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法
二零一二年,在上海博古斋拍卖的古籍中,有一本《杂钞》的手抄本诗集,其中有一首大贪官和珅在狱中写的五言诗,读来颇可玩味:
夜月明如许,嗟余用未伸。
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
室暗难捱暮,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生。
余生知未几,空负九重仁。
狱中的日子是不是好过的,樊笼狭小,难耐五更寒暑,牢墙如山,不知人间春秋……仰望晓星残月,自忖缧绁苦楚,长夜难熬,思绪万千,此刻他才想起人生百年,原是一梦,想起廿载奔波,全属荒唐,想起自恃有才,误了终生,想起来日无多,唏嘘嗟叹……然而一切,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1799年2月7日),太上皇乾隆驾崩,新皇帝嘉庆登基仅两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拿下和珅,列其二十大罪状,抄家没籍,正月十八日(1799年2月20日),嘉庆速战速决,降旨赐和珅自尽。以此推算,和珅入狱仅十天或十一天,此诗当在此期间所写。
和珅被抄的财富,约价值八亿两白银,相当于乾隆时代的十五年国库收入,世传“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最近坊间流传,七千亿军费被徐才厚一伙贪去一半,不知有否搞经济的学者算过,这一半和当初的八亿两白银,孰多孰少?这一半是保卫社稷江山的费用,不知有否搞政治的学者考量过,孰轻孰重?
嘉庆对和珅收拾得漂亮干脆,后来史家无不赞叹他的霹雳果断,除恶务尽,没有拖而不决,举棋不定,没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举,望今日的当政者针对现实,慎思慎思!
说到和珅,免不了要提到恭王府。
恭王府原名叫“朗润园或萃锦园”,乃和珅所建,自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起,落成于乾隆五十年(1785年)。到嘉庆四年(1799年)和珅被赐自尽为止,他凭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势,在府里享受了十四年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清福,与如今某大人物的任期十三年相近,从时间上说,也属巧合。
和珅处死后,嘉庆将此宅赐给弟弟庆郡王永璘。同治朝时,因恭亲王奕訢帮慈禧发动政变有功,慈禧将此宅赏赐予他,此乃日后“恭王府”名字之由来。
十年前我游恭王府時,想去“锡晉斋”大殿,观看那些传说中的书画收藏。因为据奕訢的孙子溥儒说:“余旧藏晋陆机《平复帖》九行,字如篆籀。王右军《游目帖》,大令《鹅群帖》,皆廓填本。颜鲁公自书《告身帖》,有蔡惠、米元晖、董文敏跋。怀素《苦笋帖》,绢本。韩《照夜白图》,南唐押署,米元章、吴傅朋题名,元人题跋。定武本兰亭,宋理宗赐贾似道本。吴傅朋游丝书王荆公诗。张即之为《华严经》一纸。北宋无款山水卷,黄大痴藏印。易元吉《聚猿图》,钱舜举跋。宋人《散牧图》,纸本。温日观《葡萄卷》,纸本。沈石田《题米襄阳五帖》。米元晖《楚山秋霁图》,白麻纸本,有朱子印,元饶介题诗。赵松雪《道德经》前画老子像。赵松雪六札册。文待诏小楷唐诗四册。周之冕《百花图卷》……”
“锡晋斋”之名,就是因秘藏西晋陆机《平复帖》而来,虽然知道该帖后来流出宫外,被大收藏夹张伯驹所得,后捐给故宫博物馆收藏,其他许多精品也四处流散,或入藏博物馆,或入私家,但总心存侥幸,以为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那怕下真迹一等的也好。
在园里几经寻访,听茶座几位操京片子老人侃,恭王府的旧藏,早就被那班不肖子孙盗卖殆尽。听一位老人说,前些年在日本发现了一本名为《纽约一九一三年AAA恭亲王竞卖》的图录。1912年,小恭王溥伟因急需复辟活动经费,将府中除书画之外的珍藏,全数卖给日本的一位古董商山中定次郎。第二年,山中定次郎,在美国纽约和英国伦敦的两场拍卖会上,将七百余件珍藏,以三十余万美元的价格拍出,就此流散于世界各地……
据近年查访资料所得:王羲之的《游目帖》,在一九零零年前后就流出王府,辛亥革命后又流入日本广岛,一九四五年被原子弹炸为灰烬,现只存复制品传世;唐韩斡《夜照白》,现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颜真卿的《告身帖》,现藏日本书道博物馆;易元吉的《聚猿图》,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该拍卖图录为英文印刷,扉页上有小恭亲王溥伟身穿朝服的标准像,内里介绍了恭王府的拍卖藏品:玉器、青铜器、陶瓷、木器、珐琅、石雕、织绣……五百余件。二〇〇六年初,找到了图录中,编号为134的孔雀石山子,现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编号为343的兽面纹铜壶,被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
历史烟云的诡谲匪夷所思,从和珅的遗诗,联想到恭王府的遗物,从人性的贪婪,联想到贪官身首异处的下场,从宝物的聚散,联想到蒋经国先生的遗言:“没有永远的执政党!”……
多有趣啊——历史屡屡在告诫人们,而人们屡屡在遗忘历史!
二〇一四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