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册岁月第三部63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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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苦难中,亲情显得格外珍贵。当他们被全社会视为仇寇,弃如粪土,待之不如猪狗的时候,亲人们—除当中极少数为求自保而泯灭亲情者之外—仍执着地不离不弃。正是亲人们之间难以割舍的相互留恋和牵挂,像涸撤里的鱼一样相濡以沫,支撑着他们熬过艰困时日。当灾难临头时,最苦,最可怜,最让人忧心的是孩子们。而在中国家庭里,隔代更亲,更牵肠挂肚,更揪心。已是衰朽残年的陆伯言、程兆菊夫妇,特别挂心的就是几个孙子和外甥。亮亮,明明,大壮,二强这几个孩子,是他们两人在家里永远说不完的话题。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他们说一遍又一遍,有关孩子的事,他们会时时萦念。亮亮高中毕了业,在家待着,就不了业;明明去陕北插队落户,当了农民,虽然临走时,他们让亮亮领着去火车站给明明送了行,算是恢复了从文革开始明明给他们“划清界线”中断了三年的关系,但是明明到了陕北以后,可能是仍然坚持此前的“革命立场”,没给他们和她爸妈来过一封信;大壮回崮山下乡,在一个条件不错,收入水平较高的大队落户,国群能常常跟他见面,这让他们觉得欣慰;二强今年小学毕业,该升初中了,现在升学不考试,时兴“推荐”,不知道二强能上个什么学校?原先国群来信说,二强升学的事定下来,她就让二强来济南,放暑假二十多天了,二强升初中的事应该早有结果了,他们盼着知道消息,也盼着二强早一天来,可是盼来盼去,不见二强的人影儿,国群连信也不来,是公司里事忙,她出差下乡了,还是出什么事儿了?最近几天,陆伯言和程兆菊黑天白日地念叨这件事。前天,陆伯言给国群写了封信,邮走了,就盼着国群回信了。

陆伯言的信邮到崮山果品公司的时候,陆国群正在党校隔离审查。公司文书不管人在不在家,照老习惯把那信往办公室墙上员工的信袋里一插,等着她本人来拿,十几天过去了,二强出事了,陆国群放回来了,二强埋了,陆国群在宿舍歇着了,才有人把信给了她。这几天,陆国群反复考虑这事给父母说不说,突然说了,她怕老人特别是脏不好的父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不说,拖到什么时候?说,也得找个适当时机,想好了怎么说。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瞒着他们。可是,放暑假前,她在信上告诉他们,二强升学的事有了结果就去济南。现在竟这样了,父亲来信催问,这可怎么办呢?……陆国群手里拿着父亲的信,愁肠百结,良久,她擦干眼泪,给爸妈写了回信。说,二强被推荐上一中—崮山县最好的中学—了。又说,二强原先在乡下念的小学,教学质量不行,她担心他上初中后功课跟不上,想在假期里给他补补课,预习一下初一功课,加上公司今年水果收购任务重,她不方便请假,这个暑假二强就不去看姥姥姥爷了,请爸妈谅解。夏天济南酷热,请爸妈务必保重身体。……写完信,把信装进信封,眼前仿佛看到父母失望、郁闷的样子,陆国群心里针针扎扎的疼,眼里满是泪水,自语道:二强,妈妈骗你姥姥姥爷能骗到几时?

陆家老爷子老太太收到国群的信,虽然说二强暑假里不来济南了,这让他们十分失望,但知道二强被推荐上县一中,又很高兴。 这半年,陆伯言一直担心,因为政治原因,二强捞不着升学,或者虽然让升学,但分配到条件很差的社办中学,孩子就给耽误了。虽然他常感叹“人生识字忧患始”,也知道有他们这种家庭背景和政治条件的孩子,即使天分再高,书读得再好,在当下的中国,也不会有好前途,更不要说有什么“建树”了。可是出于读书人的根性,“士子”情结难除,他还是非常看重孙辈几个孩子的学业。亮亮上高中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但这孩子看书多,知识面广,古诗文根底不浅;明明初中没念好,刚上高中又下了乡,可是因为基础好,跟同龄同年级的孩子比,还算是好的;大壮被耽误得很苦,十分可惜;二强在几个孩子中间年纪最小,万不能再耽误了。对这几个孩子,他不指望他们有多么远大的“前程”,更不奢望他们“荣华富贵”,只希望他们有健全的人格,优良的品德,强健的体魄,经世致用的知识或技能,得以明事理,知是非,安身立命。但要实现这种愿望,又谈何容易。中小学复课三年了,“九大”开过,各行各业应该会慢慢走上正轨,二强上了县一中,正赶上好时候,老爷子高兴得连连说“好,真好,太好了。”无论是国筠,恒刚,还是陈姝,陆星儿,那怕是周继香,洪秀、洪全他们来,他也拿了陆国群的信给看,让他们分享自己的喜悦。程兆菊对陆国筠说:“二强上了县一中,看你爸爸,比当年你哥考上大学,你和你妹妹考上师范还高兴哩。”陆国筠说:“现在升学不考试,推荐,二强能上好中学,是大好事,爸爸能不高兴吗?”从明明走了以后,陆国筠的身体一直不好,一天天变瘦,吃饭不好,到医院看,说没什么大毛病,只是体弱,思虑过多,今后乐观些,多活动活动就行。现在见爸爸多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她心里热辣辣的,就这么针尖大点儿的,不值一提的,放在以前,唾手可得,算不上什么事的事儿,老人家高兴得这样,好可怜,好可悲,……这样想着,不觉落下泪来。回家的路上,她想起父亲的话“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这么大个民族,总会需要知识,需要科技,需要文化,所以,孩子们还是要把书读好。国筠,你给明明写信,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学习。”陆国筠嘴上答应着,但心里想,明明会听我们这些“黑线”人物的话吗?陆国筠看着车窗外昏黄的街灯和稀稀拉拉的行人,觉得现实生活甚至整个人生都是那样暗淡,看不见什么希望,……父亲说的那些信心满满的话,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吗?何年何月那一天才会到来?这样想着,陆国筠又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她又自责,怎么回事儿,怎么最近自己这样容易伤感?……陆国筠回到家,灯光下,空荡荡的屋里,只有自己孤零零,黑乎乎,怪模怪样,让人心悸的影子相伴,她知道躺下也睡不着,就坐到灯下,给国群写信,告诉她,二强升入县一中,爸妈有多么高兴,让她这个暑假里尽可能带二强回来一趟。……

陆国群给父母报假情况的信发走十来天,收到了姐姐和爸爸的回信,两封信上,姐姐娟秀的钢笔字,爸爸用毛笔一字一划工工整整的行书字,像一个个小人儿在纸面上高兴地雀跃,舞蹈,爸爸妈妈姐姐都在为她编造的,与事实正好相反的,不存在的“幸事”而欣喜万分,爸爸还在信上郑重其事地指点二强,说上了初中,除了学好功课,还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多看课外书,要博览群书,扩充知识面,让各种知识在脑海里建立纵横交错的联系,日积月累,即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反过来有助于对功课的理解和应用,课堂上的学习和课外阅读相得益彰,就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父亲还说,一个人在度过启蒙阶段后,很快就应进入一个知识爆炸式增长的时期,知识快速膨胀,与此同时,良好的品德,健全的人格,在知识的滋养和社会的磨炼中逐渐形成,在此基础上,将来再在专业知识、技能方面精耕细作,唯有如此,人方可立身于世。……陆国群和姐姐小时候,爸爸就是这样教她们的,现在爸爸又这样教他的孙辈了。如果二强活着,姥爷的教诲会让他终生受益。爸爸在信上还嘱咐二强给他写信,说写信是很好的写作锻炼,因为在学校里写作文,会“做作”,会人云亦云,言不由衷,而写信则可以直白地抒写真情实感。……姥爷真是煞费苦心。……陆国群看着父亲的信,心如刀搅,身如坐腊,怎么办呢?这个谎话还要编多久?没办法儿了,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正值酷暑,可不能让爸爸犯了病,再糊弄一段时间,到秋风凉儿的时候,再告诉他们实情吧。……十几天以后,陆国群又以二强的名义,用二强的口吻给姥爷姥姥写了信,让写字还是“童体”的小真来抄在信纸上,第二天,陆国群又把这封冒二强之名的信发了出去。

“二强”给姥爷姥姥的信还躺在崮山县邮政局邮件袋里,济南那边,陆国群精心编织的谎话就像又轻又薄的窗户纸一样戳破了。伏天快过去了,夜里下了雨,白天放晴了,程兆菊和亮亮一起去百货大楼买毛线。毛线票儿是她跟国筠,洪秀,洪全几家凑的,她要给明明、大壮和二强各织一件毛衣。老太太在毛钱柜前左挑右拣,总算选好了,过完称,交了钱,把毛线仔仔细细地装进手提袋里,扶着亮亮往外走,到了百货大楼门外,程兆菊说:“亮亮,奶奶这一会子把腿站疼了,咱在门外台阶上坐一会儿歇歇再走。”祖孙两刚在大楼大门旁台阶上坐下,听见远处有人喊:“陆大妈,你也来逛百货大楼了?”程兆菊和亮亮抬头看时,喊他们的人已经站到面前,原来是季家保姆林嫂。林嫂是济南刚解放,共产党的干部实行“供给制”,从老家胶东来季家的,在季家待了二十多年了,文化大革命中,老季和夫人挨整,造反派勒令他们不得雇用保姆,林嫂被迫回老家待了半年多,风声不紧了,又回来了。林嫂是个善良的人,没有主多大仆多大的毛病,国群犯了错误,季龙翔跟她离了婚,她见了国群,还和原先一样热情,对二强越发关爱,假期里,接送二强都是林嫂到陆家来,隔一段时间,林嫂还会利用上街的机会儿来看望老先生老太太。程兆菊见了林嫂,忙说:“林嫂,你大妈老眼昏花,没看出你来。今天天好,我让亮亮一块儿,来买了几斤毛线,给几个孩子打毛衣。你也来买东西?两个亲家都好吗?”林嫂不像从前,总是眉开眼笑,大圆脸像个笑瓢子似的,反倒一脸戚色,说:“大娘,谢谢你想着俺家叔婶,他们还好。季叔解放了,也安排工作了,还没官复原职,听说也快了。季婶比季叔解放得还早,都没事儿了。两人身体也还可以。可是二强这事对他们打击太大了,两个人都像生了场大病似的,季叔那么强硬的人,运动中斗得那么苦,一样能吃能喝,倒头就睡,这回很长时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常关起门来一个人掉泪,人瘦了一圈儿。季婶病了一场,住院半个多月才出来。陆大妈,看样你身体还不要紧,真不瓤,陆大爷怎么样?”程兆菊听林嫂这番叙说,先是糊涂,后是慌张,越听越害怕,二强怎么了?二强的事,二强那么点个孩子,能出什么事?犯错误了,让人给抓起来了?不能呀。二强到底怎么了?老太太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哆嗦嗦,问:“林嫂,你的话,我没听明白,你说‘二强的事’,二强有什么事?他不好好儿的吗?国群来信说他定下来上县一中了,出什么事儿了?”林嫂听程兆菊这样问,猛然意识到二强的事陆国群还瞒着两位老人,自己刚才无意中说漏嘴了,她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噢,……你看我……我说差了,不是二强的事,是老家一个亲戚家出事儿了,……二强没出什么事。……”程兆菊急得要哭出来了,说:“林嫂,你刚才说得清清楚楚是二强的事,……你别这样了,别瞒哄我了,……我急死了,吓死了,你快给我说吧,要不能把我急死了。你真不说,我立马去打电话问国群。二强到底怎么了?”亮亮说:“林婶,你刚才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就照实说了吧,要不,俺奶奶能急坏了。”林嫂额头上冒出豆粒儿大的汗珠儿,脸青一阵红一阵,吭吭哧哧地说:“大妈,这事怪我多嘴了。我寻思你们早知道了,没犯寻思就说出来了。已经这样了,我也不瞒您了。大妈,你听我说了,得撑着劲,沉着气。……阳历八月六号,崮山发大水,二强自己在家,跟着小孩儿们去看大水,掉河里淹死了。”程兆菊听得心慌气喘,眼泪“咕嘟咕嘟”地从皱皱巴巴的两眼里往外流,颤声问:“怎么二强自己在家?国群出差了?没在家?”林嫂说:“国群没出差,是被县里弄到个地方去写检查了,不让回家。都怨小季现在的老婆,小媳妇子太坏了,大壮上崮山插队,她生气,把多年以前国群给小季的一封信—里边说对反右派不满的话了—邮给了崮山县领导,人家说国群对党不满,要翻案,把她关起来了。……国群把二强托付给一个女孩儿,公司仓库进水了,那个女孩儿去转货了,二强一个人在家,让他同学硬拽着去看大水,滑到河里了,水太急,没救上来,让大水冲走了。”程兆菊像呆了一样,低声嘟念着:“二强没了……二强让大水冲走了……二强没了……二强,我的好孙子,你可疼死姥姥了。……”亮亮紧紧拉着奶奶的手,焦急地问:“林婶,俺姑怎么着了,还关着吗?”林嫂说:“二强出事了,国群也给放了—让咱看,本来为着多少年前写给她丈夫的一封信,也不至于把人关黑屋子。”亮亮说:“田华做了这事,二强爸爸不跟她闹?”林嫂说:“季龙翔也没办法儿。他还怕家里人特别是大壮知道了会跟田华闹,不说实情,编套瞎话替田华瞒哄着,季叔往他那边地革委打电话,人家说是自己家里人匿名寄的那信。能是谁?就是田华个小娘们儿的事儿。国群是再好不过的,五七年季龙翔就不该跟国群离婚,找了田华这么个害人精,让她作了这么大个孽。”程兆菊搐搐着坐在台阶上,像霜打的茄子棵,散了架,林嫂说:“大妈,事已经出了,再难受也没法儿了,你和大爷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千万要想开。”程兆菊也不抬头看林嫂,眼瞅着地面,像回答,又像自语:“‘想开’?怎么‘想开’?想开想不开,分什么事儿,这个事,怎么能想开?……活蹦乱跳个孩子,说好放了假来的,说没就没了。没法儿想开啊,……这个国群,作死,作死,把自己作得死去活来,又把儿子作死了,……都离婚了,季龙翔都不要你了,你给他写的什么信哎?这不是让死催的吗?……可完了,俺这家子人算是完了,……亮亮他爷爷冠心病越犯越厉害,知道二强没了,还不知能过去这一关不?……老天爷,怎么还不放过俺这一家子人啊?”林嫂说:“陆大妈,今天这事怪我多嘴了。”程兆菊说:“林嫂,不怪你,这事老瞒着也不是办法儿。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林嫂,咱娘们儿说一大会子话了,你去买东西吧,别耽误你的事儿。”林嫂说:“大妈,我先送你回家,再回来买东西,季叔和季婶中午有事不回来,我没用急的事儿。”程兆菊说:“这里离祥云里没多远,有亮亮就行。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林嫂说:“亮亮,一会儿回家好好扶着奶奶。大妈,你和大爷保重身体。”林嫂去百货大楼了,程兆菊又坐了一会儿,让亮亮拽起来,扶着她慢慢往家走。路上,程兆菊交待亮亮,爷爷这几天心脏不好,二强的事,先不告诉他,你大姑来了,跟她商量商量再说。

程兆菊和亮亮回到家,装成没什么事的样子,陆伯言从早到晚戴着老花镜看书看报,自然也没感觉出他们有事瞒着他,仍然沉浸在外甥二强顺利升入初中给他带来的欣喜之中。第二天早饭后,老爷子去德惠医院看望一位住院的老朋友。亮亮要陪他去,他说天不太热,又没有几步路远,他自己就行。他去去就来。老爷子走了没多大会儿,陆国筠和恒刚来了,程兆菊说:“你娘俩来了,……了不得了,咱家里又遭大难了。……”说着,就哭了起来,陆国筠慌忙握住妈的手,周恒刚过来扶老人家坐下,说:“姥姥,你别哭,有什么事说出来,咱想办法儿。”程兆菊说:“恒刚,俺的好孩子,这个事是没办法儿了。……”国筠忙问:“妈,到底出什么事了?”程兆菊说:“你妹妹……”陆国筠说:“国群啊?前不久不是来信说二强升上了县一中,大家都为他高兴吗?”程兆菊哭着说:“那是她编瞎话哄弄咱的—她是怕你爸犯病。他说二强升上县一中,是没影儿的事。……二强没了。”陆国筠又惊又吓,眼睛在变瘦了的脸上瞪得特别大:“怎么回事?二强怎么‘没’的?妈,你快说。”周恒刚拿过毛巾递给姥姥,姥姥擦擦眼泪和鼻涕,但抽泣着说不出话,亮亮站在旁边,说:“奶奶,你歇歇吧,我给俺姑说。”亮亮一条一绺儿地把小姑为什么、怎么被关押审查,二强什么时候怎么去看水掉到河里淹死,孩子也死了,小姑也给放了,她怕爷爷奶奶一时受不了这个打击,来信说假话先哄弄着,他和奶奶在百货大楼门外遇见季家保姆林嫂,听她说了实情这一大拖摞事说了,陆国筠听着,两眼止不住地落泪,浑身瘫软,周恒刚紧蹙双眉,眼含热泪,给姥姥和妈妈倒水让他们喝,亮亮说完了,程兆菊喝几口水,说:“从入伏到现在,你爸爸心脏一直不好,经常心绞痛。二强的事先不能让他知道。”国筠,恒刚,你们记住了,别说漏了嘴。”陆国筠抽泣着说:“能瞒得住吗?瞒到什么时候?”程兆菊说:“瞒不住也得瞒,能瞒多久算多久,多瞒一天是一天。”陆国筠点头答应着,周恒刚说:“先瞒一段时间也好。不过还是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对他说了,不然,他突然知道了,猝不及防,打击会更大,更危险。”亮亮说:“我出去看看,俺爷爷快回来了吗?”亮亮话音刚落,突然听见院里“扑通”一声,像有人摔倒了似的,程兆菊说:“什么动静儿?又没刮风,什么倒了?大门没关?”亮亮忙开了房门,喊道:“奶奶,了不得,是俺爷爷摔倒了。”边喊边两步窜到爷爷跟前,跪伏着,带着哭腔喊“爷爷”,一边习惯地从爷爷上衣口袋里摸出硝酸甘油片儿塞到爷爷嘴里,但爷爷已经昏死过去,不能咽了。周恒刚和陆国筠、程兆菊都跑过来,一迭连声地喊叫,老爷子设点儿反应。陆国筠说:“看样子我爸是心肌梗塞,咱不能乱动他,恒刚,你快出去打电话要救护车。”周恒刚跑出去十来分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医院真差劲,说院里救护车都出动了,没有闲车—看样子是有一辆半辆的也不肯出车,他们得给大干部准备着,还说祥云里离医院三步远,不用救护车,让用排车拉着去。”亮亮慌忙去街道工厂借来排车,陆国筠拿出褥子床单铺在车上,恒刚和亮亮小心翼翼地把老爷子抬到排车上,恒刚说:“妈妈,你在家照看姥姥,我和亮亮上医院,有什么情况回来给你们说。”亮亮拉起排车,恒刚在旁边跟着,飞快地朝医院跑去。陆国筠把妈妈扶进屋,说:“爸爸长心脏病不是一时了,医院的大夫对他的病情很熟悉,问题不大。以前几次发病不都没事儿吗?妈妈,别太担心。”妈妈有气无力地说:“这次犯得厉害,摔得也重,还真难说。”又沉吟道:“你爸走了,亮亮就没去关大门,你和恒刚进来,又没关大门,你爸爸回来,咱在屋里说话都没听见。一定是他在院儿里听见咱在屋里说的话,受了刺激,犯病了。”陆国筠说:“看来是这么回事。”过了一会,陆国筠让妈妈上床歇息,妈妈说:“我没事儿,歪歪树撑倒。你快上医院去看看,有什么事儿回来说说。”

陆老先生这次发病,是大面积心肌梗塞,病情很重,入院的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守在床前的程兆菊和亮亮,还有陆国筠和陈姝,陆星儿,眼里涌出了泪水,用游丝般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国筠,给在外头的发电报,让他们—包括一兰,明明,大壮—能回来的都回来,我想看他们一眼再走。……”陆国筠忍着眼泪,说:“爸爸,医生说了,你心脏梗塞的部位还不是太致命,你没事儿。你别胡思乱想。”程兆菊说:“一兰,继章,国群,连明明,都发电报去了,让他们回来看你。”老爷子说:“好,发了电报就好。我等着他们。……就是见不着二强了。”说着,又有两颗豆粒大的泪珠儿涌出,顺着脸颊淌下来,他把眼睛闭上了。护士说,病人刚苏醒,不能累,你们都出去吧。老爷子醒过来的当天,第二天,周桥,国群和大壮,邵一兰先后回来了,唯独明明没有回音。陆国筠偷偷对周桥和恒刚说:“看来明明这个妮子还是坚持跟姥姥家划清界线啊。”周桥满脸忧色,轻声说:“‘划’就‘划’吧,这些孩子在一起,特别‘左’,都互相盯着,她一定有她的难处,她的考虑。咱们两人都还没解放,她在那里压力也很大。……你身体不大好,就别太把这当成事儿了。”陆国筠说:“这孩子心真够狠的,她真能鼓得住劲。这是随谁的呢?”周恒刚苦笑着说:“妈妈别多想了,这种事还‘随’谁?随社会。”陆国筠说:“我不是多想,姥爷眼看就不行了,二强没了,再见不着明明,他心里多难受啊。”周桥说:“没办法儿呀。现在这种情况,全国特别是城市里谁家不是天南海北,七零五散的?”周恒刚说:“要不,我请个假,连夜去陕北,把明明拽回来?”周桥说:“不能那样做。她不小了,要怎样做,肯定有她的主意,你去了,她不来,你绑她来?也许她正努力表现,想解决自己的什么问题,你去不就给她帮倒忙儿了?”周恒刚又去邮电局重给明明发了电报,电文末尾还缀上了“复电”两个字。但两天过去了,明明不但人没回来,连电报也没回复。周恒刚想,这小妮子心肠真够硬。陆老爷子的病情起起伏伏,不见真正好转,还一天天加重。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这两天一直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的时候,睁开陷在皱纹窝儿里的眼睛挨个看病床前的人,程兆菊低声对陆国筠说:“你爸爸两只眼不住地瞅寻,他是在找明明。明明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他心上的孩子,见不到明明,他难合上眼。”陆国筠点点头,捂着嘴哭着跑出病房。八月二十九日这天,医院又下了病危通知单,陆家人和亲戚包括陈姝和陆星儿,连洪秀、洪全都请了假,在病房里和病房外走廊上守候着。陆国群头天晚上在病房里守护了一夜,这会儿在走廊里连椅上打盹。安葬了二强没几天,她就硬撑着上了班,她不愿老呆在自己那间小屋儿里,屋里的任何东西都让她想到二强。郭股长见她太可怜了,找了辆运山果的车,和她一起去了长岭采购站,陆国群在采购站收购山果,天天可以见到大壮,有时把大壮喊到采购站一起吃饭,几天以后,精神好了不少,她劝自己,即使你心疼死,二强也回不来了。她面前的最大难题是这事怎么跟爸妈说,来长岭前她给爸妈的信算是暂时把爸妈糊弄过去了,可是这终究不是办法儿。正犯着愁,济南来了电报,陆国群慌忙叫了大壮一起去县城,她向公司请假,也许是因为二强的死过于残酷,小鲍儿主任对她生了恻隐之心,见了电报,很痛快地说:“情况紧急,你抓紧走,正好是月底,你帮小真把月报弄起来,捎到省公司,算你出差。老爷子好了,抓紧回来,老爷子真不行了,完事儿再回来。”陆国群受宠若惊,很感动,说:“我不能无谓地耽误上班。”回来后,陆国群听说了爸爸犯病的经过,痛苦得捶胸顿足,恨自己道,你一封心血来潮的信,害死了二强,又害得爸爸犯了病,弄得全家痛不欲生。你是个什么人啊。回济南后,陆国群知道了是田华告的状,她不怪季龙翔偏个假故事骗她,她明白他的用心。他也够可怜的。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不能让大壮知道这事,但家里人多,不时有人说二强的事,不经意间就说漏了,大壮知道了田华告状的真相,气坏了,牙咬得“格嘣格嘣”响,说,今生今世跟田华势不两立。周恒刚恨恨地说:“田华这女人真是蛇蝎心肠。”陆国筠说:“国群,自己想开,盼着大壮长大吧。你看我病病怏怏,全亏了恒刚,明明这个闺女不指望了。”周桥说:“也别这样说。”陆国筠说:“你还护着她。都是你那套理想主义,正统思想教育的。”陆国群说:“也不能光怨姐夫,咱家谁不是这样教育孩子?”又回头问周桥:“姐夫,你很瘦,干校生活怎样,干活儿很累吗?”没等周桥回答,恒刚说:“那干校名为学校,实际上是劳改营。”周桥说:“恒刚,不许胡说。”陆国群又问:“姐夫,你的问题快解决了吧?”周桥说:“我的问题比较麻烦,是老省委定的,不过,一定会解决的。我的方针是两个字:静待。”几个人正说着话,大壮从病房里跑出来,高兴地说:“俺姥爷醒了,挺有精神,他让都进去,像是有话说。”几个人都回到病房,站到病床跟前,老爷子眼睛看着大家,邵一兰刚喂他喝了半碗米汤,真像大壮说的,精神挺好,脸色泛点潮红,眼睛也亮了起来,他居然要坐起来,邵一兰说:“爸爸别坐起来了,看累着了。我给你再加个枕头,半躺着吧。”程兆菊忙说:“对,听一兰的,半躺着吧。”老爷子躺好了,喘息一阵,对站在后边的洪全说:“洪全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洪全进前来,说:“姨姥爷,说吧。”陆伯言说:“我写字的那张桌子中间抽屉里有个文史馆的信封儿,你去给我拿了来。”洪全答应了,转身离开了病房。老爷子让亮亮进前来,站在妈妈身边,老爷子握着亮亮的手,说:“亮亮,你要记着还要坚信—对外人不要说—你爸爸是冤枉的,你爸出来,你对他说,爷爷相信他是清白的,爷爷到死还想着他。亮亮,你爸爸出来,就当不成大夫,没工作了,你得养他的老,别嫌弃他,你妈为咱陆家受了大苦了,你得好好孝顺你妈。”亮亮哽咽着说:“爷爷,我会的。”老爷子看着邵一兰,说:“一兰,爸爸当年留下你,害苦你了。国栋能坚持下来,多亏你。我和你妈,陆家全家人感谢你。”邵一兰说:“爸爸,你别这样说。国栋是我的丈夫,我关心他支持他是应该的。”老爷子又说:“多少年以后,你们有机会见到你爸妈,告诉他们,我陆伯言对不住他们。”一兰哭着说:“爸,留在大陆,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你的错。爸,你不要自责。”陆伯言看看邵一兰母子俩,点点头,又示意国筠一家三口过来,说:“继章,你老相多了,要注意身体。你是有头脑,有水平的人,陆家的事,你多费心。国筠,你很瘦,要再去检查,别不当事儿。明明以后回来,告诉她,姥爷一直想着她,她是好孩子,她跟姥姥姥爷划清界线,不是错事,姥爷不怪她。你们不许嫌她。恒刚,你爸妈就指望你了。”周桥和陆国筠眼里含着泪,连连点头说“是”,周恒刚说:“姥爷放心,我会孝顺爸爸妈妈,照顾好明明的。”老爷子两眼看着恒刚,难得地露出了笑意。陆国群和大壮站到床前,老爷子伸过一只干枯的,冰凉的,哆嗦着的手,握着陆国群的手,两眼汩汩地涌出泪水,陆国群也泣不成声,扑到爸爸胸前,大壮用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默默地落泪,稍顷,国群抬起头来,迷离的泪眼看着老爷子,说:“爸爸,都怪我,老惹祸,把二强给搭进去了。”老爷子咽声说:“孩子,不怨你。你三兄妹,你最小,最聪明,爸最疼你,可是你命最苦,……爸去找二强了。我领着二强去见上帝,让上帝保佑你和大壮,……你一定要坚强,要看好大壮。”陆国群哭着频频点头,说:“爸爸,你放心吧。”老爷子喘息起来,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对陆国群说:“让你妈妈过来。”在一旁坐着掉眼泪的程兆菊忙过来,坐到床跟前,说:“行了,说这么些话,累了吧?少说两句吧,有话留着以后慢慢说。”陆伯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怕是没有‘以后’了……兆菊,我觉着走到头儿了……上帝让我去了……我走了,你可得好好地活,孩子们不能没有妈妈,没有奶奶,姥姥……兆菊,记住了吗?”程兆菊两眼不住地流泪,说:“记住了。记住不记住的,你还是得陪着我。”陆伯言喘息片刻,握着程兆菊的手说:“兆菊,你是陆家的功臣,我谢谢你。”程兆菊哭泣着说:“好了,别这么周到了,快歇歇吧。”老爷子闭上眼,歇息片刻,又喊过陆星儿,嘱咐她照顾好妈妈,带好孩子,跟“客(女婿)”要团结。……洪全从家里回来了,走到床前,说:“姨姥爷,我拿那信封来了,你看是不?”老爷子睁开眼看看那信封,笑了笑,说:“对,就是它。你给亮亮,让亮亮拿给这些人看就行了。”亮亮接过信封,从里边抽出几页稿纸,展开来看,是爷爷写好的“遗嘱”,立即交给妈妈,说:“妈妈,你们传着看吧。”

陆伯言的遗嘱,用工工整整的行书字,行列清晰地写在文史馆竖排红格儿文稿纸上,写的是:

余自知来日无多,趁神智尚清醒,对身后事预作交待如下:

一、陆家原有薄产(工厂、商铺)已悉数交公,少量定息亦早已停发,家藏文物、字画、一点金银,尔母之首饰等均被抄走,发还无日。自有房产除南院早已交公外,本院房屋亦多被分配予他人居住,仅存现居房屋数间,余去后仍由尔母居住,日后此房归国栋、一兰,世代相传,是为陆家在济永久居处也。至于房产已被分配于他人居住者,或余及尔母自愿上交,或系革命小将籍没,非住户予取予夺,尔等在任何情况下均不得对诸住户心存怨忿,除非政府另有安排,尔等不得索要,切记。

二、余故去后,政府会依例给付尔母抚恤,但数额甚少,尔母生活用度及医疗费用倘有不足,国筠(为主)、国群当予资助,一兰供国栋生活所需,已不堪其苦,仅对母亲感情慰籍即足矣。亮亮已长大成人,负责侍奉祖母,即使将来结婚成家,仍应如此。尔等定将一如既往孝敬尔母(祖母),余九泉有知,必甚欣慰。

三、余半生飘零,缔业艰难,虽小有所成,奈晚岁家产已荡然无存,尚存余多年之稿酬人民币一万零陆拾元,因系存折,幸得保全。此款主要留给尔母作养老之用,但请从中提取若干,照下列数目分配之,权以此对孙辈示疼爱,对亲戚表心意:

1、恒刚娶亲之日当不远矣,赠五百元喜礼,预作祝贺,另,给亮亮、明明,大壮,二强,陆星儿家华华每人五百元。

2、二姐兆兰、四妹兆萍家在农村,本人无收入,给每人五百元, 稍予接济。 

3、外甥女继香及其子女多年来对陆家帮助很大,给五百元聊表谢忱。

此外,购买棺木要最便宜的,寿衣用家常较整洁者即可,切勿铺张糜费。此项二百元足矣。亲友奠仪礼金分文莫取。

四、余生逢乱世,历尽磨难,幸见新中国成立,百年积弱之中华民族得以挺身独立,国家统一,外寇尽除,内战止息,为患多年的军阀土匪绝迹,四海承平,人民免于颠沛流离之苦,此皆领袖及中共之功也。望吾之子孙以社稷苍生为念,不计个人得失,拥护毛主席,服膺共产党,世代做有益于社会和人民之人。切记切记。父至嘱。公元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日”

老爷子睡了,老太太坐在床边歇息,其他人等悄悄走出病房,传看遗嘱。文如其人。老爷子的遗嘱字里行间透着平和,公正,善良,仁爱,看遗嘱的人被深深感动,或潸然泪下,或痛哭流涕。周桥和恒刚一起看完遗嘱,走到一个窗前,阳光下芭蕉硕大肥厚的叶片绿得流油,形似火炬的花朵红得耀眼,周桥说:“老爷子跟大家告别完了,准备远行了。”周恒刚说:“没事儿吧,刚才挺有精神的。”周桥说:“你不懂得,这叫‘回光返照’,好多人有这种情况。”周恒刚说:“太让人痛惜了。”周桥说:“我从到济南来上学,跟他相识,几十年了,他一辈子自立自重自强,贤良方正,出污泥而不染,一以贯之,有始有终,堪称完人。”周恒刚说:“姥爷是优秀士大夫又接受了新时代的潮流,十分可贵,可惜这种人差不多都被当‘灰尘’清扫掉了。”周桥叹口气,说:“老人晚年太不幸了。”周恒刚说:“姥爷因为二强的事受刺激发病而死,是抱恨而去啊,真是太苦了 。”

周桥说准了。陆伯言那天上午十分周到地近乎兴奋地安排完后事,就沉沉睡去了,实际上是再度昏迷了,第二天凌晨三点多钟,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老爷子怀着到死没见到儿子的苦恨,对国筠身体的牵挂,对国群的担忧,对外孙二强的哀痛,对外孙女明明的想念,对老妻的不舍离开了这个给他太多痛苦的世界。陆伯言和老太太曾是多年的基督徒,现在心里仍然是。老爷子的丧事没法实行基督教的仪式,但也不好按中国那一套办,所以葬礼特别简单,只通知了几家至亲和老爷子在济的几位老友。程兆兰年纪大了,程兆萍请不了假,都来不了,周继香和侄儿周恒顺一起来了,方学增和方学慧不顾其中的政治风险,都请假赶了过来,季家让林嫂代表两位原“亲家”来参加,这让程兆菊很感动。亲友们能来的都来了。葬礼就在墓地举行。几束采自自家院子里的草花摆在墓前,送葬的亲友们胸前戴着白花,在墓前默哀,躬,没有人大声哭号,只有无声的落泪和压低声音的抽泣,坟前土地上洒满了亲友们的泪水。程兆菊倒显得出奇的平静,说:“亮亮,你爷爷是有福的,他在我前头走了,先一步上天堂了。”

从坟场回城的路上,周恒顺和周恒刚两人走在后头,周恒顺说:“国群表姑这次遭难,二强惨死,姨爷爷为此丧命,又悲惨,又荒唐,太可怕了。一封信竟然引起这么大的祸端,真是不可思议。”周恒刚说:“什么叫‘草菅人命’,这就是。”周恒刚问:“最近跟牟洪云有没有联系?”周恒顺说:“俺两人好久没联系了。她怎么样?”周恒刚说:“她在部队农场劳动了一年,分到育新中学—就是妈妈所在的那中学—当老师了,跟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面。”周恒顺问:“她有对象了吗?”周恒刚说:“没问过,好像还没有。”周恒顺说:“恒刚,考虑没考虑过,你和牟洪云……?”周恒刚说:“没往那方面想过。她跟你有过那么一段关系,我和她不合适。心理上有障碍。我一直为你们两人惋惜,你们俩没成,你是我弟弟,我哪能……”周恒顺说:“我的哥哥,你也忒迂腐了。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不用说我和她几乎没有真正恋爱过,即使恋爱过,已经分手了,我现在另有对象了,怎么会影响你和她走到一起?”周恒刚若有所思,说:“别激动,你让我想想。”……周恒刚换个话题,问:“县里传达‘五二五通知’了吗?”周恒顺说:“听说传达过了。那还不是一阵风就过去了。”周恒刚说:“没那么简单。贯彻这个文件,山东的政治形势一定会有大的逆转,全省会出现大翻个儿,运动中王效禹支持的,现在各级革委中掌权的特别是造反派头头,不但会统统失掉权力,而且还会受到惩治。”周恒顺说:“何至于如此?那岂不是对响应老人家号召起来造反的人搞‘秋后算账’?”周恒刚说:“那有什么奇怪?运动搞什么?不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算账’吗?再说,这几年,各地造反派确有少数人胡作非为,甚至作恶多端,应该整治,但问题是,只要整起来,就必然是以人划线,一锅烩,一网打着满河鱼,就是说,肯定扩大化,运动嘛,总是会‘矫枉过正’,一边倒,更何况,王效禹一派的对立面对他们恨之入骨,早就虎视眈眈,磨刀霍霍了。总之,反复是不可避免的了。你不知道,全国不少省份,首先站出来造反的领导干部差不多都倒了,跟他们跑的都整得很苦,弄出了很多冤案,很惨。山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现在山东省已经是暴风雨的前夜了,你和唐振松,张峰不都是王效禹一派的吗?要有思想准备。不过,你没掌过权,又提前退出了,应该没多大问题。”周恒顺说:“那很难说,复巢之下岂有完卵?怕是也在劫难逃。当时我是被他们拉上梁山的,现在什么也别说了,说明我定力不够。……居然会这样,真是始料不及。”周恒刚说:“中国的政治斗争就是这样,往往风生水起,出人意料,同时又千篇一律,无非是变着法儿整人。”周恒顺说:“这正应了毛主席的话‘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周恒刚说:“战争年代是血淋淋地斗,和平年代仍然斗,不停地斗。‘斗’是什么?说到底就是鲁迅先生说的‘吃人’,一部分人给另一部分人制造痛苦,把他们当牺牲。文革中更是发展到了直接‘吃’,今天这派吃那派,明天那派吃这派。好在中国人多,总不会吃光的。”周恒顺看看周恒刚,见他一脸沉痛。周恒顺想,恒刚在为他们担忧,不知什么命运在等着他和他那些几个月的“造反派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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