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呼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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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呼吸
 
《世界日报》小说世界连载 4/27/2015-5/16/2015
 
 上海作协《华语文学》VIP图书 首页推荐电子书 2015年5月
 
甜莲子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异乡,一半是家园。
一半是泪珠,一半是笑靥。
一半是苦涩,一半是甘甜。”
 
 
 
Hyperventilation (度呼吸)症状包括昏厥、四肢麻木、肌肉抽搐等,常由焦恐惧引起。
 
(一)
 
北美郊外一个平常的周末。
 
宁静的夏日午后,偶有几声零星的鸟叫叽叽喳喳地传入夏小雨的耳朵里,时不时伴着丈夫在花园里除草剪枝的轰隆、咔嚓声响。光可鉴人的现代开放式大厨房里一阵阵地飘来百合莲子汤的清香,小雨刚刚放了冰糖,转为慢火煨着,丈夫干完活、洗个澡,正好可以享用。想到这里,小雨明媚的圆脸上泛起一丝甜美的微笑,眼角处稍稍带起几条细密的鱼尾纹,显出些许少妇的风韵,她顺手拿了一瓶矿泉水轻快地向地下室走去。
 
刚刚翻修成健身房的地下室是丈夫继厨房和卫生间之后的最新杰作,小雨照例只是打打下手罢了。这个健身房主要是丈夫为了方便因为工作忙碌没空定时上健身房的小雨在家锻炼身体修建的。不到四百英尺的空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新款的低噪音跑步机,全套哑铃杠铃,瑜伽垫,普拉提滚筒,还有就是墙上挂着的超薄大屏幕电视机。
 
小雨敏捷地踏上跑步机,飞快地按下当日的运动菜单,顺手扭开了电视。跑步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小雨调匀呼吸,逐渐加快步伐, 像非洲草原上一只矫健活泼的小羚羊。
 
呼气、吸气、挺胸、收腹、抬腿、振臂,这样的感觉真好!
 
“CNN Breaking News… 现在报道突发新闻!今天凌晨二点,纽约唐人街发生黑帮大火拼,来自浙江的竹田帮和来自福建的潮福帮的大小头目分别在激战中丧生。竹田帮首领金跃龙,人称金龙、金爷被乱枪射杀。。。”一个老男人的大头照在屏幕上显现,那是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庞,除了脖子上靠近右耳一条不易察觉的伤疤。
 
小雨双眼定定地锁在那个老男人的脸上,别人也许会忽略,可是她分明看到了那条伤疤,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小蛇,它蠕动着滑进自己的心里,蛇信子吐出一丝丝冰凉的毒汁腐烂着自己的灵魂,自己正在慢慢死去。。。
 
小雨好一阵噁心,心狂跳了起来,瞬间渗出一身的冷汗,呼吸加速,不一会儿脸就涨得通红。小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赶在自己手指麻木、肌肉抽搐、两眼发黑之前,果断地按下了跑步机上的“停止”键。整个身子“啪”的一声,一团棉花般瘫软在地 。
 
小雨僵直了脖子,嘴巴张得大大的,急速地吸气、呼气,酷似一条离开了大海苟延残喘的小鱼。
 
自从十八岁的那年夏天,夏小雨就突然发现自己不会正常呼吸了。
 
 
(二)
 
正值沪上春末夏初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湿热黏稠的空气里发酵着烦躁和迷乱,还隐隐地藏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份的欲望,正如此刻站在弄堂口的夏小雨的心情。
 
夕阳透过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叶,光影斑驳地落在夏小雨姣美稚嫩的圆脸上,身上的一袭素色长裙也抹上了淡淡的金粉色。短帽袖裸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麻花般不停的扭搅在前胸。及膝的百褶裙摆好似朵朵洁白如玉的百合花瓣,热热的微风拂过,或隐或现出一双匀称性感的小腿,它们忽左忽右地移动重心,透露着主人等待中的焦灼和不安。远远地望去,夏小雨在落日的余晖里,浑身上下流转的都是少女处子的光彩,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也不关心罢了。
 
小雨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最喜欢穿素色连衣裙了,白色的、鹅黄的、苹果绿的、雪青色的,淡淡的像一帘幽梦,伸手一抓却又飞走了似的。那个时候的小雨是多么幸福的小姑娘啊,爸爸疼、妈妈爱,蜜糖罐里躺着过的日子,小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一天,小雨班上一个叫菲菲的漂亮女孩穿了一身新颖别致的连衣裙来上课,小雨看得目不转睛,一整天都围着菲菲转,放学回家前两个小姑娘达成了协议 。第二天,菲菲信守承诺,把洗地干干净净的连衣裙叠得整整齐齐地拿了过来,借给小雨带回家,让小雨妈妈照着样子为小雨做一条。
 
妈妈为小雨仔仔细细地量尺寸,不仅做了小雨最中意的白雪公主泡泡袖,妈妈还特地为小雨在裙摆上宽宽地镶上了一整圈曲曲折折的浅绿的蕾丝花边。小雨穿上刚做好的裙子试着转圈的时候,蕾丝花边即刻在她的身下铺化作一望无垠的田田荷叶,像舞台上的舞蹈演员跳荷花舞用的道具似的。小雨格格地笑起来,转着圈子停不下来了,身下的翠绿荷叶仿佛蔓延到了天边。。。妈妈一边忙碌地整理针线,一边慈爱地嗔怪小雨疯疯癫癫。
 
那是妈妈留给小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最温暖最美好的一个画面吧,后来妈妈卧病在床多年,小雨刚升入初中不久,妈妈就病逝了。小雨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阴冷彻骨的清晨。快过年了,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大街小巷都是欢乐热闹的节前气氛,到处是匆匆忙忙赶着买年货的身影,可是这样满世界的繁华和喜乐又和小雨有什么相干!小雨一个人呜呜地流着无穷无尽的眼泪去附近的几个亲戚家报丧,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家。一路上走得踉踉跄跄,半道里飘起了冬雨,淅淅沥沥的,间或伴着雪纸片砸落在小雨的脸上,和着火热的泪一起,不咸不淡地滑进嘴里,咽下去,冰凉冰凉的沁入心田。耳边悠悠地传来街面店铺收音机飘来一句莫名其妙的“人生本是一场戏啊”,凄婉忧伤的低吟,用的是呕心沥血的唱法,猛地一刀戳进小雨的心里肺里,生疼生疼。
 
当小雨眼睁睁地看着来运尸的两个工人把妈妈随随便便地搁置到一个灰色半旧的担架上抬出了门,小雨一下子觉得自己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她只顾小心翼翼地跟着妈妈走出家门。爸爸递给小雨一个印花小碗,小雨认得那是妈妈生病的日子里爸爸喂妈妈喝药用的。爸爸说:小雨,把碗打碎了,从碎片上跳过去。小雨也不像往常那样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地探个究竟,兀自不声不响地照着做了。完全是像做梦一样的呀,小雨自己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躯壳还是自己的魂灵在跟着妈妈行走,她只知道妈妈还没有走远,她要守着妈妈。
 
小雨跟着运尸工人绕过了大半个小菜场、经过了烟纸店和酱坊。她看到有路人对自己指指点点,说着“小姑娘真作孽啊”“ 有爹没娘的孩子,有的苦日子过了”。。。她不要这些廉价的同情,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狠狠地跺脚,捂住耳朵快步走。直到妈妈被抬上运尸车,车门重重地关上,一刹那间无名的恐惧袭来,小雨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朦胧间一双温暖有力的臂弯稳稳地抱住了自己,还好小雨还有爸爸。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雨如今很少去想以前,即使偶尔想起,也只当是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尽情地流着眼泪陪主人公伤心一把、过一过戏瘾罢了。曲终人散、天光大亮的时候,还是要快快擦干眼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的。毕竟,现在和以前是毫不相干的了。
 
小雨早就和小时候的那个任性妄为的自己一刀两断了。
 
小雨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半旧不新的白色连衣裙是小雨三年前自己在华亭路自由市场和店主讨价还价、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淘来的。说起这条裙子,这还是小雨如今衣橱里为数不多的出客行头里最漂亮的一身,要不是今天要见的人有可能帮助自己改变命运,她是舍不得拿出来穿的。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再娶,不久后妈又生了小弟弟,小雨就很少添置新衣服了。当然,这事不可以都怪爸爸的。爸爸是一家之主顶梁柱,一心一意辛苦地赚钱养家,又不懂女孩子穿着打扮的心思,怎么可能像以前妈妈那样整天陪自己逛商店挑衣服鞋子呢?小雨认定爸爸心底里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小雨的,至少每个月他都不忘准时往小雨的书桌抽屉里放零用钱。有变化的应该是小雨自己呀,小雨再也不和爸爸撒娇发嗲、小猫咪似的往爸爸身上挂呀蹭的了,因为爸爸看后妈和小弟弟的慈爱温柔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小雨——白雪公主的童话故事不是古人瞎编乱造的。
 
小雨收起任性,识相地帮忙做家事、带着小弟弟。小弟弟渐渐长大了,也越来越调皮了,家里家外闯下的祸,小雨也总免不了担上个骂名,干的家务出错了也是会讨后妈的嫌弃、惹爸爸生气的。饭桌上,小雨更是抢不过小弟弟,人精似的小人儿趴在饭桌边,转着一双滴溜溜的眼乌珠,提着一副吸铁石般专门挑荤拣腥的筷子,人家还嘿嘿笑著腆着脸求小雨:姐姐,肉肉都给我吃吧,好姐姐,求你了!弄的小雨哭笑不得,只好由着他,扒拉几筷土豆丝鸡毛菜算了。小雨丰满的圆脸瘦削了,小下巴尖尖的,眼神也比先前暗淡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不想有几个闲钱买吃的穿的戴的,可是爸爸每月给的零花钱小雨都舍不得拿出来用。忘记了好像是张爱玲还是别的人说过:能够随心所欲地问某人讨零用钱花是对彼此关系一种严峻而又准确的考验。小雨害怕此类严峻的考验, 初中毕业时小雨继续升学的事就是最近的一个现实冷酷的例子,小雨知道自己早就伤不起了。
 
 
(三)
 
当年临近初中毕业,后妈天天唠叨着小雨去念个技校早点出道帮忙挣钱养家,爸爸出来打圆场说,先看看考试结果小雨是不是块读书的料再说。小雨满心眼的感恩:爸爸是知道小雨的心思的!也多亏小雨争气,以全校第一的高分考进了本市一家座落在郊外的寄宿制重点高中。从此以后小雨周末放学回家才呆一天半,周日下午即回校。后妈落得眼前清净,守着安逸温暖的小家,小雨也终于得到了她多年以来求之不得的自由和安宁。
 
从此以后,小雨再也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额外的闲钱,还尽量把爸爸给的月例钱存起来,寒暑假小雨还在小朋友家里做家教教英文。不知不觉的,小雨已经存了很多钱了。
 
小雨存钱是有长远打算的。
 
小雨班上有很多同学家里是有海外关系的,知道很多国外的事。高中三年,这些天之骄子们平日里的叽叽喳喳七嘴八舌一致地向小雨传递着这样一种全新的人生理念:在美国,小孩子长到十八岁就都是要离家独立生活的! 小雨从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中学到了无数新名词:考托福、ETS、奖学金、签证、面试、经济担保。。。最令小雨欢欣鼓舞的是当她听到某个同学获得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的好消息时,小雨便不由得浮想联翩:要是自己得了全额奖学金,再加上校园打工赚的钱,我就可以独立地生活学习了。
 
表面上的小雨依然过着两点一线、一成不变的生活,实质上小雨早已心旌飘摇,她向往远走高飞、自力更生、自由自在的日子!她发誓,自己一定要靠自己存钱,靠自己考取奖学金到美国去读书,然后今生今世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它深深地埋藏在小雨心底里,小雨一想起来就心跳加速两眼放光。有谁想得到啊,茫茫人海中有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竟然日日夜夜独自做着到异国他乡去独自生活闯荡的梦,这个梦无比的疯狂,又是万般的美好!它是小雨苦涩的日子里的一块高级巧克力,包裹着瑰丽五彩的糖纸,连糖纸本身也散发着醇厚的巧克力香,伤心的时候拿出来舔一口,再苦的日子也刹那间甘甜了。小雨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仔细地想一遍,再和天上的妈妈说一遍,虔诚得像一个宗教仪式。
 
然而小雨藏得再好还是被后妈看出了蛛丝马迹:邮箱里美国大学的入学资料还有校外托福班的通知轻易地泄露了小雨的秘密。
 
晚饭桌上后妈满脸的假笑,苦口婆心地劝小雨:“一个小姑娘,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要到举目无亲的外国去读书,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就算你读到博士,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嫁人生孩子。大家都晓得你功课好,英文好。诺,现在英文好在社会上是最吃香的了。如果我是你,就读个酒店管理,以后到涉外大宾馆的大堂里当个领班小姐,过几年就升经理了;或者读个旅游学校也不错,给外宾当导游,美金欧元啦小费外快啦不要赚的太多哦,亲戚邻居看着都要眼红死了。我这可是都在为你打算,没半点私心的呀。。。”
 
小雨埋头往嘴里扒饭,头越来越低,鼻子一酸,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饭碗里。
 
爸爸阴沉着脸,皱眉道:“有话好好说,好好吃饭。哭什么哭,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了!”爸爸最不喜欢看小雨哭了,说小雨哭起来丧气、不好看。
 
小雨猛地一抬头迎着爸爸深不可测的眼睛道:“妈妈若是还在,我是一定可以读大学的!小时候,妈妈跟我说好将来要送我到美国去留学,读硕士、读博士。。。”因为这几句话是连日来翻江倒海在心里过了千万遍的,在心里过的时候是一次比一次理直气壮、顺理成章,此刻的一吐为快竟然充满了决绝的恨意。
 
“咣当”爸爸的筷子重重地砸在桌上,脸色铁青:“你在怨当初走的是你娘、不是我吗?我现在去阴间换了你娘回来,让你称心如意, 没有良心的东西!”
 
小雨摞下碗筷,夺门而出,身后传来小弟弟的叫唤声“姐姐别走,我给你吃肉肉”。。。
 
暮色中,华灯初上,万家灯火。路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归心似箭。家家户户传出欢声笑语,还有随风飘来各家厨房里的饭菜香味。每一个窗口后面都有一盏明亮温暖的灯在耐心地等待着晚归的家人,但是这千万个灯火中哪一盏是为小雨留的?小雨任泪纵情地流淌着, 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过路人诧异地看她,她也不在乎,她好似要走到天的尽头,夜的尽头去。
 
小雨也不是完全的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她去过姨妈、娘舅家诉说心事 。
 
“小雨,你若真的要和我们一起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姨妈跟你丑话说在前头。姨妈这里山珍海味没有,只有泡饭萝卜干,你要是愿意来过苦日子,我今天晚上就帮你在灶披间搭一只床出来。”
 
“小雨,娘舅也劝你读个实惠的大专早点出道算了,你看娘舅也没读多少书,可是比起你娘,当年还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呢,你自己看看最后谁过得好!”
 
“小雨,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要认命啊,这么心高气傲的,还不是和自己过不去,最后吃亏的人还是你自己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快回家去给爸爸和后妈赔礼道歉吧。”
 


夜色阑珊,苏州河的水墨黑墨黑的,静静地在石头古桥下流淌,偶尔有一两只小舢板无声无息地划过。小雨倚在桥边,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外滩方向悠悠地传来钟声,一下一下地, 夜已深了,小雨也知道再不回去爸爸可能真的生气了,那样就更不好收场了。
 
第二天,小雨背地里给爸爸道歉求情。爸爸说先看看小雨眼下的托福和会考成绩吧。一个小家小户的女孩子想一个人到外国去勤工俭学,实在异想天开,你就让她做两天荒唐的白日梦,梦醒后她自然会听大人的话的,爸爸暗地里劝后妈。后妈暂且停止了唠叨,家里表面上还算是一团和气 。
 

除了家里人,小雨的这个秘密最初还和阿纬讲过。阿纬当时一听就急着嚷嚷说要一起去,好帮着小雨。小雨抿嘴直乐,娇嗔地捶了他一拳:就凭你? (上)

生死呼吸(中)

生死呼吸(下)

2016年5月,本小说作为甜莲子“十八岁的小姑娘去美国”系列小说之一,在上海《新民晚报》连载。


微信公众号:甜莲子

tianlianzi.writing@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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