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棋子)

傍晚我回到寺院,筋疲力尽虚弱无力的倒在了李重润的灵前。双手漫无意识的抚摸着他的棺木,眼中泪珠层出不穷,怎么擦拭都擦不掉。原来一个人的眼中竟能有这么多的泪。我与他只隔着这一层薄木板,却离的这么远。我伸出双臂抱着棺木,把脸紧贴在冰冷的木头上,在无法缓解的痛苦中浅浅睡去。

第二日下午,皇后又叫我进宫见她。这一次是在位于大明宫北部太液池之西的拾翠殿里。

皇后懒懒的半躺在殿内西暖阁的紫檀榻上,一名小宫女跪在她脚边给她捶着腿。榻前香案上金鸭吐瑞,沉水袅袅,隔着紫烟香雾,她的脸在我眼里模糊不清。

"既然你与二竖并无纠葛,我可为你昭雪。"她淡淡说道。

我跪地叩谢。却又听她道:"如此你也不必去守陵了。去隆庆坊的五王宅,给临淄王当侍女吧。"

我大吃一惊。不知所措抬头看着她。她立即变色怒喝道:"低头!不知尊卑的东西!"

她的声音寒冷如冰,一声声向我头上劈来:"你虽不是二竖帮凶,可也逃不掉媚惑的嫌疑。只看你被阿武宠信的份上,就知你不是什么好人!再不要妄想当女官了,这里早没了你的地方。阿武用过的人,滚的越远越好!"她嫌弃地瞥着我,又冷笑一声道:"会使美人计是不是?很好。到了临淄王那里,留心看看他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与什么人交往,该来回我的,一句也别少。"

我更是惊的如雷轰顶,指尖深陷入光滑方砖的缝隙里,硌的生疼。脑门的汗瞬间落下。

"我可以为你洗冤,也可以让你丧命。"她斜起眼睛看着我道:"你崔内人的本领,我已心知肚明。那两个小子能被你耍的晕头转向,阿武那种人都能被你骗过去,可见你的手段心机。现成这么能干的人,我为何弃之不用?"

她的身影在我视线里模糊发暗,我痛心不已的看着一个曾经那么温和高贵的女人,被残酷的血腥咬噬的变形狰狞,丑陋不堪。在接二连三的丧失父母兄妹的打击后,亲生儿女的惨死成了压垮她的最后稻草。她完全不再是那个细声细语的温雅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灵扭曲欲望无止的干瘪老妇。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叹息的了。

我看着眼前地砖,凄声答道:"奴婢做不得这类事,殿下另请高明吧。奴婢虽死无憾。"

她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你崔氏一族若因你而落难,你到了地下怕也不得安生。你那个颇有才干的哥哥,叫做崔日用的,刚被宰相宗楚客推荐了给我,我已委以重任。你青州一房的族长,去岁刚得了长房长孙,还取了个名字叫什么崔圆还是崔方的?"

我狠狠闭上眼睛。竭尽力气控制住情绪,轻声道:"殿下提到的这些人,于我不过都是些陌生人。我五岁便入宫,他们,对我来说与生人无异。"

她坐起了身子,眯起眼睛直盯着我。片刻后道:"你拿他们当生人,他们可还到处打听你,拿你当亲人呢。崔日用前几日求我将你放回家中,他必好生待你,给你找个好婆家。你这么绝情,对的起他么?依我看,你也不必让他操心给找男人了。我看过你的牒谱,你已经...快二十四了吧!谁家还要这么大的新妇!你到了鸦奴那里,尽心服侍,有朝一日让他看上,收你做妾室,终身就有了指靠。"

我张口结舌,倒吸口冷气道:"奴婢比他还要大三岁!"

"那又怎样?守礼的母亲比他父亲大九岁!鸦奴现有个侍妾出自河东柳氏,原是孀居在家的,他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河东柳出了个大美人,把人家纳了进门。那柳氏比他大上五岁!"她双目在我身上一转,嘲讽笑道:"凭你的本事,年龄还能是问题?"

我绝望摇着头,连连叹气,几尽哀求道:"殿下,奴婢实在难当此任。若被临淄王洞悉,反坏了殿下好事。那临淄王聪慧无比,睿智非常,奴婢怎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奴婢没有给临淄王留下过任何好印象。他怎会让奴婢亲近呢!"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是么?我看鸦奴对你倒有几分意呢。"她打量着我,淡淡道:"我还没见过他为哪个女子求过情说过话。昨日他看你的眼神,也是很少出现在他那类人身上。"

我恍恍惚惚走出了她的宫殿。摇摇欲坠好似踩在了棉花里。耳边一声声,是李重润含情带着惆怅的叹息:"不管你多么巧妙掩盖,你早晚会被别人发现,然后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欲操纵的棋子...这里没有你弃权的选择,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活着..."他说这些话时何尝会想到,这个别人竟然是他的母亲。

我的泪狂奔而下。"重润,救救我吧,求你在天上救救我..."我望着波光潋滟的太液池水,无声哭泣。

眼前模糊有个身影,似乎背对着我在池边徘徊。高大挺拔,长身玉立。我惊恐呆住。这身影是那么的熟悉,多少次反复出现在我梦里。是上天听到我的呼唤了么?我心中反复呼唤的那个人,真的来救我了么!我快速擦干泪水,就要迎上前去,不顾一切扑到他怀里。

那身影缓缓转过头。同样的星目剑眉,不同的鼻唇脸庞。头上一顶十八梁远游冠,身上红纱金条朱明衣,腰间通犀金玉带。我颓然呆住,心中叹气,屈膝叩首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殿下胜常。"

"起来吧。"李重俊略微倦怠的声音自我头上响起。

我默默起身,站立一旁。他随意看了我一眼,提步向东走去,迈了两步,忽又停住,转头打量着我,凝眉自语道:"孤...曾见过你么?"

我默不作声,片刻又忽然觉到太过失礼,无奈对他道:"奴婢曾为先太子府中女侍。殿下曾于邵王府中见过奴婢的。"

他很是吃惊。半晌方对着我点头道:"是你。多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是姓,崔?"

我点了点头。他亦露出悲伤神色,望着远方默默无声。我们心中,思念着同一人。

"我要回东宫了,你陪我走走。"过了一会儿,他淡淡说到。

我们身后跟着他的东宫内侍,来到了太液池畔的清晖门。刚走到门下,他便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迎面撞上。那男孩的头撞到了太子的胸口,疼的捂头叫唤。

"李重茂!"太子站定,微怒低喝道:"镇日就见你在这园中胡奔乱跑,从不曾见你坐定过!"

李重茂揉完了头,放下手换了一副嬉笑模样。不成样子的欠了身,嘻嘻笑道:"殿下,臣刚看过书的,累了,出来玩会儿,才出来的..."

太子冷笑一声道:"你还敢提书!那么你说说,才刚看的什么书?"

"中庸!中庸!"李重茂连声应付道。

"哪篇?"

李重茂一愣,玄即两眼转圈,望天看地,最后一摊手道:"哪篇吗...还真忘了。不过我记的内容!就是庶几中庸,劳谦谨敕,聆音察理,鉴貌辨色..."

太子忍无可忍怒喝道:"那是千字文!你都这么大了,竟还在读千字文!"

李重俊面色阴沉,转身对内侍命道:"每日跟随温王的人,还有他的教习伴读,顷刻与孤找来!"

内侍领命飞快而去,不一会儿返回,身后跟着几个老年宫人,跪倒在太子面前一语不发。太子又惊又怒转向内侍问道:"温王的师友呢?"内侍道:"他们早已回家了。"

太子闻言怒色更甚。盯着那几个老弱宫妇,又转头看着重茂单薄的小身体,神色渐渐忧郁下来,叹口气缓声道:"也罢。自明日起你每日昏时来东宫,我来教你读书写字。"

重茂大惊,一副想方设法推脱的样子,不情愿叫道:"三哥!现在这样不挺好的么..."

李重俊烦躁喝道:"听话!"

重茂立即收起怨色,垂手站直,低声道:"是,臣遵旨。"

宫人们带着重茂向他寝宫走去,太子望着他们的背影,轻声叹气,对我苦笑一声道:"很可怜,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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