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同宿舍的姊妹玉以及友好宿舍的进分回福州。成都妹、涛和伟留在厦门,其余的各回原籍。
一年后,伟在厦门混到穷困潦倒的地步,灰溜溜跑到福州另起炉灶。他把同宿舍的老大哥老张从江苏叫到福州,两人一起开货代公司。他们在我家附近的大根路租了一套房子同住,老张烧得一手好菜,尤其红烧肉堪称一绝。我常常带着一帮小学、中学和大学的闺蜜们到他们那儿蹭饭。
从大学开始,我几乎年年和伟一起过生日。伟有着厦门男儿的热情和义气,对我这个老乡十分关心。大学时候,只要一阵子没有在校园里见到我,伟就满世界找人问我的情况。可我们一见面,往往针尖对麦芒,彼此尖刻得不得了,互相挖苦讽刺,是名副其实的一对损友。
大学毕业后几个月,伟脱离了国营体制,下海经商去了,但很快亏的精光。最穷的时候,他身上只有两毛四,饥肠辘辘躺在朋友的大学宿舍里,一动不动,生怕消耗太多能量。最后饿得实在受不了,和朋友凑了四毛二,买了一块干面包,一人分一半啃光了。据说当年的高晓松从清华流落到我们学校时,也是这幅落魄情形,他听着大学附近的南普陀的暮鼓晨钟,看着白城海边的落日,创作出脍炙人口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和《同桌的你》,从此咸鱼翻生。伟虽然和高晓松一样的满腹经纶,却不愿意成为诗人和作家,在厦门混不下去,就跑回福州碰碰运气。他和老张开了货代公司后,与外贸公司联系紧密。我和玉在省外经贸系统的下属公司做业务员,帮着介绍一些外贸系统的同学和同事给他们认识。伟不时到我们公司来拿单子,他的漂亮的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眨,公司里的几位年轻女同事登时被“电晕”了。她们很奇怪我的定力那么强,和充满魅力的伟做了多年的好友,竟然没有触电。
伟在商场上见的鬼多,吃过不少亏,他很实诚,将这些血泪经验一一告诉我。比如,有一回他去潮州出差,竟然被同车的旅客甜言蜜语诓到黑店里,被几位人高马大的黑社会成员围住,逼迫他花将近一千元买下三件属于地摊货的T恤衫,才肯放他走。这类T恤衫平时的单价只要十几块人民币的。伟苦苦相求,最后放下五百元钞票,从黑店里逃了出来。他一再提醒我,长途出差要小心,如果我被人诓走了,不止劫财劫色,恐怕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那时几乎月月下泉州工厂,全是自己一个人坐长途大巴。本来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胸口挂着一个“勇”字,说走就走。伟的经历让我后脊梁阵阵发麻,感到了江湖的险恶和恐怖。聪明如伟都会上当,萌萌的我至今没有发生意外,只是运气好罢了。从此我单身下工厂、行走于闽南地区时,多了几分精明和防范。
我和玉建议伟去一趟广交会,在那里广派名片拓展客户圈。那年我二十四岁,已经去了好几趟广交会了。伟比我们晚几天来到广州,在玉的安排下,和她的男同事同住一个宾馆房间。
和我同一个摊位的老同事是公司老总的大红人,我们公司的领队看人下菜,一直在偏帮他,从布展开始就对我各种刁难,态度很不友好。开展几天后,我恰巧去别的会馆找老同学聊天,领队趁机将我的雨伞样品送给了他的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客户做拐杖。我在回自家摊位的途中和那位客户撞个正着,要回了样品。那时的我失意感很重,很多大学同班分到了专业的外贸公司,干得风风火火。我的公司空有名头,没有主打的拳头产品和高度配合的供货商。我是自己一个人下泉州,一家一家地敲工厂的大门,厚着脸皮介绍自己,再向他们讨要样品和报价单的。有一次我空手被工厂老板赶了出来,但我喜欢他们的产品,第二天又返回工厂,这才感动了老板。他把样品给我时,说了一句;“我没想到你挨了骂后还会回头,情商这么高,终有一天必成大器。”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因此不太相信他最后的美言。我只知道辛辛苦苦拿来的样品被领队漫不经心地送给了他的客户,是对我的一种侮慢。
我和领队说理,他把眼一瞪,大声训斥:“我是领导,想怎样就怎样,你一个小姑娘,让你来广交会就不错了,想造反啊?”
我气得满脸通红,和他大吵起来,要拉他见省外经贸委领导评理。我们的争吵引起了其他摊位的业务员的围观,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省经贸委下属公司的,平时和我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和泼皮无赖理论,台下竟然有这么多熟悉的看官,感觉脸都挂不住了。我忽然体会到了《水浒》中杨志卖刀的无奈。杨志在执行公务时阴沟里翻船,被赶出殿帅府。他本来指望凭一身本事到边关上一枪一刀,也取得功名,博个封妻荫子,为祖宗争口气。没想到落得这样的下场!几天后,他的盘缠用光了,只好在路边卖掉祖传的宝刀,却碰上了泼皮牛二,愣是横着脖子往刀上抹,试试宝刀是否“杀人不见血” 。打得杨志"火从心上起,怒向胆边生",只见寒光一闪,流氓牛二倒在杨家的祖传宝刀下------刀刃上果然滴血不沾。
我只是平凡女子,本想好好卖我的货,凭着一身本事闯荡江湖有所建树,无愧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好容易去了一次广交会,却碰上了有些权势的“牛二”,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斗智斗勇,闹得脸红脖子粗,苦心经营多年的“才女”和“淑女”形象全毁了。
伟在围观的人群中目睹了一切。当天的会展结束后,他对神思有些恍惚的我说:“我是相信你的。你从不和人吵架,是大好人,这回肯定是那个无赖把你惹急了。”我咧嘴对他笑笑说:“你一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回总算说人话了。”
伟拉着我和一帮专业公司的业务员去酒店吃饭,他来买单。我才动了几下筷子,服务员端着一碗热汤上桌。她是位生手,将汤碗举过我头顶,手一晃,半碗热汤浇到我头顶。我的头发全湿了,肩膀被烫得火辣火辣,痛得大叫一声。伟急了,连忙起身抓着服务员理论。广交会期间酒楼生意奇好,酒楼老板懒得理会我们,对事件不做任何处理。我只能苦着脸,悻悻地用纸巾擦干头发。哎,一天之内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吗?卖货遇到“牛二”,刚刚吃口热饭又被烫伤,那句俗语“喝冷水还渗牙”,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勉勉强强吞下了这餐饭,伟殷勤地拉我去酒楼旁边的洗头店洗头和按摩。我的心情乱糟糟的,拒绝了他,打算径直回酒店梳洗。他却当着大家的面说,我的事故是因他请客而起,他应该全权负责,我洗头和按摩由他买单。我的情绪好了一些,但还是习惯性地和他顶嘴:“我将来要是嫁不出,你也负责吗?”
伟从广交会回来后,一下子接到了很多业务。当时在场的一位业务员对我说,她见识到了伟对我的真心照顾,觉得他很讲义气,是可靠的朋友,遂将自己的出口货物交给伟和老张来承运。不过,她还是有些疑惑地问我:“你是伟的托吗?那天是一场苦肉计吗?这么凑巧,美人连连倒霉,英雄挺身相救?”
我一再否认自己是托,但又颇有些得意地把朋友的猜想告诉伟。我对他说:“我虽然倒霉,还是比你强些,我住在父母家里,平时不愁吃,在单位有固定工资可拿。而你什么都没有。如果做你的托,能让你的事业蒸蒸日上,本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