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回归)

我对着窗外残雪红梅,怔怔出了神,不知他何时离我而去。日影隔着花影,透过阁棂淡淡浮动在我妆台前,拂过菱花宝镜,隐约照在那描金檀木奁盒上。我望着那奁盒点点闪烁金光,起身取出我久久不曾碰过的珠链。我要为他好好装扮自己。尽自己的所能,找到所有奇异的光彩,来衬托这两点华贵的佳人笑靥。

我对着菱花,仔细带好珠链。目光落在了那两颗金钿上。来到这里这么久,我从来都没有贴过面靥。我一直觉得这两点唇边的装饰十分怪异。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这对花子,"贴上么?"我低声自语:"看看倒底什么样?"我拿出了一枚,对着背面的鱼胶呵气。

的确是不够粘了。我用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把它们贴好。窗外传来女子轻柔踏雪的脚步声。伴随着巧笑鄢然的话语。我披上银裘氅衣走出阁门,看到盛妆娇艳的杨娘子,带着几个丫鬟,在苑里追逐戏耍。玩了片刻,她高声叫道:"好了好了,该走了!"看到我立在梅边,她对我挥手打招呼:"阿沅姐。"

我哑然笑着走了过去,没好气笑道:"原不知杨娘子如此淘气!"我看着她一身出门的打扮,笑道:"回头跌了跤,看你怎么见人!"

她不以为然笑道:"我远房的堂叔要回蜀州了。我去送送他。虽是我堂叔,我们却在一处长大,他比我还小呢,还敢来取笑我?"

她看着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闪亮着晶莹大眼睛,笑道:"对了对了,他要我谢谢阿沅姐呢!"我愕然看着她,听她欢声笑语,自樱桃小口中流出:"姐姐还记得一年多前,你从宫里抱出来个小婴儿么?三郎懵懵然把那婴儿抱回来喂了几天,刚好我堂叔堂嫂前来串门。他们见那孩子生的俊美可爱,就要走了。这次他们就带着那孩子一起到蜀州去呢!他可喜欢那孩子了。还给他起了个名,叫钊。还嫌不够,又取了个字,叫国忠。"

我的脸瞬间煞白,哆嗦的不如身后梅花上颤抖的花瓣。她见我神情有异,翘唇笑道:"怎么了?这名字不好么?"

我失去控制,瘫倒在梅树边,喃喃道:"好,好名字。国忠,杨国忠。"我的泪随即流下。我努力想要留住的生命,一个个离我而去。无语悲叹间,那个只有十天大的婴儿小脸,时常冒出来安慰我的心。至少,我曾留住了一个生命。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原来,这就是我苦苦留住的东西。一阵突如其来的嘲讽笑声,自天外传到我心里。

杨娘子已经走远。我呆立在苑内,好久好久,才感觉到身后似乎另有一人。我慢慢回头,看到的是临淄王妃,比雪更惨白的脸。

她双目含着莹莹泪水,抖动的双唇艰难颤动,却听不到声音。我默默看着她,听苑内簇簇落雪。半晌我露出恬淡笑容,轻声道:"宫里来人了,对么?"

她点点头,随着她头的晃动,两滴泪落到了地上。我沉默片刻,抬头道:"是什么?"

她颤声道:"赐的白绫。"

我带着近乎呆滞的笑容,向苑外走去。她拉住了我,焦急面对我道:"我已差人去追三郎。你在尚宫面前务必多拖延一些时间..."

我看着她悲伤落泪的脸,心中一阵前所未有的痛感。我面对她双手举额,大礼跪拜。额头触地时,我滚烫的泪珠滴滴落下,融化了地上的积雪。随着泪珠一并落地的,是左边一侧勉强贴着的那枚金钿,被泪水冲掉了胶,落在雪中晶莹闪亮,璀灿夺目。是离去的时候了。我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动情与她拜别:"娘子对妾的大恩,妾今生再无缘相报。唯求来生还能相见,妾万死以报娘子的大贤大德。"我颤抖的双手,拉住了她的裙摆。明知道自己的话是那么的无力,那么微不足道,仍旧心存不甘的侥幸,只为这是我仅有的,能给予她的告慰:"娘子,妾临别只有一言相赠。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娘子,求你千万记住这三个字,莫强求,莫强求!"

她猛将我拽起,急切叫道:"你胡说些什么?!你听到我的话了么?不要去死!三郎若知道他们用这种手段将你处死,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去给你报仇的!到那时一场杀戮,是你愿意看到的么?!"

我凄楚一笑:"妾便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正阁里,尚宫贺娄氏带着一名内侍,手捧一丈白绫,冷漠立在阁中。我木然跪下,聆听她的死亡判决。她的双唇翕动,我却只听到窗外衰草,被风雪吹过的簌簌响动。是何时停住口的,我丝毫没有知觉。耳边萧萧落木声暂时缓解,她淡淡的问话声自天边传来:"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我对她微微叩了一下首,道:"妾只有一个心愿未了。妾服侍懿德太子一场,至今仍未祭拜过他。妾只求尚宫开恩,允许妾前去懿德寺祭奠,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默默看着我良久,唇边渐出一个寒冷的笑:"你已是临淄王的妾室,却还在留恋着先太子。那么就在先太子灵前绞缢好了。你这般朝秦暮楚,原是不配死在临淄王家中的。"

空谷幽暗的懿德寺中,我面对着李重润的棺木,大礼叩首,以额触地,虔诚祭拜。窗外落雪被风吹的簌簌沙沙,仿佛旅人暗夜中呢喃自诉。寺后清泉淅沥流水,一点一滴催人落泪。昏暗暮色中我似乎听到幽冥钟声,不绝如缕绕山度水,缠绕在我身上。这沉沉暮钟,出现在我为美人描画红梅时,回响在我与挚爱月下低语中,魂萦在昨夜凄楚落红的锦缎里。索命的白绫套在了颈上,往事如同晚霞一般铺染在明澈无际的青天里,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颈上的白绫越套越紧,我听到自己狂乱无主的心跳声,树上麻雀啾啾低啼声,和寺中忽然咏起的晚课诵经声。八年来被愁闷,委屈,哀怨,思念盈塞的心绪,在这些细微声响中磊磊松动。我的呼吸已变的极为艰难,眼前白光四射,金星迸发,我看见自己置身于一座幽暗的空谷,四周的崇山峻岭就要崩塌,却又有一丝玄明的幽光,从这些山障后透出。琅琅清音在空谷中回声流转,穿过菩提树,扫过明镜台,一声声蕴藉着佛语智慧,送我上路。"汝负我命,我还汝债..."那一丝玄光渐渐涌起,我气若游丝的残生渐渐消逝。"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遁入红尘的此生,已经沾染了缠缚爱欲,我爱的人就在眼前,这缠缚不绝的爱欲便是我的因缘,我的生死,我的经百千劫。他穿破我的心扉,带着清朗的笑意,伴随着迦陵歌唱,三途繁花,向我伸出他温暖的手。

濒临绝境的窒息停了下来,我耳中仍旧嗡嗡做响。地狱幽灵尚萦绕心头,我睁开迷离失神的双眼。眼前一片发黑,耳边轰鸣渐落,我清晰感觉到,那握着我臂膀的手,是那么温暖宽厚。

"你没事吧!"清越无比的男人声音,含笑在我耳边响起。我茫然睁着眼睛,一片黑暗过后,是那个绿色洗手衣的身影,带着几世熟知的微笑,握着我手臂,站在我面前。

"李...医生!"我不敢相信眼中景象,失声惊叫。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编贝。他的惊喜出乎我所料:"你怎么知道我姓李呀?我今天早上才到外科报道的!"

从未曾有过的酐畅震撼电击一样流遍我全身。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肯放,生怕这一放,一切都将重归虚幻。他看着我的表情,惊讶又好笑地问道:"怎么回事?你还好吧!"

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而下,滴到了他的手背上。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脑袋里反复一个念头:"我回来了,我解脱了。"我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对着天花板大笑。

李医生惊愕无比地看着近乎发疯了的我,连声问着:"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尖声大叫着:"我很好,没事,真没事!很好,"好半天才渐渐平稳了情绪。

他看着我的样子,连连摇头:"我看你不好。你眩晕了十几秒。消毒包也打翻了,安瓿也碎了。全污染了,不能再用。"

我望着地上狼籍,不好意思讪笑道:"我再去拿一套来。"

他摇头:"算了吧,我还是等等看接班护士来不来再考虑要不要做这台手术。你这样子根本上不了台。别做这种不靠谱的事。出了事故不是好玩的。"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看了我一眼又说道:"下回上台子之前,先把首饰去掉。手术室规则要遵守的。"

我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晚上还有聚会。接班护士冲入室内,耳边听到那久违的男人,熟悉的嗓音:"核对一下器械,查一下肾上腺素够不够,病人禁食水时间你知道么...给我穿手术衣,病人有糖尿病史,可能要输血。通知血库送血,准备手术..."

我梦游般地飘出了手术室。窗外车水马龙,空中隐约飘着我很小时候听到过的一首歌:

"再见你,依然是,那种心跳的感觉。
这究竟是梦是真,我不清楚。
透过朦胧的泪眼,你依然模糊..."

望着灰蒙蒙天空,我喜极而泣:"原来什么都没有变。"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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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外戚传》:"杨国忠,太真妃之从祖兄,张易之之出也。"

《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六》:
郑审天宝故事云:"杨国忠本张易之之子。天授中,张易之恩幸莫比,每归私第,诏令居楼上,仍去其梯。母恐张氏绝嗣,乃密令女奴蠙珠上楼,逐有娠而生国忠。其说曖昧无稽,今不取。"

胡三省是南宋时期的人。他注释了资治通鉴。在杨国忠的一段,他引用天宝故事,说张易之的母亲恐怕张家绝后,秘令女奴蠙珠与他生了孩子,那孩子就是杨国忠。胡三省认为太离奇,不可取。不过他还是记在了他的注释里。张易之兄弟在杨国忠当上宰相后被杨国忠平反。"制引易之兄弟迎中宗於房陵之功,复其官爵;仍赐一子官。"

以太真娘子寺中缢前的形象做结尾。


江南茶花 发表评论于
没写到白发。唉,不过这样也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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