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访兄)

后来的几日,果然象王妃所言,我在书房里,象一个活动的装饰布景。临淄王进书房的时候并不多,因此我每天要做的也仅仅就是整理揩抹书案,书画归册,他在的时候奉茶研墨,有时按他的吩咐,撰写文移。虽然几日内并未受他的苛责,我脸上却再未出现过一丝笑容。皇后阴冷的脸庞时常在我眼前,令我平地里不禁打几个寒颤。来到这里已过数天,我仍未向皇后报告只言片语。嘴上硬挺着不在乎全家人死活,果真这些人因我落难,我怎么可能过的去。听皇后的意思,竟是连个小婴儿都不放过。

一日午后,我在书房整理,远远望见李隆基与一青衫文士出了宅院大门。身后一阵笑声,侧妃杨氏走进了书房。

"阿沅姐。"她笑着叫我道:"三郎出门去了,你也松快松快,来和我们玩投壶吧。"

我略微吃惊,她兀自笑道:"每日只要他在宅中,众人是站站兢兢,如覆薄冰。都盼着这玉面阎罗出门去,我们好痛快出口大气。这几日好了,崔日用在平康里寻了个会唱曲的绝色吴姬,镇日带着他往人家哪里跑。"

我越发惊道:"才刚那人是谁?!"

"就是崔日用啊,想当大官想疯了,求了几位相公,都不肯帮他引荐,这几日与三郎颇为投缘,不知是不是想当三郎的门客。"

我疑惑问道:"可是奴婢听说,这崔日用已获重用,只不知是什么样的官职。"

她笑着摇头道:"他做了几年地方官,想当京官。可是根本没他的位置。哪里来的什么官职。若他已经当了大官,还会跑来巴结三郎么?"

这怎么和我在皇后那里听到的不一样呢?我疑惑不已。突然一个念头横空闪入我脑中,令我骤然惊起:"难道...难道我这个未曾谋面的哥哥,也和我一样,充当了皇后的耳目?皇后所说的委以重任,就是让他监视李隆基?"

转念又觉不对,有这样的监视法么?带着他去寻欢做乐?一种试探?我心神不宁,疑惑问道:"阿郎...以前时常出去找女人么?还是那崔日用故意要让阿郎堕落的。"

她抿唇笑道:"嘻嘻,阿沅姐竟然吃醋了!"随后她正色道:"这不是很寻常么,怎称的上是堕落?王娘子都不在乎呢。"

我哑然失笑,有口无心问道:"娘子也不在乎么?"

她愣了愣,笑道:"三郎爱找谁找谁去呗。他来我阁里,我好生伺候。他不来,我只当他不存在。"

我怔然笑道:"娘子果然心宽。阿郎常去娘子阁里么?"

她摇摇头道:"三郎一月倒有两旬,是宿在王娘子阁中。除了他们感情融洽之故,也是因为三郎虽已有了一子一女,倒底十分渴望嫡子。"

"那他还总往外跑?北里的女人更不可能给他嫡子了。"我讶然道。

她轻叹气,微翘双唇面带沮丧之色道:"三郎这一年心绪不佳,我们谁都不会做他的解语花。他心中烦闷无处发泄,越发不爱呆在家里。昨日王娘子还对我提起呢。娘子说她十分担忧三郎会惹出祸端来。三郎的性子,狷狂高傲,骜放不羁。上次新科进士曲江宴,这位穿着戎服臂上架鹰,跑去赴会。几位世家子弟曲江流饮,他突然闯入,问都不问一声坐于他们中间。那十余辈豪氏子看他颇不顺眼,就提出坐中人应以门族官品高低为比评标准,自报家门。到了他那里,他笑道:"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郡王李某。"诸辈都吓跑了。他仍然坐在原地,气定神闲畅饮,尽一巨觥而去。很快这事就传到皇后耳里,皇后很不高兴,说他显摆祖上都是天子,可是因为自己不是,心中有气?吓的我们都不敢出声。这位郎还不收敛,前些日子又给自己起了个小名,叫阿瞒!你听听,敢是要当曹操了。"

翌日,崔日用又来拜会李隆基,不巧李隆基兄弟五人并各自妻妾全体出门,游长宁公主新建庄园东庄去了。宅中霎时寂静空旷,人影全无。我在内院偶然听到没跟着出门的小丫头提起崔日用的到来,心中忽地一动。也许今日是个机会。趁所有人都不在,我可直接找到他,探听他到底是何用意。

我急步往前院走去。却见内外相隔的二门紧闭,门前一位十五六岁小黄门站立看守。我快步上前,想要自己打开二门,一把被他拦住,同时听到他颇惊讶的问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内院服侍的婢女不可出这道门么?"

我惊讶呆住,正不知如何事好,却听他猛然惊叫道:"是你!崔司言!"

我疑惑看着他,他大喜过望跑到我面前欢呼道:"真是崔姐姐!你不认识我了么!你救过我的命啊!"

我愈发愕然。他激动不已语无轮次道:"长安四年,我将船撑翻,则天皇后想要打死我,是姐姐好言相助,救下我一命!姐姐不记的我了么?!"

我恍然明白过来,又惊又喜握住他的手,上下看着他道:"是你。长高了许多,是个大人了!"

他问我为何要闯门出去。我急切对他道:"我有急事想见崔日用。听说他还在宅中?"

他点头,又面带难色道:"临淄王早有吩咐,内眷宫人女侍一律不得迈出二门,违者严惩。我来他宅中后一直负责看守此门,没有腰牌的根本走不出这个门。"

我失望之极。他犹豫片刻,看着我道:"也罢,横竖今日无人,我便放你出去。只是姐姐定要快些行事,莫要被人发觉。"

他打开门,我闪身而出,刚走几步,又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鱼承恩。"

我在大门东侧耳房里,见到了一袭月白襕衫的崔日用。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茫然回头。卷脚幞头下,一张甚是温和清雅的脸。五官秀致笑容俊朗,清澈明亮的双眸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采。他目光柔和恬静,举止优雅得体,微微对我欠身,含笑问道:"小娘子有何指教?"

我按住狂跳不住的内心,上前福了一福道:"妾清河崔氏,青州益都人,考讳明。敢问公..."

我停住了口。他的脸已经变色,微微红涨的双颊激动颤抖,张口节舌,一瞬不瞬看着我道:"你是,你是...阿沅么!"

我凄然一笑,轻轻点点头。我们对望片刻,我跪下顿首,对他叩了三个头。抬起头望着他,轻声叫道:"阿兄。"

他激动万分,茫然不知所措,口中欢喜念道:"好,好,太好了。"又慌忙扶我站起。刚要开口,已被我打断道:"阿兄近日与临淄郡王甚为亲密,是中宫的旨意么?"

他猛然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狐疑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更加惊恐,失声叫道:"如此便是了。阿兄,天家恩怨最是冷酷无情,皇后也罢临淄王也罢,谁赢谁输都与你我无益,阿兄何必卷入这一滩泥水中,充人棋子?"

他猛一抬手止住我,低声对我道:"这里不谈,我们到外面说话去。"

他拉着我走出大门,一把扶我到他马上,自己亦上马坐在我身后,一同往附近客栈走去。

客栈单间里,他沉吟片刻,对我温和笑道:"妹妹方才将我比做棋子。其实这世间,每个人都是别人的棋子。我投靠皇后,安乐公主和武三思,他们在我眼里,也不过就是棋子。如今他们这一派势力正旺,陛下对妻女言听计从,安乐公主甚至拿着写好的诏书,掩上内容让陛下签署。皇后和公主已是实际的掌权者,我若能成为他们的心腹,不是就够着天了吗。"

我恨然质问道:"朝堂之事向来是波谲云诡、险象环生,你这天能够到几时!他们这派能有多久!你替他们跑腿,他们若败了你如何活命?"

他轻轻一笑,道:"历来政派倾轧输的那一方都将被清算。无可厚非。可是,如果你一直站对了立场呢?如果你一直是胜利那一方的呢?你便会如鱼得水,青云直上,终生富贵,甚至惠及子孙。"

我瞠目:"这怎么可能?!你是神仙么?"

他诡密一笑,道:"我自然不是神仙。玩转官场,靠的是眼光和头脑。眼光要毒,脑筋要活,嗅觉要灵敏。考虑要长远,狡兔要做三窟。依附权势,却又不能让权势感觉到你在依附它,更不能让对手看出来你在依附它。身为一派心腹,却要让另几派同样信任你。这样才能左右逢源,在一派大厦将倾时,暗渡陈仓弃舟登岸趋吉避凶,迅速跳到另一派的山头中去。"

我张着大嘴,结结巴巴,半晌才舔舔干涸下唇,怔然道:"这不是人这是泥鳅。"

他面带微笑,抬眼望着窗外道:"这是智慧。风浪中弄潮,永远处于高处,要的就是这种成就。"

他转身看着我,注意到了我穿的衣服,皱眉道:"你怎么会在临淄王宅中,还穿的象个下等侍女?你不是在宫里当女官么?"

我淡淡惨笑道:"我就是临淄王的下等侍女。我被二张牵累,还一直陪着则天终老,深被中宫所忌,配给临淄王做婢女了。"

他眼中流露出痛惜,怅然道:"这就是你不会审时度势的后果。若你在我身边,我定不会令你落得如此下场。"

我摇头道:"比起择木而栖,我更愿意首阳采薇。不谈我了,我今日冒然见兄长,只是想知道,你接近临淄王,是中宫的意思么?"

他摇头:"不是。我刚说了,要与几方都保持好关系。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我被中宫派往临淄王处,观察他的举动,他和谁交往。中宫以崔氏族人为挟,逼迫我做她的耳目。所以我必须提前知晓,你是否也在做同样的事。不然你我对中宫提供的信息会对不上口径。"

他紧紧盯着我,粗重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显示他强烈不平静的内心。半晌,他冷笑一声道:"想出这样的伎俩,可见是个庸才。"

他上前双手抱住我肩,正色道:"此事你不必担忧了。我去找她,务必让她放过你。我是你哥哥,大你九岁,你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一件事。你放心吧,我接你回家。咱们清河崔氏的门槛多少人高攀不成。凭你的相貌才学,即便现在年纪大了,照样能风光嫁出去。"说完他走到窗前,轻声道:"中宫势力现下如日中天,我投到她那里谋个官做,对我们全族都有许多好处。不过看他们行事手段,实在幼稚的很,他们把政治看的太简单了。这一派恐怕不是长久依附之处。"

我苦笑一声道:"所以你找到临淄王,拉着他寻花问柳。你与他交往,我该不该告诉中宫?你与他相交不避旁人,中宫若知道了不会怀疑你?"

"所以只能在风月场上交往,便于观察他。你看我什么时候与他私会过?中宫若问我为什么与他一起狎妓,我自有许多话可以说的滴水不漏。他如今无事可做尽发牢骚,若再不风流一下,更令人怀疑了。"

他看了我一眼道:"妹妹在临淄王那里先委屈几天,等我做了大官,接你出来。咱们清河崔氏岂是与人做婢的。"

"官迷!"我耸起鼻子做了个调皮样子,又换了副玩笑表情,笑吟吟试探他道:"哥哥看那临淄王...怎么样?"

他没看见我脸上的表情,边想边说道:"此人性情英武,果敢善断,是个人才。可惜娘胎里不给力,才排第三,非嫡非长,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我哈哈大笑,边笑边道:"眼光啊,眼光!长远啊,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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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续介绍一下每章出现的人物在史书上的记载:

元献皇后杨氏:弘农华阴人。肃宗李亨生母。节愍太子妃杨氏之妹。也就是李重俊的小姨子。因为是下一任皇帝生母,她祔了玄宗的庙。李隆基死后与她合葬。李隆基一生女人无数,最后陪着他天长地久的,就是这位他生前都没怎么看几眼的女人。

杨氏入侍李隆基的时间,我做了改动。她是在李隆基当太子时,直接入东宫做良媛的。良媛是太子妾的品阶之一,低于良娣。她生李亨的经历十分离奇。她怀孕时,正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斗的最激烈的时候。李隆基生怕被抓住一丝把柄,而东宫的妾怀孕,是可以用来大做文章的,太平公主可以用这个理由,说太子好色。因此李隆基向他的侍读,就是我文中出现多次的张说,要了一包打胎药,还不敢让别人煎,自己亲自煎药。可煎的过程中睡着了,梦见神人覆鼎,药罐打翻。只好又去要一包。如此反复了三次,药都没煎成。张说说你到底让多少女人怀孕了?李隆基把过程一说,张说表示这孩子不能打了,天意。

李亨生下后交于太子妃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后抚养。王氏对李亨很好,百倍呵护,极为疼爱,“慈甚所生”。另外据节愍太子妃杨氏墓志铭记载,节愍太子妃,也就是李亨的大姨(我文中的杨令姿),也抚育了他很长时间。后来王皇后被废,代宗即位后恢复了她皇后名誉。代宗是李亨的长子。出生时李亨才十四岁。所以代宗小时候应是听到过王皇后的悲惨遭遇的。王皇后的慈爱,收服了后宫众人的心,也得到了子孙的回报。
 

杨贵嫔和李隆基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孩宁亲公主,因为当年张说解梦的功劳,特将宁亲公主嫁给张说之子张垍。

李隆基即位后,封杨良媛为贵嫔。直到她死都没变过。开元年间,李亨被封为忠王。公元729年杨贵嫔逝世。公元755年李亨自立为皇帝,是为唐肃宗。遥尊玄宗为太上皇。当初李隆基半逼半求的让他爹李旦当太上皇,没想到自己也是这个命。被剥夺了一切的太上皇李隆基为了搞好和皇帝儿子的关系,主动提出应当尊封他生母杨贵嫔,于是杨贵嫔被追谥为元献皇后。公元763年正月,元献皇后杨氏的棺椁被迁出,祔葬玄宗的泰陵。

杨皇后一生没得到李隆基的宠爱,是她的大幸。李隆基曾在一日内赐死三个儿子,他们的母亲分别是他宠过的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这三位由于李隆基独宠武惠妃而失宠后,整天愁眉苦脸,引起儿子的愤恨,时常聚在一起说武惠妃的坏话。其中赵丽妃的儿子是太子李瑛,李隆基的二儿子。武惠妃通过让女婿当卧底,成功的抓住了这三人的把柄,干掉了他们。而杨贵嫔由于从来没被宠过,也就没什么怨气,这场风波她和儿子幸运的逃了过去。

更幸运的是,当武惠妃干掉这三位,得意洋洋以为她的儿子可以当太子时,才发现太子位竟轮到了杨贵嫔的儿子头上。原因很简单,老大老二都没了,自然是老三喽。武惠妃吃亏就吃亏在她年龄太小。杨贵嫔再不受宠,人家年龄和李隆基差不多,陪侍李隆基的时间就早,儿子生的也早。嫡长子继承制下,长幼有序,皇子早生晚生差别大了去了。这点上李隆基比李治强很多。李隆基非常宠爱武惠妃,可以说是帝王里少有的恩爱,但他的原则是,我就是再爱你,你也不能干涉我男人的领域。太子牵扯到国家的命运前途,我再爱你,也不能任你把手伸向国家命脉。我一直觉得李隆基这人边界感特强。完全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思路。不象有的男人,非要依靠老婆才觉的安全,夫妻店才开的下去。

简单概括一下杨皇后,就是"母凭子贵"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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