钥匙交出来给车间。散会!”
紫云的心砰砰狂跳,跟着刘兵大步流星地走回菌化室,拿了钥匙便扔给了他。刘兵用钥匙打开菌种柜,查看一番后又锁好,对紫云说:“你可以去写份辞职报告了。”
“你没有权利让我辞职!”紫云盯住刘兵一字一顿恶狠狠地说。
几个姐姐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刘兵离开,也没有人走过来问问紫云到底发生了什么。紫云的胸口有股热浪在翻涌,喉咙口堵得难受,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大吼一通,刚走出车间眼泪便一下子倾泄而出。索性豁出去了,紫云径直走进了厂长办公室。
“郝厂长,我知道我很冒昧,但是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紫云没等惊愕的厂长回过神来,便开始声俱泪下地倾诉,把这几个月压抑下来的委屈一股脑全倒给了眼前这位眉目慈祥的老人。郝厂长静静地听着,端详着这个二十岁出头面目清秀的女孩子,直到她把话说完。
“你放心,厂里既然把你们这些大学生招过来,就有义务保护好你们,照顾好你们,让你们能安心工作。你先去阅览室看看书,我跟总工去了解一下情况。”
“谢谢厂长。”紫云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
走出办公楼,紫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从小到大,她好像还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么恣肆这么不计后果地宣泄过,更没想到从未接触过的老厂长竟然耐心听完了自己冗长的控诉。唉!随他去吧,反正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紫云又回到了阅览室,也回到了入厂之初时的彷徨和无助。阅览室的管理员热情地跟紫云打招呼,连带打听道道的近况。紫云只是用“都挺好的”随便应付着,脑子里紧张地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正想着,齐彬从后面静悄悄地走过来,坐在紫云身边。“你很牛啊,敢叫板啦。”
“他凭什么那么对我?就因为子恒是我男朋友吗?就因为原来的主任对我好吗?”
齐彬回头看看周围没人,小声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刘兵可是跟厂长下过军令状的,必须保证产量,不然怎么可能把主任赶跑,轮到他当主任呢?发酵组都是他信得过的人,他完全放心;只有菌化组,万一菌种出问题,查都查不出来。明白了吗?”
紫云急赤白脸地说;“他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刘兵工作多少年了,老油条了,防备心强着呢!”齐彬撇嘴。
“原来还时不时染菌,可刘兵当了主任后就不染菌了,不会是——?”紫云睁大眼睛看着齐彬。
“没证据可不能随便乱说。”齐彬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个息声的手势,又接着说:“他倒不至于,怎么说也是发酵组组长,染菌对他也没好处。他跟我说过之前的工厂里有人给他拆台。”
紫云叹了口气,把去厂长室控诉的事儿一股脑儿讲给齐彬,顺便问问齐彬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是离开吧。你和刘兵这个梁子结上了,很难解开。厂长关心的是产量和效益,不会为你去为难刘兵的。”说完,拍拍紫云的肩膀,走了。
紫云呆坐在那里,中午饭也没吃,越想越觉得茫然,更有一种恨恨的不甘心像虫子般细细碎碎地噬咬着脑仁,令紫云一阵头痛。
下午,总工找到紫云,重新听紫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安慰下紫云,肯定了紫云的工作,然后强调了车间和产品对工厂甚至整个公司的重要性,要求紫云不要意气用事,还是回去继续正常工作。紫云没再争辩,边听边点头。最后,总工说:“紫云,你在这儿等,我把刘兵叫过来,请你回去。”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是。”紫云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就在这里等。”总工按住紫云的肩膀。紫云突然明白了总工的意思,厂里表明了态度,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一会儿,刘兵来到阅览室,干笑着说:“紫云,我已经向厂里肯定了你的工作成绩,可能因为你还年轻,太意气用事了。怎么能随便撂挑子呢?回去吧。”紫云听着心里气得砰砰直跳,但是也知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索性什么也不说了,起身回到菌化室。
看着刘兵和紫云走进来,几个姐姐热情地和刘主任搭讪,王姐夸主任新剪的头型帅气,李姐夸主任早晨四点就上班还这么精神是超人,似乎早晨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刘兵笑得合不拢嘴。大家说笑着,没有人搭理紫云,甚至刻意回避开紫云的目光。刘兵临走时,从兜里掏出菌种柜的钥匙,递给王姐,“菌种的事儿王姐多费心啊。”
紫云被孤立了,也没事可干了,一切都变得太快,显得不太真实。紫云只好又回到了阅览室。研究所的大学生们倒并不在意紫云的处境,大家照旧有说有笑,多少化解了一些紫云的寂寞。
子恒家里有事要回去几天,紫云回到宿舍,随便糊弄一口饭,便躺在床上想心事。正想着,有人敲门,是楼上宿舍的莉莉。莉莉今年报考了北医的研究生, 之前有不懂的地方常来问子恒,子恒有时也会去找莉莉交流一下, 只可惜还是落榜了。
“下午碰到子恒,知道他回家了,就想过来跟你聊聊天儿。”莉莉的眼神里有一丝窘迫,令紫云心里一紧,赶紧让进屋里。莉莉也属于白皙文静甚至有点腼腆的女生,和紫云平时见面点头微笑,两人私下里的交往并不多。
“你问过子恒将来的打算吗?”
没有什么寒暄,莉莉劈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紫云心里戈登一下,很尴尬地说:“其实还真没有认真谈过呢。”边说脑袋里边飞速地想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过子恒怎么考虑你们的关系,他没明说,只说好不容易去了北京就绝不会再回来。我问他如果你去不了北京怎么办,他说如果你就想做一只井底之蛙他也没办法。”
莉莉一口气把话说完了,静静地看着紫云。紫云脑袋嗡地一声,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子恒去找莉莉聊天,自己假装吃醋地问他干吗那么殷勤,子恒说莉莉是井里的鸟儿,托一下就飞出去了。
“我知道你对子恒很好,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没事我先走了。”说完,莉莉就离开了。
紫云觉得双腿完全没了力气,心也被抽空了一般。除了喘气,甚至已没有力气思考为什么莉莉会跑来告诉她这样一个消息。生活像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明明不久之前还是春风得意,转瞬间一切都土崩瓦解。自己就像一只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一直苟且偷安。现在,生活扬起大手,把土掀开,揪出鸵鸟的脑袋迫使她必须直面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