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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汉民族的人死了,例来是把尸体放入棺材,置于或砌筑或只是挖个土坑的墓穴中,上复泥土,堆成个大土堆,成为《红楼梦》中妙玉所说的“土馒头”,俗称作“坟”,这就是人既死,所谓“入土为安”也。但在一九五八年,伟大领袖毛主席首倡“火葬”,且率先签上自己大名,众多中央领导纷纷响应,自此中央政府在全国推行殡葬改革,是为“易风易俗”举措之一。但改变几千年的旧习谈何容易,在广大农村死人,不少人家仍然偷偷实行土葬,有的被迫把尸体送到火化场烧掉了,带回骨灰,依旧装在大棺材里,像原先一样挖坑填土筑坟。胆子大的,敢耍横的,关系硬的,拒不把死者尸体火化,也常有混过去的。但如党和政府在某个时间突击“狠抓”此项工作,有地方竟然把已埋葬多时的尸体重新挖出来,送到火化场焚烧后,再埋骨灰,搞得鬼神不安。好在绝大多数中国人一向迎来顺受,解放后翻身当家做了主人的老百姓也并没什么两样,不论怎样折腾,人皆信“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老理儿,大都听任摆布。程兆萍死在了齐州,方学慧和她哥哥方学增都是吃“公家饭”的,自己母亲的“身份”又是“专政对象”,因此,他们根本不敢抱全尸土葬的奢望,就在当地将母亲的遗体火化了,捧着骨灰盒,扶灵归里,依旧例在老家为母亲发丧。离开齐州前,他们给亲戚发了报丧电报。发丧那天,程家四姐妹中唯一活着的二姐程兆兰让他孙子周恒顺用排车拉着来到方庄,她最疼爱的、年纪最小,只有五十多岁的妹妹这样早、这样惨的死去,让她痛不欲生,几次昏厥。程守芝(代表周桥),亮亮,周继香和洪秀、洪全,周恒刚和牟洪云,远在东北的程守梅—程兆萍娘家唯一活着的人都来了。陆国群和时玉山也从崮山来到了方庄。这让时玉山有机会认识了陆国群的众多亲戚。亲戚们差不多都知道一九五七年反右派中时玉山挺身而出为陆国群打抱不平的故事,在大家心目中,时玉山是个奇人,不凡的人,比戏台上“英雄救美”的人物还要可佩可敬,如今此人成了陆国群的女婿,他们亲戚中的一员,大家对他不但很恭敬,而且都特别热情,这让时玉山很感动。陆国群和时玉山在方庄参加完丧事,和方学增、方学慧兄妹交谈,劝慰一番之后,又去了榆树村,拜望了娘的姐妹中唯一活着的二姨,跟着守梅表妹去已经空无一人的姥娘家凭吊,焚香烧纸,磕头跪拜,陪着守梅流了不少眼泪。陆国群对时玉山说,她小时候跟哥哥、姐姐一起来榆树村走姥娘家是最快乐的时光,因为他们来到这里,大家对他们那么好,简直就是众星捧月亮一般。而且农村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新奇,有趣儿。这一切都过去了,姥娘家没人儿了,只剩下空洞洞的暗楼,死沉沉的院落,好凄惨。回崮山的路上,陆国群还沉浸在对亲人的缅怀和深深的悲戚之中,时玉山说:“跟你们家这些亲戚接触,发现他们都是老实,善良,与世无争,安份守己,无论在什么社会中都对人有益无害的人。”陆国群说:“他们和他们的子女后代全不像我们在政治教科书和文学作品中看到的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的人。刚参加革命时,我十分虔诚地相信‘阶级斗争’学说,告诫自己,不要只看表面现象,要从思想上跟这些亲戚划清界线。后来自己犯了错误,成了‘阶级敌人’的一分子,特别是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常常忍不住想,难道整治这些善良的人真的是建立社会主义社会所需要的吗?从解放以来,这样的斗争搞了快三十年了,社会是变好些了,还是变差些了?我想人们心中都有一本账儿。我越来越想不清楚,看不明白了。当然,只是心里瞎琢磨而已。”时玉山看着车窗外萧索,破败的村庄,叹息道:“这个问题,我们这一代人也许不会有答案,但后人一定会有结论的。”
陆国群和时云山回到崮山,很快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吁嗟、感叹了,大壮和他那个恋爱对象韩梅招工返城的事让他们十分焦灼。当时,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进行了八年,全国早已“万山万遍,层林尽染”,到处“莺歌燕舞”,“芙蓉国里尽朝晖”了,但是,成千上万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却像溺水的人拼命往岸上攀爬一样,很难靠一己努力逃脱,一般都要靠“走后门儿”解决。知识青年和他们的家长使出浑身解数,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权势,关系,金钱,礼品,女孩儿的姿色,所有能够动用的物质的,灵魂的,人情的,肉体的资源全都派上了用场,目的只有一个,快一点,越快越好,早一天,一分钟也别耽搁,快点离开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大壮最关心韩梅返城的事,韩梅家爷爷和爸爸都死了,家里奶奶年迈体衰,妈妈病弱不堪,弟弟少不更事,指望韩梅当上工人,全家就有救了。大壮还担心,如果他先离开知青点,怕有人欺负她,大壮早早地就给爸爸说了,只要搞返城“指标”,就他和韩梅一起解决,否则他宁肯一辈子待在农村。季龙翔和田华虽然不赞成大壮和韩梅谈对象,但因为知道大壮为二强的事对他们有气,所以不好过分违拗他,就答应了他。但田家老爷子说,我们姑且不说赞成不赞成大壮和韩梅谈恋爱,即使赞成,韩梅那样糟糕的政治条件,也不好办。那么多政治条件好的干部职工的孩子没解决,怎么会轮到她?所以,只能把大壮先给办了,韩梅等以后再说。很快,地区化肥厂的招工指标下来了。在地区分配给崮山的插队知青招工名额中,季大壮是“戴帽儿”—即已圈定,优先办理—下来的,其他人选由县和公社两级决定。大壮对陆国群说:“我给爸爸说了,要办就我和韩梅一起,不办就拉倒儿。他们答应了,现在却只安排了我一个,我想放弃这个指标,韩梅走不了,我也不走。”陆国群说:“大壮,你可不能胡闹。你爸来电话说了,韩梅家政治条件太差,这次没法儿解决,你放弃了这个指标,让田老爷子以后怎么办?”大壮说:“走不了就不走,我和韩梅在长岭待一辈子。”……大壮和韩梅听说分配给长岭公社的指标由公社书记李德申直接管,他们一起去公社党委找他,大壮对他说了他们两人的情况,请求公社领导照顾,把韩梅排上。李德申两只小眼睛瞟瞟文静地坐在大壮旁边的韩梅,从桌上拿起一沓各种公文纸张的“条子”,说:“你们看看,咱公社统共给了四个名额,这是地区和县里领导写来的‘条子’,我照顾不过来,正愁得没办法儿哩。这次韩梅肯定解决不了。不过你们放心,季站长我很熟,韩梅这么好的姑娘,我心里有数儿,以后有了机会儿,再想办法儿安排。大壮,你先走,以后韩梅可以自己来找我。”李德申又关心地问韩梅的情况,两只眼睛不住地在韩梅身上瞟来瞟去,说:“我听大队的同志介绍过,韩梅虽然家庭政治情况不好,但个人表现不错,还是有前途的。”,两人失望地离开公社回知青点,大壮说:“我看李德申看你的眼神不对,我挺烦。以后你可得注意着点儿。”韩梅说:“你别瞎想。他是公社党委书记,长岭公社是地区和县里有名的‘大寨式公社’,模范典型,我是下乡知青,在他跟前是个孩子,他能怎么样?”大壮说:“你不知道,我听人说过他的事,这人很善于投领导所好,上边喜欢他,很红,但他是个花心玩意儿,男女作风问题不少,也有人告他,但是因为他红得很,县里地区都有人保他,戳不动他。”原来这李德申文化大革命前不久才被提拔为公社党委副书记,文革开始后,他积极靠拢造反派和人民武装部,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很快被“解放”出来,作为“革命干部”的代表参加了公社革命委员会,当了副主任,主任是原先的公社武装部长,造反派头头不知道官儿怎么当,工作怎么抓,所以公社革委会里,实际上是他说了算。他领导全公社“抓革命,促生产”,善于跟风,同样的事情,他调子唱得高,弄得有声有色,响应上边号召,讲究“闻风而动”,贯彻上级精神“不过夜”,推行上级指示雷厉风行,大造声势,大轰大嗡,做表面文章,摆花架子,热闹眼皮。不时还别出心裁,搞出点特色。夏秋两季拼命征购,不顾社员吃糠咽菜饿肚子,征“过头粮”,弄得社员不到过年就断粮,临到过年,他怕没饭吃的社员找他麻烦,早早地借口外出“学习”躲起来。公社上下民怨沸腾。但是无论县里哪派掌权,他都深得领导欢心。当然老百姓和不少公社干部对他并不看好,说他是“小人得志”。一九六七年春天,他和公社两、三名工作人员下生产大队指导革命大批判和春耕生产,让原公社党委的赵书记,现在被打倒的“走资派”—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跟着,做大批判的“活靶子”。途中路过一条小河,清澈的流水没膝盖深,几个工作人员脱了鞋袜卷起裤子淌水过去了,老书记动作慢,脱了鞋袜,正待下河,此时正值春寒料峭,河水冰凉刺骨,李德申怕水凉,迂磨着还没脱鞋袜,希望有过河的年轻社员能背过他河去,但却一直没人来,见老书记要下河了,竟然说:“老赵,我感冒刚好了,怕受凉,你反正也脱了鞋袜了,要不,你背过我河去吧。”老赵头儿看着这位他文革前发现的“好苗子”,建议县委提拔的“接班人”,如今的的新贵志得意满,恬不知耻的样子,听他这话,很觉齿冷,但此刻自己是李德申手下的批斗对象,政治命运 攥在他手里,老书记竟然二话没说,顺从地躬下腰,背起李德申淌过河去,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这事很快就在全公社,全县传开了,在众人心目中,李德申成了“得势后无所不为”的人,忘恩负义的人。除此之外,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权力机构的作风不但没有“革命化”,反而变得比“旧政权”还差,支左干部,新掌权的造反派官气更重,胆子更壮,胃口更大,明火执仗地为一己一派谋利 ,但因为他们代表“红色新政权”,谁反对他们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所以也没人敢说什么。李德申天天送往迎来,泡在酒席桌上,拿生产大队的山果,木材给县里、地区的领导送礼,得他好处的领导自然对他更加支持。这李德申在崮山县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俨然是政坛上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此人还有个大毛病:喜欢女色,他老婆在县商业部门工作,没来长岭,他乐得自己逍遥。一九七零年冬天,他带队参加县里举办的大型学习班,在和一个有“作风问题”的青年女子谈话时,借机将其奸污,答应对她免予处分,并帮她调回原籍。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不了了之。据说他喝了酒,性欲特别旺盛,往往不能自持,有一天晚上,他陪县里来的领导喝完酒,回到宿舍,和他相邻房间住着的是一个农技站的技术员,他妻子是供销社的营业员,父母是李德申妻子的同事,这营业员对李德申夫妻一直以“叔叔”、“阿姨”相称,这天那位技术员去县里开会了,他居然谎称向那营业员找水喝,喊她起来,闯进屋去,把她强奸了。事后,技术员知道了,李德申一手遮天,软硬兼施,提拔那技术员做了副站长,小夫妻俩伸伸脖子把这奇耻大辱咽下去算了完。至于在下边生产大队,遇见有几分姿色的闺女、媳妇儿,打个“野食儿”,更是常事儿。公社里有人编了顺口溜儿,说他“抽烟最次‘大前门’,喝酒少说七、八两,东庄儿一只鸡,西村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就是这样一个干部,地、县两级领导却十分赏识,对他的汹汹民怨充耳不闻,有反映他问题的,则斥之为“资产阶级派性”,“打击先进典型”,李德申的地位、权势依旧坚如磐石,公社里凡是涉及利益分配的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知青们都知道,李德申书记让谁走,谁就能走,他不想让你走,你插翅难逃。大壮说:“韩梅,我走了,你求李德申这种人,我不放心。我这回不走了,等着你。”韩梅哭了,说:“你不走,招工指标不作废了?你爸弄个指标容易吗?多少人抢都抢不到,难道白白地瞎了?你留下不走,我还不难受死?再说,你们家的人因为俺家政治条件差,本来就不喜欢我,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招工返城,那我不更成了坑人精,更讨人嫌了?你说什么也得走。你硬不走,我就不活了。”说完,蹲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大壮慌了,忙哄她别哭了,说:“好,我听你的,走,不就行了吗?我回去了,天天跟我爸闹,让他给你弄招工指标。我走了,你注意安全,找李德申,一定小心他。”韩梅说:“知道,他还能把人吃了?”
大壮走后,韩梅接到母亲的信,说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盼望她早一天回城,韩梅天天心急火燎。两个多月后,韩梅听说地区新成立一个针织厂,招工指标下来了,还听说,在他们这个公社,哪个知青想走,必须得找李德申,而且得给他送礼,而送礼又必须上县城他家里去送。韩梅想起人们说的李德申那些话,心里打憷。但又想,去他家送礼,他老婆孩子都在,那就不会出什么事了。快到中秋节了,她给母亲写信,要了二十块钱,跑到县城,先去果品司找任小真,说好晚上来找她住,出去买了礼物,又打听了李德申书记家的住址,晚上八点多钟,韩梅提了礼物去了李德申家。韩梅敲门儿,李德申亲自来开了门,屋里没点动静儿,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韩梅心里犯了嘀咕,但既然来了,总不能再退回去吧,只好硬着头皮,提了东西跟着李德申进了屋,李德申十分高兴,分明是喝过酒,脸通红,两只小眼睛水汪汪的贼亮,让韩梅坐下,说:“韩梅,你来我这里坐坐就坐坐,怎么还拿东西?你一个穷知青,哪来个钱?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不是不知道。以后不许这样。”韩梅脸红了,鼻尖儿上渗出了汗珠儿,说:“我头一次到李书记这里来,家里还有婶子和弟弟妹妹,不好空着手儿来。”又问:“婶子和弟弟妹妹怎么都不在家?出去串门儿啦?”李德申说:“回家去看老头儿、老嫲嫲儿,送过节的东西去了。本来我也要去的,可是县委组织部张副部长约我一起吃饭,我还能不去吗?没办法儿,只要回到县城,总有县上的、各部门儿的领导们约了吃饭,这是领导们看得起姓李的啊,……今晚上喝了不少,这张副部长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劝酒的名堂也多,今晚让他灌得不轻,你要是早来一会儿,我还没回来哩,你就得吃闭门羹了。我刚进家,你就来了,说明咱是有缘份的。”一边说,两只小眼睛热乎辣地看着韩梅,韩梅心里发毛,不由得冒出汗来,拘促地搓着手,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想自己来干什么的,于是鼓起勇气,说:“李书记,我今天来,一是快过中秋节了,来看看你和婶子,也顺便问问地区针织厂招工的事儿。我奶奶年纪大了,母亲有病,我弟弟小,家里确实困难太大,能不能照顾一下,这次让我走了?”李德申皱一下眉头,挠挠头皮,说:“地区成立针织厂,来了招工指标,可是,公社班子和各部门儿的头头脑脑都伸着头跟鳝鱼似的,想安排自己的孩子,知青应该照顾的也有好几个,僧多粥少,不好安排,我让这事儿愁坏了。”韩梅说:“俺也知道领导上的难处,可是俺家的情况确实太难了,请求领导照顾照顾,这回把我排上吧。”李德申坐到了韩梅面前,亲昵地说:“韩梅,说掏心窝子的话,你这么好的闺女,受这个难为,我很不忍。可是我要是让你招工走了,你这种情况,我得承受多大压力?甚至会影响我的晋升,这些你想过没有?人家还不知道怎么胡说八道呢,那还不得说我跟你怎着怎着了呢,我白白担那个虚名儿,何苦呢?”一边说,一边装作像大人关爱孩子似的拿起韩梅的手,说:“瞧瞧,多么好看的小手儿,干活儿磨的都是老茧,真让人心疼。是该照顾呀。”韩梅的手让李德申攥住了,想抽出来,又不好意思,只得由他攥着,说:“李书记,反正我来就这么个要求,请求领导务必照顾我一下,天不早了,李书记累一天,也该休息了,我走了。”李德申仍然攥着韩梅一只手,不松开,说:“晚上了,你在县城又没亲戚朋友,上哪去?不如今晚上就住我这里,睡我女儿的床就行了。”韩梅说:“不麻烦了。我跟果品公司的任小真—是大壮他妈陆姨介绍我们认识的—说好了,我去她那里住,明天早起回长岭。”李德申说:“噢,是这样,既然有地方住,那就更没早晚了,就再多坐一会儿,你也难得来我这里串门儿,给我说说知青点的情况和大队的情况。”韩梅说:“李书记,我家庭政治条件不好,只闷头干活儿,改造思想,对其他知青的情况,不大注意,更不用说大队的事了。我还是抓紧走吧,省得让人家任小真老等着。”一边说一边用力往外抽自己的手,李德申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攥着韩梅一只手,另一只手扯着电灯开关绳儿,熄灭了电灯,抱着韩梅,就要亲嘴,韩梅猛力推他,说:“李书记,李叔叔,我是你的群众,在你跟前,是个孩子。求你别这样了。”李德申气喘吁吁地说:“什么孩子?我不就比你大个十几岁吗?这有什么?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你顺着我,我不但把你招工的事儿办了,今后遇着什么难事儿,我都帮你。我在地区也有人儿,到哪里都吃得开,打得响。你跟我好了,没你的亏吃。你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利用?那不是傻了吗?别这么死心眼儿了。……”说着,抱起韩梅往卧室走,韩梅两只手推他,两条腿打吊绊子,但经不住李德申人高马大,又借着酒力,浑身蛮劲,韩梅哪里挣脱得开?李德申把韩梅按到床上,一下扑到她身上,韩梅说:“李德申,你算什么书记?你再不放开我,我喊了。”李德申死命地压在韩梅身上,咬牙切齿地说:“你喊吧,不怕丢人,你就喊,我就说你阶级报复诬陷我,看上边儿听谁的。你这一辈子也就别想回城了。”韩梅一下让他说懵了,脑子里倒海翻江一般,让他得逞了,一辈子就完了,反抗,喊叫,岂不丢死人了,一辈子也完了……韩梅一边挣扎着,一边心里两种想法儿冲突着,李德申已经把她的上衣扯开,裤子拽到屁股下边,死命地搂住她,下边他那万恶的“家伙”狠狠地朝韩梅下边那里硬硬地钻进去了,韩梅感到那地方一阵剧痛,浑身酥软,差点晕了过去,李德申意犹未尽,趁韩梅没了力气,又忙着脱光韩梅的上衣,尽情地亲吻一阵,下边那里还在不停地捅打。韩梅拼死命挣扎,推打,李德申出了“毒”,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穿好衣服,拢拢自己散乱的头发,又成“书记”模样儿了。韩梅低声饮泣着找衣服穿上,指着李德申的鼻子,哭着说:“李德申,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牲,我一辈子都让你毁了。”李德申说:“别信‘贞节’那一套。什么‘一辈子都毁了’?早晚不都得毁?非得给季大壮那浑小子留着,让他毁?他自己招工走了,怎么不把你一起带走?我要了你的头一回,还给你好处理。再说,就你那家庭出身,想在社会上混,凭什么?有什么资本?不就你好看的脸蛋儿和馋人的屁股蛋儿还值点儿么儿吗?好钢用在刀刃上,到时候用在关键人物身上,最合算了。这叫‘各取所需’,‘两全其美’。别死心眼儿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人还不就那么回事儿吗?穿着衣裳,人五人六,把衣裳一脱,都一样。”韩梅听他说的不堪,气得浑身发抖,恨得牙根儿生疼,说:“李德申,你当着共产党的书记,大会、小会上唱那些高调儿,满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实际上是人面兽心的恶狼。”李德申说:“别给我说这个。共产党员怎么着?共产党员也是人,也知道好么儿好吃,给他个漂亮妞儿,也不忌口。你小小孩家不知道,外边儿来的女知青,让大队、公社干部弄了的,不是三个两个,有的女知青,自己送上门儿,上赶着,只要能招上工,升上学,离开农村,怎么都行,人家是想得开的,不像你。明说吧,我是有这么个爱好,喜欢玩儿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人家没一个像你这么犟的。没办法儿,我自己也管不了自己,这玩意儿确实馋人。来到世上,为什么放着福不享?我才不那么傻哩。那又怎么样?我不照样当主任,当书记,当典型,当模范?给你说,没真事儿。”韩梅说:“你别觉着这便宜白赚了,你等着,我破上死,也得告你!”李德申“扑通”跪到韩梅面前,抱着她的腿,说:“韩梅,好妹妹,我太喜欢你了,又喝了酒,一时没把握住自己,办瞎事儿了。已经这样了,复水难收,染缸里倒不出白布,求你别闹了。我不白占你的便宜。保证送你走。再说,你告我,不一定能告赢,你自己的名声也完了。一个大姑娘的名声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今晚上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咱让它过去算完,行吗?你招工的事儿,包在我身上,这次地区针织厂招工,就让你走。怎么样,对得起你了吧?”韩梅想,如果事情传扬出去,即便告倒了李德申,自己也完了,想招工进城,也没指望了。上边的人即使处理了李德申,但是是你韩梅“毁”了他们得心应手的干部,他们也烦你,何况你家庭情况那么不好,想不让你走,理由充分着哩。让奶奶和娘知道了,她们也许就活不下去了。一家人就全完了。没办法儿,谁叫我生在这种人家儿呢,先忍忍,让他给招了工,回了城,情况允许,再告他。李德申见韩梅的情绪好像开始平复了,心想她毕竟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头脑儿?有什么办法儿?他李德申一番大实话就让她服服的,看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多了,像长者关心幼者似地说:“我让你住我这里,你不肯。我不强留你。走吧,我骑车送你去果品公司。”韩梅站起来,两眼恨恨地看着李德申可憎的鬼一样的黑脸,说:“李德申,你说的招工那话别成了狗放屁。”李德申忙说:“那不会。我讲信用,说到做到。走吧,我送你。”韩梅站起来,说:“我不用你送。你作的恶,我给你记着。”
韩梅慌慌张张离开李德申的家,晕晕乎乎地走出李家所在的商业公司宿舍。大街上,全然没有了白昼的喧嚣,只稀稀落落有几个行人。天上一轮将圆的月亮孤寂地,哀怨地瞩望着大地,粗陋的街道,陈旧的房屋,街道两旁永远在“推陈出新”的大字报,大字标语都披上了朦朦胧胧的轻纱,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神神秘秘,小县城丑陋、可憎的面目,机关单位和村街里人们每日发生着的争斗,虐待,残暴,阴谋还有淫邪全被遮盖,掩藏起来了。人世间静谧下来了,听不见强横者的嘶吼,也听不见受难者的哀哭……韩梅两腿发软,艰难地走着,自己的脚步声很响,震得她耳朵疼。心跳像是敲着鼓点儿,她眼睛干涩,热辣辣的,已经淌不出眼泪,仇恨,悲愤像火团在胸间燃烧,她想号哭,想喊叫,但她不能号哭也不能喊叫,她只能把牙咬得“格支格支”响,把苦和恨象砂砾一样往肚里吞。来到东河桥上了,秋天了,夏季里咆哮肆虐,滚滚滔滔的黄泥汤一样的河水变得清澈,安详,文静,像平展的缎子面似的,映着天上的月亮,星星,显得孤寂,凄清。韩梅扶着桥上的栏杆站着,望着河水,她听人说过,常常有人在东河投水自尽,他们当中,有运动中挨整的,也有贫穷困厄活不下去的,有失恋的男子或女子,更多的是被人欺凌强暴了的女人。还有人传说,东河里的屈死鬼—死得冤枉的,多半是女人—会趁在河边的人不备把他(她)拽下去淹死,让他(她)顶替自己,那屈死鬼方得脱生(难道阴曹地府的事也像人世间一样充满着舞弊,作假,黑白颠倒,混淆是非?)。韩梅想到这里,身上不由得寒煞煞的,但她并不惊惧,她想,还不如让屈死鬼把我给拽下去呢……在出了今晚上这件事以后,她还能活在人世上吗?她还能再见大壮和国群妈妈吗?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她什么都没有,她所拥有的,只有她自己,她姣好的面容,美妙的身躯,纯洁的心灵,这是她自己的,同时心中也早已期许,将来有一天,会归属于名叫季大壮的那男孩儿的,而现在,就在不到半个小时以前,她连这个也被夺去了,永远永远地失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剩下的只有一具徒有其表的,被污损了的,再也洗不干净的皮囊,她觉得自己原先虽然贫穷,但却有没法儿估量的价值,现在,骤然间变得一钱不值,她的存在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何如干脆一死了之?……但她又觉得自己如果这样死了,太冤了,比河里那些屈死鬼还要冤。她不能白白让李德申欺凌,她要报仇,即使不是现在。她也不能丢下奶奶、娘和弟弟。她十八岁了,她是忍受着别人的歧视和欺负长大的。她经历了爸爸自杀那样的惨祸,她见得最多的是奶奶愁苦的面容,听的最多的是妈妈的叹息和弟弟的啼哭。她的同学大壮是她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冰冷生活中一缕和暖的阳光,这么多年,大壮一直关心她,照顾她,保护她,让她感受到人世间还有爱和温暖。坏孩子欺负她,大壮会跟他们拼命,他揍人家,也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鼻子,嘴流血不止。她生了病,怕妈妈花钱,不肯去医院,他跑到医院买药来逼她吃。有一天晚上,她发烧,没吃药就在女生宿舍里睡觉了,他买药回来,女生院儿关大门了,他跳墙进去,给她送药,差点让校工当小偷儿抓了……下乡插队,多亏他才分到长岭大队来,能吃饱饭,还有点现金收入。来到长岭大队,他对她的关心,让别的女知青又眼热又嫉妒。前些时,他的招工指标来了,他竟然因为她走不了要放弃指标留下来陪她,是她说了急话,他才不情愿地被迫离开了知青点。走之前,他特别叮嘱她一定要提防李德申,她却急于求成,心存侥幸,自己 赶上门儿去,把自己葬送到李德申这只色狼的魔掌之中,她辜负了大壮的关心和嘱咐,她恨自己“没用”。她从来就是个小胆儿,怯懦的孩子,遇见男孩子欺负她,往往遇到墙角儿里,瑟瑟发抖。妈妈说,她是从小儿让人吓破了胆了。今晚上又是这样,她只知道哀求那个坏蛋,可是那一阵他已经不是人了,是禽兽了,求他有用吗?……完了,一辈子全完了,她没脸再见大壮和他妈妈了,更不用说再跟大壮好了,这个事也不能让大壮知道,他是个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是个愣头青,他上了那个劲,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甚至会去杀了李德申,那可就把他也给毁了。韩梅想到这里, 不由得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不如干脆就在这个桥头上跳到河里,结束了算了!她听人说过,要跳河,得头朝下,那样,头、脸,特别是鼻子,一下子栽到泥里,人就完了,如果脚朝下,老大会子死不掉,会特别痛苦……韩梅扶着桥栏杆,呆呆地看着静静流淌着的映着月光的河水,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好像看见奶奶、妈妈和弟弟都在可可怜怜地,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自己死了,撇下奶奶,妈妈和弟弟,他们怎么办?再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算怎么回事?李德申他们一定会给她加个罪名,说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严重,经不起考验,因为招不上工,回不了城,悲观失望而自杀了,而社会上的人还不知怎样编排她呢……不能死,她应该忍辱负垢,为了奶奶妈妈和弟弟—今后就只是为了奶奶妈妈和弟弟了—而活下去,挣钱养家,等待时机,告发李德申。至于大壮,没办法儿,只好和他分手了。听说这次招了工,要到青岛针织厂培训两年,到了青岛,给他写封信,就说自己另找对象了,从此再不跟他见面,让大壮死了心,忘了他,另找别人去吧。自己一辈子也不嫁人了,挣钱养奶奶妈妈,供弟弟上学,就行了……想了这些,韩梅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天很晚了,得赶紧去果品公司了,任小真该等得着急了。她有气无力地,游魂一样,摇摇晃晃地往果品公司走去。任小真给她开开门,见她头发散乱,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的样子,问她:“怎么了,李德申不给办?”韩梅说:“李德申说他一个人做不了主,得集体研究。”任小真说:“有的当官儿的说这种话,是打官腔,李德申这样说,是骗人。谁不知道他在长岭公社一手遮天,大权独揽?怎么,你哭了?”韩梅说:“不给解决就等着呗,哭什么?刚才在路上刮一阵旋风,沙子迷眼了。”任小真心里疑惑,今晚上这天气,哪来的旋风?不好说出来,又问:“怎么回来这么晚?”韩梅说:“大街上有贴出来的批林批孔的大字报,灯挺亮的,我看了一阵—在乡下看不到。”任小真说:“你还挺关心时事政治的。什么要紧的大字报,这么有吸引力?”韩梅难为情地苦笑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好的,不过随便看看就是了。”任小真指指桌上的煎饼,说:“天这么晚了,你饿不饿?有煎饼,也有我从家里拿来的豆豉咸菜,你吃点儿吧。”韩梅说:“我一点儿也不饿。”任小真倒了一杯热水,送到韩梅手里,说:“喝杯水吧。”韩梅眼睛发热,快要流出眼泪,很想把今晚受辱的事向这个好心的姐姐哭诉,但是不行啊,这是能给别人说的事吗?韩梅忙低头喝水,喝完水,装出啥事儿没有的样子,说:“小真姐,咱睡觉吧。”
第二天,韩梅刚从县城回到知青点,公社的通信员给韩梅送来了地区针织厂的招工表,韩梅填了表,又到县医院参加了体检,没过多少天,就离开长岭知青点到地区针织厂报到,报到后立即被派往青岛针织厂参加培训学习去了。知青点没走的知青,都觉察到韩梅中秋节前去了一趟县城回来,总是闷闷不乐,有时还偷着掉眼泪,虽然招工回城,而且还会到青岛去学习,却没有表现出多么高兴的样子,而且以韩梅那样糟糕的家庭政治情况,竟然这样顺利地得到了国营大厂的工作,好奇怪。后来听说,公社李书记对人讲,是地区革委一位领导指名让韩梅走的,大家知道这一定是季大壮那姓田的外姥爷给县里打招呼了。知青们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咱这些上边儿没人儿的,就在这里傻等吧。”……陆国群听说韩梅已经招工走了,心里好生奇怪。大壮没走的时候,韩梅常跟大壮一起来她这里,大壮走了,她一个人也来。很明显,她因为爱大壮,对陆国群也有感情。而过中秋节的时候,陆国群喊她去一起过节,她却借口说知青们要一起过节而没有去,从那再没打照面儿。陆国群还以为韩梅大概自知招工没希望,她和时玉山又帮不上忙,因而心情郁闷,没心思来串门儿了。现在突然听说韩梅被地区针织厂录用,已经离开长岭,走之前居然没来向她和时玉山说一声儿,陆国群心里很纳闷,这姑娘一向周到,礼貌,怎么会突然这样反常?陆国群还听传说是田华爸爸给说了话,韩梅才走了的,如果真是这样,她就更不应该是这个态度啊。陆国群给大壮打了电话,说韩梅招工走了的事,大壮竟然说,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接到韩梅的信了。他刚上班,厂里对学徒工要求严,他很少回家。前一阵回家,他又给爸爸说韩梅招工的事,爸爸希望他重新考虑和韩梅的关系,“别一棵树上吊死”,他跟爸爸急了。怎么韩梅会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招工走了,太出奇了。大壮接了妈妈的电话,急不可待地去找韩梅妈妈,韩妈妈见了大壮,焦急地说:“大壮,阿姨可把你盼来了,我快急死了,俺这个妮子,从崮山回到家,离开家去青岛,一直都没个笑脸儿,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儿。问她招工,去青岛学习给你(大壮)说了吗,她说她和季大壮散了,没关系了,各人是各人,互不相干,互不来往了。大壮,怎么回事?你嫌俺家政治条件不好,跟梅子分手了?她是因为这个难受的?”大壮说:“没有呀,我自己招了工,她走不了,我不肯自己走,要放弃招工指标,留在长岭陪她,她硬不同意,我没办法儿才走的,我来到地区化肥厂,两人还通信,可是,有一个多月了,我给她去信,她不给我回,我问我妈妈,我妈妈说韩梅有个多月没上她那里去了,临离开知青点,也没去说一声。我妈妈也觉得奇怪。”韩妈妈说:“那是奇怪。这个闺女从小到大没这样过。为人处事儿,跟一汪清水似的,清亮亮的,怎么越大越不让人省心,成了闷葫芦了?这不成心急死人吗?”大壮急得抓耳挠腮,但还是说:“大姨,你别着急。没什么大事。我最近利用休班时间去青岛找她,问问她是怎么回事,就明白了。”……几天以后,大壮风风火火去了青岛,到了针织厂,找到了韩梅。韩梅没有表露出以前跟大壮在一起那种掩饰不住的欣喜,蹙着眉,眼圈儿发红,想哭但又强忍着,说:“你怎么来了?你回去吧。你离开长岭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虑,咱两人的政治条件太悬殊,在一起不合适,你那边阻力忒大,咱们最后也成不了,还是及早分手为好,以后我不再和你联系了。……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你来信,我也不回了。……实在对不起了。长痛不如短痛,你自己作自己的打算吧。”大壮急得脸通红,瞪大了眼睛,抓住韩梅的手摇晃着,说:“你说的什么糊涂话?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韩姨也给我说你跟我分手了,到底怎么回事?”韩梅冷冷地说:“我没疯,也没傻,只是正视现实,想分手就分手了,也没什么‘怎么回事’。”大壮一下把韩梅的手甩开,说:“韩梅,韩大小姐,韩姑奶奶,你到底怎么了,咱两人十几年的同学情份,这么多年的感情,说扔就扔了?说分手就分手?我妈妈和你家大姨都急得跟什么似的,我都快让你急死了,你就那么狠心,六亲不认了?”韩梅咬着牙说:“对,我铁心了,六亲不认了,说分手就真地分手了,你走吧。”大壮气鼓鼓地说:“韩梅,你今天必须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我为这事死了,也得死个明白,不能做个糊涂鬼。”韩梅忍着眼泪,说:“别死啊活的,听着吓人。我韩梅是什么人,不值得你这样。你一定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给你说实话吧。我在招工体检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男孩子,两人很谈得来,他家政治条件也不好,俺两人比较般配,就确定恋爱关系了。对不起了,大壮,你非逼我说实话,我说了,你明白了吧?现在可以走了吧。”大壮说:“那你得让我见见这个人,我见了他,立马就走,一分钟也不耽搁。”韩梅说:“他不会同意见你的,你还是赶快走吧,你不走,我可要走了,得抓紧回厂休息,今晚还得上零点班儿哩。”说完,真的扭头走了。大壮在后边喊:“韩梅,你走吧,你往针织厂走,我就往海里走。”说着真的朝海边走去。韩梅慌了,急忙跑回来,拽住他的胳膊,哭着说:“大壮,求你了,别让我作难了……我给你说,咱两人这辈子肯定是不行了,我对不起你。等下辈子再报答你。求你了,你放了我吧,我受不了了……你不知道要不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奶奶和妈妈还有俺弟弟,我早就不活了……”大壮说:“到底是什么事?你怎么会变得这样?你招了工,进了大厂,这不是很好吗?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韩梅一下扑到大壮肩上,抽泣着说:“大壮,我不是个人了,我让李德申糟塌了……要不,我怎么会当上这个工人?”大壮通红的脸一下变成铅灰色,急咧咧地问:“怎么会?我不是提醒过你,他是有名的色鬼,让你小心他吗?”韩梅说:“阴历八月初,我听说又下来招工指标了,地区新成立的针织厂要人,名额比较多,知青们都说,谁想走,非得给李德申送礼不可。快过十五了,我就想到县城他家里去送礼,觉得他老婆孩子都在家,不会有什么危险。谁想到,我去了,他老婆孩子回老家送过节的东西了,就那个坏蛋自己在家。我已经进他屋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说话。”大壮说:“他发坏,你不咋唬喊人吗?”韩梅说:“我怕丢人,没勇气咋唬,觉得出了这种事,还能活吗?我又小胆儿,他一动粗,我就吓瘫了……”韩梅好像又想起了当时的惨状,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又说:“我都不知道怎么离开那个坏蛋家的,到了东河桥上,越想越没法儿活了,想一头栽到河里一了百了算了,可是我想到自己死了,奶奶娘还有弟弟还怎么活?就说服自己好赖活着吧。”大壮问:“就没想到我?”韩梅哭着说:“想得最多的是你,觉得大对不起你了,出了这种事,咱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算完了,心想只好等下辈子再还你的情了……”大壮说:“你呀……”韩梅说:“大壮,我什么都给你说了,咱两人肯定是不行了。你全当我让疯狗咬着了,死了,你忘了我吧。”说着就“呜呜”哭起来,大壮说:“韩梅,你听好了,你说跟我分手,办不到。”韩梅止住哭泣,说:“大壮,跟你分手,就像被人用刀子把我的身子割去一半儿一样,我疼死了,难受死了,我愿意分手?可是,出了这种事了,我成个什么人了?你让我怎么能再跟你在一起?”大壮说:“你好糊涂。咱两人能分你我吗?你挨了欺负,就是我挨了欺负。你受了污辱,就是我受了污辱。这些年,有人欺负你,我都护着你。现在,咱都成大人了,有人把你欺负了,我倒扔下你不管了?你被疯狗咬了,我就嫌你了,不问你的事儿了?”韩梅说:“大壮,你不嫌我,我自己嫌我自己,你不嫌窝囊,我自己觉得窝囊。你不跟我分手,我也非得跟你分手不可。我已经打好谱儿了,这辈子不嫁人了。”大壮说:“那好吧,你不嫁人我也不娶媳妇儿了。”韩梅说:“大壮,你怎么那么犟呢?你这是何苦呢?”大壮说:“‘犟’?我就是犟,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何苦’?怎么叫‘何苦’?咱们真分了手,那才叫‘苦’哩。你不想想,咱两人的感情,你就等于是我的亲妹妹,我的亲妹妹,被人欺负了,我能扔下不管吗?你不想想,咱两人分了手,你挂着我,我想着你,那还不难受死?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我说么儿是么儿。咱两人学徒期满,就结婚,谁也挡不了。”韩梅不作声了,大壮的话,让她又看见了希望,像夜行人在黑暗中突然看见了光亮。过了片刻,大壮仇恨的目光看着远处,两个拳头攥得“克啪克啪”响,像要把手里什么东西弄碎,咬牙切齿地说:“李德申,你个披着人皮的狼,这个仇非报不可!韩梅,你为什么不马上就告他?”韩梅说:“出事的第二天,李德申那个坏蛋就让人给我送来了招工表,我就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儿,抓紧招上工走了,挣钱养俺奶奶妈妈,供弟弟念书。慌着告他,他在县里地区都那么红,肯定一时告不倒他,还把招工耽误了,不是更倒霉?填表,体检,报到,来青岛学习,告状的事就撂一边了。在这里学习,技术难学,压力不小。一点儿闲空儿没有。更主要的,我害怕这事传扬开,我在这厂里就没法儿待了。天天为这事心里难受,自己跟自己斗争。我看这事不如往后拖拖,我学习完,回了本厂,转成正式工人再告他。”大壮气得跺脚,说:“韩梅,你怎么这么窝囊?你不懂得,我听说,人犯了法,有个追究的时效,过了多少年,就是罪再大,公安法院也不管了。白白让他害了,让这个坏蛋逍遥法外,照常当他的官儿,作威作福,再害别人?绝对不行!我绝对不能让你吃这个哑吧亏,你不出头儿,我出头儿告他,告不倒他,我跟他拼命!”韩梅怯生生地说:“我担心告不出结果儿来,这种事儿,也没旁人知道,他死不承认,反过来说诬陷他,上头儿都是他的人,都得向着他。”大壮说:“咱自己得有决心。再就是得有证据,县粮食局有个部队转业干部胡来,在办公室里强奸女打字员,女的告他,他不承认,女的把他弄脏的内裤拿出来,很快就把那人抓起来,判了刑。你想想,有他留下的什么痕迹没有?”韩梅说:“大壮,求求你,别说这个了。一提这些,我就浑身哆嗦,恶心死了。”大壮握紧了韩梅的手,说:“韩梅,你光恶心、难受不行,我们一定要告倒李德申,你想想有什么证据,我拿着证据,找县委、地委,公安局、法院告他!”韩梅说:“出事以后,我在果品公司任小真那里住了一晚上,怕任小真看出什么来,我没脱衣裳,囫囵着睡的。第二天回到长岭,把那天穿的内衣、内裤、裤头儿连袜子都脱了,塞到床底下一个纸箱子里了,我嫌脏,再没动它,到招工走,也没问那箱子的事儿。那箱子应该还在那里。”大壮说:“走,咱上商店买点稿纸,找个小饭店儿吃点饭,你写个告发材料,我带上,明天一早就回去,直接去崮山,找到证据,马上就到县公安局、县委告这个王八蛋。我豁上工人不当了,小命儿不要了,也要把这个坏蛋送进监狱。”韩梅说:“大壮,要不咱就算了吧,就算把他告倒了,我也完了……”大壮说:“韩梅,别糊涂了。你是受害者,怎么就完了?再说,你在青岛学习,我在那边告状,碍你什么事?咱两人到了结婚年龄就结婚,我挡着,谁嫌你也嫌不了。别二思了,说干就干 。”韩梅从来是个没主意的孩子,尽管心里很犹豫,觉得很难堪,还是按大壮的要求写了告状材料。大壮带上“告状信”赶到长岭知青点,从韩梅睡过的床底下拽出了她撂下的旧纸箱,抱起来到水库管理所找妈妈。时伯伯到县水利局去开会了,妈妈一个人在家。妈妈说:“大壮,你怎么突然就来了?还抱着个旧纸箱子,这是干什么?”大壮说:“妈妈,你先别问,我待会儿给你说。”说完,把箱子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除了几件不成用的废旧东西,还有一件白汗衫,一条白底兰花儿的内裤,一个月白色的三角裤头儿,陆国群说:“这不是哪个女孩子的内衣吗?你弄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大壮说:“是韩梅落到这里的。我从她床底下拿来的。”说着,蹲下看那内裤和裤头儿,上边赫然有已经变黑了的血迹,还有好几处黄褐色的污迹,陆国群心里狐疑,皱起眉头,说:“韩梅这个闺女,平常看她挺细心,挺周到的一个孩子,怎么这样不讲究?……”她话没说完,见大壮把那内裤和裤头儿往地下一扔,两眼通红像在冒火,鼻孔出着粗气,一副怒目金刚的样子,惊问:“大壮,你怎么了?快给妈说,怎么回事?”大壮跺着脚,哭腔说:“妈妈,我给你说了,你任何人都不许告诉。韩梅让李德申糟塌了!”陆国群听了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急忙扶着桌子,坐到椅子上,说:“大壮,竟有这事?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这样?”大壮把韩梅受辱的前后情况说给妈妈听了,临了,咬牙切齿地说:“妈妈,韩梅的一生,俺两人一辈子的幸福全让李德申这个坏蛋给毁了,我真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他,替韩梅报仇。”陆国群哀伤地摇摇头,说:“好可怜的韩梅,咱娘们儿是什么命啊。……大壮,不论怎样,你可不敢胡来,你要作了事,韩梅也没法儿活了,也要了妈妈的命了。”大壮蹲到地上,抱着脑袋低声饮泣,说:“我可怎么办呀?”陆国群说:“怎么办?只能通过正规途径朝上反映,告他,别的办法儿万万不行。”妈妈的劝说让大壮慢慢冷静下来。他把韩梅的内裤和裤头儿用报纸包上,用妈妈给他的一个旧包袱皮儿包了,装进自己挎包里,又到公社邮电所给爸爸打了电话,让他去化肥厂替他请了假。第二天,大壮骑车去县城,像掐了头的蚂蚱一样把县委办公室、县委组织部,县委纪检组乱闯了一通,无论到哪个部门儿,听说是告李德申的,都往外推不迭,他生了气,愣而八急地闯进了县委姜书记的办公室。姜书记是文革前的地区工业局局长,已调来崮山两、三年,长得人高马大,器宇轩昂,不怒自威,他耐着性子听完大壮的告白,面色冷峻,带着怒气说:“季大壮,你来反映这个问题,是代表谁?你是韩梅的什么人?要告发,韩梅本人应该亲自出面。据我所知,这个韩梅家庭政治情况特别不好,李德申同志安排她招工返城,是冒风险的,是执行政策的。现在,居然冒出这样一件事来,我们首先得考虑是不是阶级敌人利用韩梅,攻击、诬陷革命干部,诋毁红色政权,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这个青年,可不要上当,让人当枪使了。”大壮听了姜书记的话,火冒三丈,跑到他办公桌跟前,瞪大双眼,说:“你堂堂县委书记,怎么这样说?韩梅是我的女朋友,她被人污辱,残害,我当然要替她申冤。她是受害者,怎么反倒成了阶级敌人的工具了?你们不是不相信吗?说是‘诬陷革命干部’吗?我这里有证据拿给你看。”说着,从挎包里拿出韩梅的内衣,裤头儿,撂到书记办公桌上,手指着上边的污迹,说:“铁证如山,你们看怎么办吧?”县委书记气得脸铁青,看也不看,用报纸把大壮所说的“证据”一下推下桌子,说:“你这个青年,我因为你爷爷是老革命,你外姥爷是地区的老领导,好心接待了你,好话劝你,你听不进去,倒越发来劲了。你干什么不好,弄这个?我告诉你,现在崮山县有股风儿,就是枪打出头鸟,砍旗,你这样搞,客观上是和他们相呼应的。快走吧,我没时间跟你磨牙。你一定要告,到县公安局报案。”大壮从地下拾起东西,装进挎包,怒气冲冲地离开书记办公室,去了县公安局。公安局一位值班的警察听完他的陈述,对他说:“你控告的如果是普通人,我们就可以收下材料和证据,安排立案,侦办。但你告的是领导干部,而且是公社党委书记,按规定,他这级干部,必须经县委常委研究决定,才可以立案,侦办。所以我只能把你反映的问题向局领导汇报,不能立案。”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韩梅已经招工走了,这事就算了吧。你们告李德申,赢的希望不大。你不想想,这事即使是真的,李德申不承认是强迫的,领导上那么器重他,最多是批评教育,象征性地给点处分,模糊模糊。韩梅还要陪着丢人。你们说是强奸,两个人之间的事,谁给作证?不好办。”大壮出了公安局,又去了法院,法院的人说他“走错门儿了”,不肯听他说话,大壮只好怏怏地离开。……大壮在县城跑了一整天,跑路跑得两条腿发酸,说话说得舌干口燥,竟没有一个地方,一个干部对受害者表示哪怕丝毫的同情和痛心,也没有一个人对李德申的兽行有丁点儿不满或义愤,他们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厌弃受害者,死保李德申,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居然阴笑着说:“这一男一女的事儿,谁见了?谁说得准?你说是强奸,一个人强奸一个人,那么容易?说不定是两厢情愿哩,甚至有可能是女方为了招工回城投怀送抱,拉李德申下水哩。小伙子,这种浑水你最好不要淌。”居然还有人说:“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只有男女配合才成事。‘一拍即合’嘛。你现在替女方来告状,只能是一面之词。”多么荒唐!难道受害者还要同时带着加害者的供词来上告?如果受害者是他的妹妹或者女儿,他还会轻佻地说什么“一拍即合”,冷酷地说什么“一面之词”吗?大壮的肺快气炸了,但想到妈妈的嘱咐,只好忍着,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发火。爸爸常说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李德申在崮山县是当红的干部,是县委的“王牌儿”,哪会那么容易告倒?一次不行,两次,还不行,就三次,五次,十次八次,县里不行,还有地区,地区不行,还有省里,直到中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信扳不倒他。第二天,大壮回到地区,担心爸爸阻挠,他没有回家,直接回化肥厂上了班,利用上中班,夜班的工余时间,到地委、地革委,地区公安处挨着跑了一遍,所到之处,所接触到的大、小干部都像是吃了一个单子的药,态度大同小异,一是往外推,让他去找某部门;二是往下卸,让他回崮山县解决。接连跑了几天,没有丁点儿结果,连一句同情、安慰的话也没听到。大壮绝望了。他想,看样子,即使去省里,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看来想告倒李德申,像登天一样难。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县到地区的领导们这样铁板一块地充当李德申的挡箭牌和保护伞,为什么这些标榜党性原则,代表着“真理”的共产党干部竟这样不讲真理,没有党性甚至没有人性?!他恨自己,后悔得肠子都要断了。有了招工机会,自己毛毛地走了,把韩梅自己扔到这里。如果他没有走,留在知青点上,韩梅何至于遭这样的大难?如果韩梅的冤屈不能申雪,他和韩梅这一辈子都难以喘过气儿来。不行,不能就此罢休。韩梅,绝不能让你白吃这个亏。大壮有一口气儿,就不能放过李德申这个恶魔。大壮突然想,地、县两级都有当官儿的说韩梅的告状信是“一面之词”,他得想办法儿,像电影上敌后武工队迫使汉奸坦白自己的罪行那样,逼迫李德申交待,然后,他把“两面之词”“啪”的一声摔到当官儿的面前,看他们再说什么。可是,要让李德申交待自己的兽行,那岂不是虎口拔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决定找知青点上他两个最要好的哥们儿,三个人手持刀斧,深夜里闯进李德申的宿舍,把刀搁到他脖子上,逼他写检查交待。到时候李德申为了保命,会乖乖地写出来。主意既定,季大壮向车间请了假,把告状的物证(韩梅的衣物)锁到工人集体宿舍自己箱子里,坐客车去了崮山长岭,趁夜晚,潜入知青点,把两个铁哥们儿约到村外,偷偷计议此事。两位哥们儿听大壮说了事情原由,虽然觉得有些冒险,但十分同情自己哥们儿和韩梅,对李德申恨之入骨,觉得这样做,很像革命党人执行秘密使命,冒险而又刺激。“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们觉得自己很“仗义”,很像梁山好汉惩治恶人,“替天行道”。三人计议已定,说好第二天两个哥们儿到公社党委院儿里“踩点儿”,侦察李德申的行踪,只要他这晚住在宿舍,三人就采取行动。为掩人耳目,大壮没有回知青点,也没有去妈妈那里,找看果树的老大爷囫囵着身子睡了一夜,第二天也没有露头儿。晚上九点多钟,两个哥们儿手持刀斧,来找大壮,说:“已经弄清楚了,最近三秋大忙,李德申星期天也不回家,一般是晚上九点以后才回宿舍,有利于我们执行任务。”夜深了,三个人从公社院儿后墙跳进去,见院儿里干部宿舍只有李德申的房间亮着灯,别的房间都黑着,没个人影儿,也没丁点儿声音,只有蛐蛐儿在凄凄惶惶地呜叫,大壮心想,真是老天爷有眼,给了这么个好机会。他和两个哥们儿蹑手蹑脚地来到李德申宿舍门口,季大壮在最前头,敲门,李德申很客气地说:“门设插,请推门进来。”三个人一下闯到李德申面前,李德申面色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强作镇定,说:“这么晚了,你们三个来找我有什么事?季大壮什么时候回来的?”季大壮说:“李德申,我们来找你,当然是有事。我们是来找你算账的。你欺负了韩梅,就没事儿了?我们今晚上来要你检查交待。”李德申冷笑起来,说:“季大壮,你说的这话,真是荒唐。我为了照顾你们,把韩梅也安排招了工。你们不但不感恩,还倒打一靶,血口喷人。你县里府里的到处告我,没人理,现在讹到我门儿上了?”又对另外两个男知青说:“你们吃饱了撑的?跟着起什么哄?”李德申又说:“你们三个都是年轻人,季大壮还是干部子弟,别胡来,你们今晚上的行动,性质十分恶劣,趁我还没喊人,你们快离开,咱算没事儿。”季大壮怒目圆睁,像戏台上的张飞,厉声说:“李德申,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坏蛋,我恨不得剥了你的皮!你少啰嗦,我这里有纸笔,把你糟塌韩梅的事写出来,不然,今晚就要了你的命,我季大壮说到做到!”说着,拿出纸笔放到李德申眼前桌子上,又从怀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举在李德申头上,两个哥们儿分别举起了斧头和砍刀,李德申被他们围在中间,三人异口同声地喝令李德申“快写”,“马上写”,李德申头上满是汗珠儿,黄豆粒儿一样大,他战战兢兢地转身朝向桌子,装作拿笔的样子,谁知却从兜里摸出一只哨子,放在嘴里,“吱吱”地吹起来,哨音响起,大壮他们听见院子里脚步声杂沓纷乱,房门被一脚跺开,一下子进来七、八个穿绿色公安服的警察和穿中山服的公社干部,把李德申的宿舍外间挤得满满当当,领头的是公安派出所的所长和人武部的部长,所长厉声说:“你们这三个小黄黄,人小鬼大,胆大妄为,手持凶器,私闯公社党委领导宿舍,图谋行凶杀人,是现行反革命行为,我宣布立即对你们刑事拘留!”季大壮说:“李德申干了伤天害理的坏事,我们来找他,让他交待问题。我们根本不是行凶杀人。”所长说:“你们手里拿着菜刀,斧头,砍刀,这就是证据。”大壮的哥们儿说:“我们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李德申,不会杀他。”公社人武部长说:“少胡说八道!你们是下乡知青,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李书记是公社领导,你们竟然手里拿着凶器,深夜闯进他的房间,威逼他交待问题,堂堂公社书记有什么问题好交待的?这不是胡鸟来吗?你们自己说这是什么行为?”所长说:“现在先不跟他们费话。小张,小黄,立即收交他们的凶器,把他们铐起来,带回派出所,连夜突审!”小张、小黄等几名警察当即执行所长指令,收交了大壮他们手中的菜刀,斧头,砍刀,给他们戴上手铐,押送去派出所。季大壮此时如梦方醒,心里悔恨不已,自己头脑简单行事莽撞,弄了这么个荒唐事,把自己葬送了不说,还把两个弟兄害了,大壮的两个哥们儿吓得脸色煞白,低了头,乖乖地跟着。他们三人哪里知道,有个姓盛的知青,家庭成份不好,为回不了城十分犯愁,见季大壮、韩梅先后招工走了,心里好不嫉妒,先是见大壮来拿韩梅落下的东西,很快又回知青点,和他两个要好的哥们儿叽叽咕咕,以为又有招工的消息,他们三人外出计议的时候,这姓盛的知青偷偷在后边跟着,想听个究竟,结果,这三个人议论的事,被他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三个小子好大胆,竟要携带凶器去胁迫公社书记,他觉得这是自己立功,取得领导好感的难得机会儿,第二天天不亮就悄悄起来,去找李德申报告了季大壮他们的阴谋计划,李德申对小盛大加表扬,说他跟党一条心,是十分突出的政治表现,领导心中有数。小盛走后,李德申立即找来人武部长、派出所长做了安排,设下“伏兵”,专等季大壮他们闯入房间,拿出凶器,就吹哨为号儿,抓他们的“现行”。……这天晚上,派出所的警察连夜突击审问,季大壮说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和过程,说这事是他的主谋,他们两个是他硬拉来的,要求把他们放了,只抓他一个人。所长说:“你倒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概,把他们放了?想得不孬!你是主谋,这我们知道。他两个,也不是你用绳子绑来的,也跑不了他们。”又说:“不准说李书记跟韩梅什么什么事,即使你说,我们也不听,不记,不报。我们只让你交待怎样策划持刀行凶,打算对李书记如何行凶,别的事情我们一概不管。”季大壮说:“我要说当然得说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该说的都说了。你们想听别的,没有了。你该怎么上解就上解吧。”所长说:“看来不给你们来点真格的,你们就不肯招认,小张,小黄,别跟他们那么‘和风细雨’,‘温良恭俭让’,来虎牌儿的,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几个警察开始对他们大打出手,季大壮不但不屈服,还骂他们是“法西斯”,招致更重的毒打。他的两个哥们儿被打得熊气了,开始混编一气。第二天上午,派出所把他们三人送到县公安局看守所,正式关了起来。
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大壮为了替韩梅告状,竟然做了这样的蠢事,状没告成,李德申毫发未损,他自己倒先“进去”了,还连带上两个无辜的弟兄。此事在长岭和崮山县城引起了轰动。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越传越走样儿,越离奇。看不惯甚至仇视李德申的人们把季大壮他们说成了“英雄”,对李德申陷入一场丑闻幸灾乐祸,对季大壮他们则既同情又担心,有的人看热闹不嫌局大,蹲在一旁看县委如何处理李德申的问题,如何处置季大壮。有人说,季大壮的爷爷是老革命,高干,他后娘的父亲是地区领导,也不好惹,看地委、县委怎么办吧,崮山县有好戏看了……
陆国群听说了这事,当时就晕了过去,时玉山喊人来,一阵子手忙脚乱,又喊又叫,掐“人中”穴,好大会子,才苏醒过来,攥着时玉山的手,说:“大壮这孩子可完了。”时玉山说:“大壮出于义愤,做这种事,可以理解。不过太莽撞、太欠考虑了。”陆国群说:“大壮从小就这样,主意大得很。他认准了的事,八头牛也拽不回来。他瞒着大人,在县里、地区告状,跑了一大圈儿,处处碰壁。恼了,想出这种荒唐办法儿,全是小孩子心眼儿。……这可怎么办呀?”时玉山说:“一时不好办。这实际上是正义和邪恶的斗争,就看两种势力的消长和斗争情况了。好处是大壮实际上抓住了李德申的把柄,而且他们并没真的对李德申行凶,所以县委和公安、法院考虑政治影响,一时也不好处理他们,会把案子放一段时间。大壮他们这三个孩子,要吃些苦头儿了。”陆国群说:“弄不好,一辈子都完了。”
第二天,陆国群和时玉山带上东西和食品去县城,到看守所要求看看季大壮和另外两个孩子,看守所的人说,东西可以留下,但是人不能见。有规定,在审判前,不准探视。他们只好失望地离开,去水利局住下,给季龙翔打了电话。季龙翔接了电话,和田华坐长途车赶到崮山,一起去找了县委姜书记。姜书记给公安局长打了电话,他们四人被准许见了大壮。季龙翔说:“大壮,你太糊闹了,怎么这样搞法儿?”田华在一边拽拽季龙翔,说:“孩子都这样了,别埋怨他了。”陆国群说:“大壮,不怪你爸爸嫌你,你确实太欠考虑了。”大壮说:“怪我太莽撞了,让你们替我担心了。我成大人了,都当了工人了,不但不能孝顺你们,还闯了这样大的祸,我对不起你们。”说着就哭了起来。四个大人都不出声了,陆国群泪流满面,田华也在流泪,季龙翔眼含热泪看着大壮,时玉山眼睛也湿润了。过了片刻,季龙翔说:“大壮,别哭了。现在后悔也晚了。我就是纳闷,你怎么会想到这种荒唐办法儿的?”大壮说:“为韩梅的事,我在崮山和地区跑了一大圈儿,到哪里也没一点结果儿,连一点儿解决的希望都没有。我说的话,他们不听,我拿的证据,他们不看,还说韩梅的告状信是‘一面之词’,我气死了,才这样弄的。怪我缺乏警惕性,毁到姓盛的那个告密的小子手里了。”季龙翔说:“别胡说了,即使没人通风报信儿,李德申就乖乖地给你们招供?即使他写了,你们单方面用胁迫手段搞的,公安、法院也一样不采信。……你自己是自作自受,还把那两个孩子给坑了。”大壮又哭了,说:“是啊,为了韩梅的事,即便坐牢,判刑,我都认了。让他两人跟我倒这个霉,我太难受了,死的心都有了。”田华说:“大壮,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你爸找你爷爷,我找你田姥爷,抓紧疏通,看能不能给宽大。”大壮说:“谢谢妈妈。你们给俺爷爷和姥爷说,先让人家那两个孩子出去。……”田华说:“好。”田华转脸对时玉山说:“看大壮这孩子多么仗义。”大壮问:“妈妈,怎么不让小敏来?我想她了。”田华说:“你光顾了折腾姓韩的这个妮子的事了,老长时间没回家,她就老问你,说想哥哥。出了这事儿,没敢给她说,怕她哭……”田华抽泣着说不下去了,大壮说:“爸妈,我走到这一步,即使出去了,也有污点了,不指望有什么前途了。你们好好培养俺妹妹吧。……我也想了,一不做二不休,这辈子跟李德申来上了,不出去没办法儿,出去了,还得找他算账,非替韩梅报这个仇不可。”季龙翔说:“你这个孩子,你和韩梅这事,我们一直不赞成。这不又因为她闹出了这么大的事。都这样了,还是张口就是韩梅,在出了这事后,还不跟韩梅散了算了?”大壮说:“你们四个人都在这里,我给你们说说我和韩梅的事。我和韩梅从上幼儿园就是同学,俺两人不是一天的感情了,文化大革命,我成了‘狗崽子’,原先跟我玩儿的孩子都不理我了,有的还欺负我,就韩梅关心我。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就因为家庭有问题,不能找她可心的人吗?没有这事,我不跟她她散,出了这事,我更不跟她散。我这时要扔下她不管,她不更痛苦吗?这事你们不要再说了,俺两人死活都在一起!”陆国群说:“爸妈不论谁也没说韩梅不好。韩梅也确实很苦,很无辜。好了,现在不说这个了,你在这里好好的,别给人家顶牛儿。”警察催季大壮走了,季大壮说:“爸妈,田妈妈,时伯伯,你们都别太难过,保重身体。”大壮被押走了,探监的几个人眼里含着泪目送孩子离开会见室,走过院子,进了那大铁门。他们不声不响走出看守所,陆国群说:“看到孩子这样,我真受不了了。”季龙翔说:“想开些吧。我和田华回去积极活动,好处是没形成什么恶果。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田华说:“何况这个李德申又确实有问题,只是解决这人的问题阻力太大了,但是有问题总是要处理的。”时玉山说:“老田说得对。只要李德申的问题处理了,大壮也就没事了。”
几天以后,韩梅来了,到了长岭,见了陆国群,两人相拥而泣。陆国群说:“孩子,你怎么来了,听说大壮的事了?”韩梅说:“我妈听说了这事,给我写了信,我接到信,找厂里请了假就来了。陆姨,我得去看大壮,”陆国群说:“人家说有规定,犯人没审判前,不让探视。俺前几天去看他,是你季叔找了县委书记才让进去的。你想去见他,怕是办不到。”韩梅又哭起来,陆国群说:“孩子,别光哭了,我要是能再去看他,就告诉他,你来过了。”韩梅说:“那你就告诉他,我豁出来了,舍上皮脸,亲自告李德申。我是差点死了的人,什么都不怕了。我跟厂里说俺妈有病,请了长假,破上整功夫告状。县上不准,地区,地区不行,上省,再不行,上北京,非告倒李德申不可。实在不行,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从那以后,崮山县委、县公安局,地委,地区公安处,省信访处,省公安厅,在上访的人流中,多出了一个不顾死活的女知青。过了一些时日,中央下了一个文件,说全国各地多处发生损害下乡知青权益,甚至残害、吊打、关押知青,奸污女知青的事件。文件说这是阶级斗争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里的表现,是阶级敌人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要严厉打击。李德申一下成了这方面的典型案例,遭到了逮扑,被重判了十五年徒刑。季大壮和他们两个哥们儿被放了出来,不过按通常的惯例,“结论”中还给他们留了个尾巴,说他们当时的做法儿是错误的。季大壮他们三人看了感到可笑,出了看守所大门儿就把那“结论”撕了,三人回头骂道:“去你奶奶的吧。”
陆国群对时玉山说:“大壮放了,韩梅的仇报了。要不是和你在一起,我真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闯过来。现在好了。大壮出事以后,亲戚们都很难受,担心,我得赶紧给哥哥嫂子,大姐夫,还有二姨家写信,让他们别挂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