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杂思(一)
周邦彦出任溧水知县时,据考证应该是在元佑八年,也即1093年。如此算来,当时他也要37岁了。虽离金陵 (南京)不远,但溧水在当时似乎也不是什么水陆大码头。在那里当个知县,固然是宋代像他那样既无功名也无太多过硬背景的人在官场晋升的必要环节,也有继承当年他叔父在此为官的荣耀的意义,可是已在那个年纪,之前也只做过几年的县教育局长 (庐州教授) ,若有怀才不遇之叹, 难获提携之想,想来都是及自然的。
从2015年起成为国家级森林公园的溧水无想山风景区,在当时自然成为周邦彦心中的桃花源,是一片 可以帮助排遣无名怅然的理想天地。在那一片丘陵地带,山虽不高(平均海拔在100米左右),却有塘坝处处。湖光山色中,更难得的还是那座建于六朝的无想寺。当那个夏日的正午,他在无想寺凭栏而望的时候,眼前静谧的山光水色, 湖边野芦苦竹,清清绿水,静静山雀,却曾在他心中掀起狂澜怒涛。然而,再多的冲动,也并非是改变一切的理由。 逃避, 当作一种选择,也不正是那天游此一地, 想极力忘却身前眼下的理由吗?
静下心来,回首,想象着那个九百年前初夏的早晨,和周邦彦一起踏进溧水无想山,踏入无想寺中。。。
读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杂思(二)
时已入夏,农人们正忙着夏耘,接下来又要忙夏收。连平时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大概也被叫去田里帮忙去了。市井安靖,周邦彦好不容易得一闲暇,便想到早已打算好的无想山一游。 无想, 无想,是啊,暂且不去想那些无聊文牍, 荒唐诉状了。“来人。。。”
周邦彦的这次出游,只是到山里转转,还是有意到无想寺问禅,已无可考。不过可以肯定地说,这一阙满庭芳是在无想寺里完成的。上篇里的一切,都是在寺中凭栏远 望时的主观描述。我倒是觉得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山雨,淋湿了众人的衣服,使得一行人提前来到无想寺, 烘烤衣服。(“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因为来早了,或许寺僧们还没来得及准备好什么, 周邦彦便信步向外,凭栏远望。
时已春尽夏至,春天里新孵出来的山雀也已在东风里学会了迎风飞翔(“风老雏鹰”)。入夏的梅雨,滋润了山中各种野果(“雨肥梅子”) 。山雨过后,正午的太阳照在高高的树上,在地上投下大大的树荫。(“午荫嘉树清圆”)山溪里涨满了新落下的雨水,跳跃着穿过溪上的木桥,奔向山脚。(“小桥外, 新绿溅溅”)在这人迹少见的山里,没有俗世的打搅,鸟们也都自得其乐。(“人静乌鸢自乐”)。
周邦彦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山中林间美好的自然生态?就这点点,也值得他长长地出神观望?(“凭栏久”)那他在想什么呢? 他其实是实实在在地在感叹,他真的不愿意就像这些永远只能生活在看似美好的自然的山林里的鸟啊梅子的,在这看不到出头之日但日子也算不坏的如小小溧水的官 场中,了此一生。 眼前溪岸湖边野生的芦苇、细竹,让他想起了白居易的“黄芦苦竹绕宅生” (“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这句出自白居易《琵琶行》的句子, 点到了原诗中的“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 周邦彦正是想听到来自最高层声音, 想接触到最高层脉络。可在这闭塞的溧水小城, 一切又实在无可奈何。自己虽然还有一官半职在此,可在这么个小小溧水任上,和当年白居易遭贬蛰居,又有什么不同!这才是能让周邦彦久久地出神的真正原因。(“凭栏久”)
读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杂思(三)
山虽称无想,寺也因之袭名,今天自己到此一游的初衷也是要“无想”一回。可在这理想的“无想”环境里,周邦彦实在停不下自己想在红尘中挣扎一番的思绪来。眼前一切,都时时地在提醒他今天的处境。
自得神宗赏识自己的《汴都赋》 而被拔擢,当了相当于八品级的太学的行政人员(太学正) ,正式步入公务员序列,也算是少年得意(时年应是28岁。) 可接下来几年,从合肥县教育局长(庐州教授,九品),再到这里这个实在容易让人无思的小小溧水的知县(七品或从七品), 一晃十年过去。虽其中有三年的母忧,可由北到南,又由西到东,何尝不是只如年年从此家到彼家,在人家房屋里长长的椽下做窝的燕子,来来回回(“年年。 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在低品级的任上, 重复而已呢 。周邦彦想到此,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時已过午,从人来告,带来的午膳已安排停当, 陪酒的随行官妓也准备完毕,请县爷示下。
不去想这些了,上午走了半天,又淋了场雨, 是有点想来点什么。好在衣服也已烤干,周邦彦告别寺僧,走出无想寺,来到远处从人们准备好的简单的桌椅旁,缓缓坐下来。(“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从人倒上温好的酒,周邦彦轻轻一嘬,点点头,酒味还算不错。陪酒的官妓大概没注意到官爷今天心情不好,拨响了怀中琵琶,清亮而又激越的乐声在林间响起。周邦彦微微蹙眉,摆摆手。我有点累了, 听这样的乐声,心情反而更加烦躁。(“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官妓会意,停下琵琶,朱唇轻启。周邦彦再摆摆手,示意这也不必了。毕竟这静寂的山林中,是不合适弦管争鸣,莺燕唱和的。 他自己心中叹道,与其歌舞升平, 还不如, 先给我一个枕头,我真的想醉它一次, “无想”这永无结论的身外之念了。(“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读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杂思(四)
周邦彦后来有没有喝醉,他自己没说,后人也就不得而知。不过他离开无想山时的心情是可以被想象的。他是既不愿意在“无想”中沉寂,也是不得不在醉眠里无想片刻的。醉与不醉,已不要紧,他自己心里是清醒的。他离开无想山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有说周邦彦知溧水凡四年。这有点和宋代官制不符。这且不论,姑且算它四年。 我们所知道的是,这四年里,历史上没有什么关于他在溧水任上可圈可点的政绩记录下来。大概那时候毕竟还不是用GDP来考核吏治。
此去经年,周邦彦历任各处,官级略有提升,也有沉浮,但最终也不曾权重一时。 在历史上被记载的周邦彦,更多被人称道的,是一个著名的音乐家,一个被誉为“词家之冠”的词人,而不是一个政治家或经世之臣。或许,周邦彦是命乖运桀;或许, 本来,周邦彦就只是一个音乐家,一个词家,一个专业人士。
于是,我便想到,若有机会,如果问一声周知县,溧水任上,无想山中的无奈,是一种自我期许还是一种对自己的误判?周知县若也能回首当初的话,会给我什么样的回答呢?
溧水县现在属于南京市溧水区行政区划。 无想山现在(从2015年)也已是国家级的森林公园。 昔时静寂的山谷,公路早已开通。无想寺在网上的照片里也是焕然一新,主持说不定也要是处级干部了。接下来,接踵而来的游客会迅速地把这里变成又一个喧闹到 想“无想” 都没办法的闹市。
无想山,无想寺。如果周邦彦当年就官运亨通,无需知县溧水,还会有人记得这山,这寺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