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但还是常常想起他。我父亲出生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在家中,他排行老二。他说过他小时候上学的故事。因为家里太穷,没有钱上学。村里有个地主,大概是附近一所4年制初级小学的校董,还是什么,反正是个有钱有势的人。父亲的爸爸,我的爷爷,就想法帮他干活,请他坐独轮车不收钱等等。那个地主人很好,就问我爷爷,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帮助?爷爷就说家里的老二想上学,但没钱。地主就说,学费可以免了,书费自负。爷爷于是拼命干活筹集书费。就这样,父亲成了他家4个兄弟中唯一念过4年书的人。一年冬天,爷爷刚用辛苦赚来的钱买了书,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连人带独轮车一起掉到河里,放在车上新买的书也掉到水里,捞了半天,才把书给捞出来,回家已是半夜时分。父亲读书很用功,成绩不错。
我从小就经常做梦。其中一个梦现在还记得,大约我4~5岁时,睡梦中,我在父亲单位的院子里玩,忽然看见路上父亲向我走来,身后有两个解放军战士,身后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像是押着他的样子。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上前抱住父亲的腿。父亲摸了摸我的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多年以后。父亲后来告诉我,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了一段时间。他只有初小文化程度(4年小学),对哲学根本不懂。当时党校校长杨献珍有个哲学观点叫“合二而一”。父亲工作积极,回来后就把杨的观点文章转印了一些小册子。结果刚刚在单位里散发,杨献珍的“合二而一”就因为与毛泽东的“一分为二”哲学观点相反,而被打倒。父亲跟着倒霉,被批为杨的小爬虫,停职反省。实际上父亲和杨献珍没有什么关系。这大概就是我会做这个梦的背景吧。我父亲的领导暗中还是很照顾他的,保留党籍军籍,并没有对他怎么样。如果想落井下石,当时完全可以把他政治上一棍子打死。如果那样,我们全家就惨了。后来让他带工作组下乡搞四清,然后调往东北换了个单位了事。
我父亲对同事和部下非常厚道,他们对父亲也很好。上苍也看顾他。我家请了一个保姆,名叫杨贵珍。她勤劳善良,认真负责,把我们家和几个孩子照顾得很周到,在院子里名声很好。结果我父亲的一位领导知道了,对父亲说,你能不能让你家的保姆换到我家来。父亲很为难,说,我不好强迫人家,这样吧,我去问问她,如果她愿意,我绝不保留。于是父亲把这事向她说了,询问保姆的意见。保姆一口回绝,说不愿意。这事于是作罢。
我出生后,家里请了一个奶妈带我,但实际上那个奶妈没有什么奶,只好喂我米汤。父亲也知道,但想到那个奶妈生活困难,就佯装不知,仍旧雇她,只是多买一些东西给我补充而已。父亲很喜爱我们孩子。他自己腿不好。但经常在我们小时候,在星期天把我们挨个放在自行车上,他骑车带我们出去兜风。每次我都很高兴。他自己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可是脸上笑眯眯的。
我小时候,大约也是4~5岁时,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晚饭后在马路边上玩,看见几个不穿军装的年轻学员也在那散步,向我走来。一个人指指我,说,他是不是XXX的孩子?其他人说是的,其中一个年轻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锡纸包着的巧克力糖塞给我。我当时也不知道谢,接过来就吃。如果父亲平时凶蛮霸道,他们大概不会这样待我。
文革后期,我们父子俩经常在饭桌上辩论时政,我对毛泽东很不满,而他对毛很崇敬,奉若神明。毛泽东临去世前,我从插队的农村回家探望,临走前他偷偷告诉我,毛主席快要去世了。我问,你怎么知道呀?
父亲说部队秘密要求在近期内加强戒备,云云。果然5,6天后我在农村的有线广播中听到了毛泽东去世的消息。
在上海时,我家住一个日式二层小洋楼,但父亲和我们只住楼下,把楼上让给一个西南联大毕业的部下居住。记得他家有四个女儿,文革后期,我和姐姐在北京玩,还去那人家里拜访过。我上大学时,每次离家返校,父亲总是背着我母亲,偷偷地塞给我一些钱。我从少年时代就有的胃病,在农村插队时逐渐严重。也是在我父亲多方努力之下,寻医问药,后来终于医治断根。
文革前夕,父亲单身在东北工作时,单位让他住一套单元(记得不算厨房,有3,4个房间),但他只住其中一间,其余几间让给有困难的下属居住。文革时,部队院校也搞四大,造反。父亲被打倒,被关押了一阵。他告诉我们,他部下后来也成立了一个造反组织,只要知道有别的什么造反组织要揪斗父亲,他们就马上在同样时间开批斗会,装装样子揪斗父亲,让他坐在凳子上,看见外人来了,他们就大喊口号,命令老实交代等等,气势很凶的样子。外人不在,他们就宣读毛语录,宣读报纸社论。这样父亲就少受了不少罪。
父亲作战勇敢,多次负伤。1944年部队攻打高邮。在我父亲连队,战前商定,我父亲(时任指导员)带突击队冲锋,连长负责掩护,跟进。结果突击队冲上去之后,敌方反冲锋,突击队伤亡惨重。父亲说那个连长明明可以带队增援,可就是迟迟不上来,只是在后面高喊坚持,坚持。那次战斗,父亲被手榴弹炸成重伤,多处受伤。伤愈出院后,右腿因手榴弹弹片,肌肉萎缩,从膝盖到脚腕,直上直下,没有一点肌肉。后来残废证上注明二等乙级残废。父亲对那同事很有意见,几次跟我们说过那次负伤的经历。那人后来青云直上,官越做越大,只是最后脑溢血,瘫痪在床上好几年。1994年父亲来美国旅游,谈到当年的那个搭档,说他官做的很大。我说,爸,这没什么,你看你虽然官小,但身体还不错,可以自由自在出来玩。他官做得大,可是只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你愿意那样吗?父亲听了,没再吭声。
父亲受过几次处分。一次是在与国民党军交战时,父亲任教导员,上级命令他那个营乘夜穿插。半夜里部队迷了路,好不容易找来一个老乡,请他当向导。但父亲无论怎样说好话,怎样许诺好处,那位老乡就是一口咬定不知道,说不认识路。军情火急,父亲又急又怒,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于是那个可怜的老乡愿意带路。部队顺利到达指定地点,但他被处以严重警告处分。
文革中,父亲的一位同事为了减轻造反派的批斗,将造反派追究的一件事诬陷到父亲头上。但父亲宽恕了他,离开那个单位时特意登门拜访。那人很感动。文革后也专门来探望父亲,并致歉意。
文革后期,父亲离开五七干校,恢复工作。他属下有个医院,里面一个科主任之类的业务骨干,有次和护士闲聊谈天时,用毛泽东为江青庐山仙人洞照片写的诗句,“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比喻男女之事。那个女护士立即向上级汇报。这在当时是一个重大政治问题,那个医生被批斗得很惨,医院领导并决定从重处罚,向上汇报。父亲得知后,去医院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那个医生一顿,但在医院领导的会议上,说那个医生悔改态度好,从重批判就好,建议不要从重处罚了。后来医院只给了他一个很轻的党内处分。
感谢上苍,对父亲多有看护。他虽然多次受伤,腿有残疾,但身体一直尚好,什么大病也没有。他在70
多岁时,就自愿在去世后把遗体献给医院。询问我们几个孩子的意见。我说我反对,但尊重你老人家的意见。他86岁去世前,身体虽然衰弱,行动要拄拐杖,但看书看报,头脑一直十分清楚,思维敏捷。最后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腹泻,进而引发肺炎,住院,昏迷。期间一度好转,苏醒。我还以为他能平安度过这一关。结果入院第三天再度昏迷,当天就去世了。我根本来不及回去看他。悲哉,这是我永远的遗憾。愿上苍眷顾我父亲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