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气极败坏的公主夫妇就闯入了皇宫,怒气冲冲向帝后告状,不一会儿,临淄王与江南第一士族、吴郡陆氏出身的当朝宰相公子为争一个歌妓大打出手,搅乱驸马寿辰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众人闻言纷纷咋舌,不想素日行为端方才华出众雄心蓬勃的临淄王,原来竟是如此荒谬放荡。
傍晚掌灯时分,李隆基如我所料,闯入书斋,找到正为王妃书写重阳节献词的我。
我自书案边起身,对他默然下拜。他怒色未息,盯着我半晌无语。好一会儿沉默后,他忽地莞尔笑道:"我该拿你怎么办?"他走近我,哼笑一声道:"放在家里你到处乱跑;带在身边你到处惹祸。现在我领会到中宫的用意了。你如此令人头疼,自然是要打发给我,好让我也头疼。"
我淡然苦笑道:"阿郎与旁人交恶,与奴婢何干?"
"你还抵赖!你今日与十娘唱的什么?那歌姬自见了我便竭力殷勤侍奉,甚至想要我为她脱籍从良。只你一唱她便立即变了心,径自攀上了别人,弃我而去!你还真是会唱!"他的语调骤然变冷,阴沉笑道:"现在好了,全长安人都在笑话我。我知道了。你在报复我。我不过教训了你几句,你便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
我不屑撇嘴,凝眉看着他道:"奴婢没有这般无聊。"
他怒瞪我道:"还口口声声自称奴婢。我看你通身的气概,宋璟怕是也要输你几分。"
我摇头道:"阿郎对那杜娘子并无真心,她今日又巧逢心中旧爱,阿郎何必占着她不放。君子不掠人之美,此等情事最是勉强不得。便是阿郎非要强占,到底得不到美人真心。"
他听闻此言,猛一把将我拎了起来,对着我的脸庞恶狠狠道:"我猜的不错。你是在报复我。你在看我的笑话!你说我得不到美人心是么?"他眼中忽然闪出一丝亵渎,唇边露出邪意笑道:"没关系,你来补偿。"
我淡然笑道:"你既得不到她的,同样也得不到我的。"
他愣了一下,我随后正色对他道:"阿郎果真看不出我的用意么?汉时陈平当吕氏异议之际,日饮醇酒弄妇人;吕后用萧何计诛韩信,又拜萧何为相国,萧何不喜反忧,霸占百姓田地强征民女,自污名声;秦大将王翦东征六国之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他们都在干什么?求田问舍,浪迹欢场,毁名自污为的什么?古人明哲保身之术,例来如此,皆所以绝人主之疑也。"
他一惊,松开抓着我的手,难以置信问道:"所以你就帮我毁掉名声。你知道十娘听了你的曲会离我而去,你也知道我定不肯甘休。"他目中露出一丝惊惧,喃喃道:"连我的情绪反应都被你算的这么准!你果然厉害!只半日我好好的名声就被你毁了。"
我看着他道:"名声重要,还是安全重要?阿郎木秀于林堆出于岸行高于人,早被中宫所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
"你怎知有人盯着我?!"他瞠目道。
我一时气恼这榆木如此不开窍,高声急道:"中宫在阿郎身边安眼线,阿郎难道不知不觉么?"
"你怎知她在我身边安排耳目?!"他厉声质问道。
阁中一阵沉默。他望着气喘嘘嘘的我,忧郁叹道:"你也是她在我身边安排的耳目。"
我仍旧低着头,默不作声。
他缓缓走到案边坐下,望着如泥塑般不动的我,淡笑一声道:"中宫还真看的起孤,尊驾这样的人才都舍得往孤这里送。只不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样的人心甘情愿替她来谋孤这条性命。"
我面无表情,轻声说道:"奴婢家人性命在她手里。"
他点点头,拿过案上纸牍,提笔写字,写了几字停住,并未抬头问道:"你叫什么?"
"崔芷沅。"
他抬起头,唇边渐渐露出笑意,若有所思盯看着我。复又低头继续写。写完后叫来身边内侍吩咐道:"把这个送到宗正寺入牒。"又看着我,继续对那内侍道:"给她收拾出一间寝阁,叫娘子多送她几个奴婢。娘子那里,孤去安抚。"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笑道:"中宫如此大方,孤自然领情笑纳。"他的目光温柔如水,怡然恬静:"我到要试试,你这颗美人心,我能不能得到。"
他飘然离去,留下麻木呆滞的我。
第二天一早,我住进了院中后花庭边一间别致典雅的偏阁里。王妃调来十余名内侍婢女。我看着他们忙碌打扫搬运,茫然立在阁中,心中一片柳絮浮萍的悲凉。耳边听到小丫头们窃窃私语,这位不知什么来头,才来七天竟一步登天,奴婢摇身一变成了主子,满长安看过去也是独一份。
下午宫里就差内侍到王宅送玉牒副本,临淄王新宠上一名清河崔氏女,纳为妾媵的消息已是尽人皆知。
另一个众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亦传遍城中大街小巷。只做过几年雍州县尉,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崔日用,忽地官运神通,骤迁兵部侍郎,兼修文馆学士。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清河崔氏这一房沉寂数年后看来又翻出了水浪。
三天后,李隆基踏进了我的新阁。
那日我由着侍女将我的头发束起,梳成长安妇人流行的高翻髻,插上玉钗步摇长笄花胜,披上烟霞软罗,颊边眉心贴着点点花钿,坐在房中发呆。他进来后坐在我身旁,目含惊喜打量我好久,方开口笑道:"从未见过你梳这么高的发髻。很好。以前在宫里见你总是一身男装,后来更是灰头土脸的不成样子。"他转头审视这间寝阁,笑问道:"住的惯么?还缺什么尽管要。"
我浅笑谢过他,复低头沉默不语。他拉起我一只手,微笑对我道:"你安心做我的妾媵,我保你一家人平安。"
我失笑一声,淡淡敷衍道:"奴婢谢阿郎的恩情。"
"你现在已经是六品媵了,朝廷命妇该自称什么?"他揶揄一笑。
我无声叹气,改口道:"妾尊阿郎教诲。"
他噗哧笑道:"还叫我阿郎?我已是你夫君,该叫我什么?"
我面无表情,木然道:"三郎。"
他望着我,笑容渐渐逝去,轻声叹了口气。
我望着案边天青色笔洗,淡淡道:"必要如此么?"
他笑道:"不然怎样?把你退回宫里,还是留在我这里做个浣衣的丫头,让你见不到我?中宫见你这枚棋子被我识破,不弃子才怪呢。"他看着我,唇边出现讥讽之色,笑道:"七天便露了马脚,你这样的细作,还真不是一般的... 无用。"
我麻木回道:"妾一向愚笨。"
他轻笑一声道:"派你来的人更笨。连你是什么人都没搞清楚,就敢往孤这里放。"
我涩然笑道:"如此她便会放过妾么?"想想又问道:"如此三郎就对妾放心了么?"
他畅笑道:"如此她要再想动你,先要过我这关。除非你犯了国法,那谁也保不了你。王姬邦媛内外命妇,岂是中宫想杀就杀的。她真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则天后么?至于你么,我才说了,你安心做我的妾,我会宠着你的。"
我苍茫一笑,道:"妾要听下半句。"
他脸色一沉,阴冷笑道:"好,那么我明白告诉你。若你还不安生,非要与她们暗中勾结,我知道了,打断你的腿!别以为你身份高了些就可以脱离我的手掌,我处死一个背叛我的小妾,便是天子也说不出什么来。"
见我脸发白,他忽又换了柔和面色,笑看我道:"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不用我教。"说着一手搂住我肩,另一只手直向我袒露的胸口袭来。
我神色大惊,快速挣脱他双手,缩在书案后。
他看着我慌乱无主,眼泪都要掉下的样子,抿口笑道:"害怕了?"他肆无忌惮打量着我,嘲讽笑道:"与二张私混了这么久,竟然还能象个处子一样害羞。若不是我早知你底细,你这样子还真被你骗过去了。"他站起身,对我笑道:"放心吧,在我没得到你这颗心以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更不会令你侍寝。我可不想看到我夜间说出的梦语,第二天一早摆在中宫的御案上。"
他向外走去。走到门边,忽又回头,凝眉看我道:"前天宫中侍宴,那个新任的崔侍郎崔日用忽然跑到中宫面前,要她把你从我宅中放出去!中宫指着我哈哈笑曰:去求临淄王吧,阿沅已被他收房了。崔日用惊的差点晕过去。他是你什么人?非要接你回家。"
"妾的兄长。"
他怔然,随后若有若无的一笑,喃喃自语道:"这到是门好亲戚。"
随后两天,他再没进我的阁门。我每日清晨随其他妾室到王妃阁中请安,陪着她说话,以后一整天都无事可做。王妃对宅中突然冒出来一名侍妾颇为惊讶。临淄王不经她手直接纳妾,逾礼不合,为此着实安抚了她一番,哄了半日,方得到她一句半嗔半怨的"下不为例"。王妃面对此等情势只得接受,面上对我依然雍容,维持寻常正室应有的风范。
一日清晨,服侍我梳妆的丫环手捧一件崭新五彩夹缬罗裙,站在我身后笑道:"娘子今日穿这个吧。"
我望着那裙子,疑惑问道:"你哪里来的这个?"
她恭敬笑道:"柳娘子有个心灵手巧的妹妹,自己改进了锦缎染色的工艺,好象是镂刻雕板,对称雕出二版花样,再将要染的绢布对折,夹入此二版,然后在雕空处染色。叫什么...夹缬?柳娘子前些日子染了几匹,做了这条五彩裙。"
我看着裙子下摆上精巧的五色桃花,花芯处的丝蕊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凄凉问她道:"这是柳娘子送我穿的么?"
她摇头笑道:"是奴婢从她那里得来的。奴婢原服侍柳娘子。她见我喜欢这条裙子,就送了奴婢。奴婢怎配穿得此等衣裙?自然应是娘子穿用才是..."
我打断她,淡淡对她道:"我亦不可穿用此等花色衣裙。若我没记错,王娘子有一件类似花样颜色的百摺罗裙。妾室穿着与正室相似属僭越行为,这你不是不知道。"
她讪讪笑着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心中一片茫然,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
《唐语林》:" 玄宗柳婕妤有才学,上甚重之。婕妤妹适赵氏,性巧惠。因使工镂板为杂花,象之而为夹缬。因婕妤生日,献王皇后一匹,上见而赏之。因敕宫中依样制之。当时甚秘,后渐出,遍于天下。" 柳婕妤,李隆基长女永穆公主生母。永穆公主出生时,父亲李隆基还是郡王,所以柳氏应是很早就是李隆基的侧室。
说说唐代的婚姻制度。
唐代尚处中古时期,有很严格的良贱区分。全国人民分两等,户口上注明你是良人还是贱民。这个制度到了宋代,随着士族消失就不明显了。到了清代,只有少数乐妓等属于贱籍。男人想纳这类人为妾甚至以后扶正为妻都很容易。这在唐代是不太可能的。
唐代法律规定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不可重婚,娶两个妻的官府强行判离,夫要服徒刑一年半。另外严格的良贱户口制。严禁以妾为妻,以婢为妻。就算男人正妻死了被休了空缺出来,也不能把哪个他喜爱的妾提到正位上。男人要想这个位子还有人坐,只能再娶妻。所以唐代基本上没有妾室威胁正妻的事情发生。正妻的地位非常高。对妾及男主人的宠婢几乎是拥有生杀大权。妾一般都是来自家中奴婢,属于贱籍。只有很少的王公贵族,可以纳良人名门之女为妾,这种妾叫媵。文中女主属于这一种。但即使这种贵妾,也不可为妻。元妃死了的话王爷们再纳继妃。
妻若是悍妒,男主人几乎没什么办法。主母有任意处置妾和奴婢的权力。侍妾和家中的牲畜没什么不同,死了白死。唐人小说笔记中经常出现主母杖杀男人宠妾的事,还有的趁人睡觉拿把大棰子把头敲碎等等。不过男人虽不说,你要老这么干的话估计夫妻也没的做了。
男人娶正妻前一般都是"先放几个在屋里"。唐代畜奴成风,稍微有点实力的家中奴仆家伎成云。所以大部分时候,正妻一过门就当妈了。唐代法律规定的嫡长子继承制,也从法律上保护了正妻。几乎不会出现庶子的生母因为有子而抢了正妻风头的事。因为所有侍妾侍婢的孩子,都只能认正妻为母。他们的生母依然是奴隶,没有教养孩子的权力。正妻与男人过了几年觉得不顺心,可以主动提离婚。唐法律规定三种离婚。和离,就是夫妻协议离婚。出妻,就是丈夫单方面休妻。义绝,就是即使二人不想离,官府强制离婚。妻子有权提和离,丈夫给休书,妻子带着嫁妆回娘家。一般这种离婚丈夫都会再给她几年的赡养费。女人拿着这笔钱在娘家过几年,再找下家,估计等前夫的赡养费用光之前就又找着了,然后接着到另一家斗N奶去。
唐宋人的贞洁观不如明清二代强。中国出现的规律就是,男人对女人付出越多的时代,他们对女人的贞洁要求也越强。他包下了你一生,你就要用一生来对他效忠。所以"饿死事小,失节是大",基本上不会出现。男人要你守节,必然给你守节的费用。不许女人改嫁的朝代,也是男人对女人付出最高的朝代。唐代男人没这么傻。他不太在乎妻子是否是再嫁的。他只管你当他妻子这些年的饭。他要是死了或者看不上你的,随便你改嫁去。皇室更是如此。唐代公主有三十几个都是再婚的,还有四位是三婚。玄宗本人更是什么女人都要,他有两个妃子都是妓女出身。即使现在娶个妓女回家也够惊悚的。他一点不在乎,还立其中的赵丽妃的儿子为太子,原因就是"妃有盛宠"。这个太子当了快二十年。他即位之初,唐代经过武则天晚年乱七八糟的怠政,和中宗时期的奢糜,已经大不如前,人口衰退的厉害,没有劳动力耕地。他下了一道圣旨,禁止寡妇守节,不管你愿不愿意,非要你改嫁好增加生育。官方教化上依然是儒家那一套,强调三从四德的妇德,不过基本上停留在口头上,底下人该干什么干什么。直到南宋结束,都是如此。宋人的性观念比唐人保守,不过有限,程朱理学也就是说说而已,宋代妇女改嫁的相当多。宋真宗的皇后刘娥(狸猫换太子的那个反角),竟然是个卖唱的出身,委身为一个官员的小妾二十年,竟然又嫁给皇太子,然后还当上了皇后。话说这位皇后可比武则天强多了。一个人没杀过,出身也比武则天低的多,还做过伶人,小妾,商人妻,又小妾,然后侧妃,皇后,皇太后执政十几载,更离奇的时,此人竟然没有生育过!武则天那么多儿子才勉强得到了权力,这位一个儿子都没有竟然顺利登上权力顶峰,而且政绩还不错,群臣和名义上的儿子(宋仁宗)都极其佩服她。真了不得。宋仁宗的第二位皇后曹氏(八仙曹国舅的姐姐)也是,嫁给宋仁宗为皇后之前,竟然也是结过婚的。而且这位也没生养,照样稳稳执政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