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九八 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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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吃字,病号笼也是人人精神抖擞。互相的吃经已说尽,于是向新人介绍和讨教。

    小白拿出几本马列著作,指点天地头写满的小字,是制作广式潮式苏式宁式月饼的做法,本笼的糕饼厂师傅的老犯人留下的,那人口述他记录。晃头晃脑道:“用月饼过老酒,是再好没有!402,你也喜欢吗?”

    诧异道:“怎么可以?甜腻。”

    郑重道:“非常妙的,你以后务必试一试!”

    小六道:“甜的东西里,月饼最不好吃。奶油蛋糕和巧克力才好。”小白掉过枪口:“你常常吃?”小六道:“有钱就吃,吃到嘴发苦、丢掉。可是过些天又想它了!”众人对一下眼色,更明白他的案子了。

    小白道:“西点我是吃不惯的,面包我也不要吃。402你呢?”天熊道:“面包要新出炉的。”小白谄媚的笑:“402你真高档。”梅兄醋意上来,撇嘴道:“我是吃不起,也吹不来。”

    天熊住嘴。黑汉子嚷道:“喂,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好东西,豆腐花!哈,雪白粉嫩,青葱虾皮,酱油蔴油,红的辣油,吃得我浑身大汗!我走过那种摊头,一次总是十碗!”众人佩服道:“过瘾。”

    老枪责备他道:“你从前为啥不提起?这东西我也爱吃,不过要和生煎馒头一道吃!我一次要半斤!”大家赞叹。

    宗老师若有所思道:“402,我支持你的立场,过老酒不能用月饼。要咸一点、鲜一点,最好是冷的,酱鸡卤鸭,没有的话,鸭头鸡脚豆腐干也行。”天熊同意。小包嚷道:“你们太讲究了,不是真吃酒人。我是一把炒黄豆,就能干掉一瓶硬货的!”

    几人道:“所以你肝不得好。”老枪道:“这是太寒酸了,对不起自家!我是在家里吃的,弄堂口拷一铜吊生啤,端三只盆子:小排骨、油爆虾、氽果肉,不过一块钱,吃得舒服!”小包道:“啤酒是水,你不会吃酒!”老头道:“你懂个屁!我是得了肝病后,医生不许我吃白的。”

    梅兄觉出天熊不是猖狂的人,才得罪了,补救的笑道:“402,你去过普陀山吗?你应该去一次,听说今后要开放了。我是三年前去,还是部队的禁区,我是市里写作班选苗子去的······真正出海了,鱼汛才过,岛上几里长的海滩,晒黄鱼干,金黄一片,好看极了,叫人诗兴大发。岛上的大庙,有素斋有面馆,有钱可以开黄鱼席,煎黄鱼、蒸黄鱼、松鼠黄鱼、雪菜黄鱼汤,鲜得眉毛落下来!不过我没吃到虾和蟹,不知为什么。”

    天熊第一次和他对话,殷勤道:“我们厂里老工人回苏北,说县城里饭店,炒虾蟹一大盆才八角!都是河里新鲜的。看来,虾仁炒蟹粉还是苏北好。”

    龙头和梅兄对两个农民道:“喂,苏北的,有这回事吗?”

    白胖的乌克兰道:“冷饭还吃不饱,上饭店!我们乡下,糯米团子和年糕是最好的,有韧劲,好吃。”小六道:“年糕是好吃,这次警察来捉我,我一个人在炒年糕。”

    人人兴奋了,比较各地年糕做法的不同,哪个好吃,差点吵起来。还扩充到青团、乌饭团、双酿团等。和10号笼一样,比谈酒和菜更起劲,因为肚里缺食。老枪发狠道:“想想火冒,连米饭也吃不饱!比解放前的监牢还不如。”

    天熊大惊失色,别人不当回事,显然听惯的。老枪是矮且瘦的小个子,又是老头,饭该是够了,总是菜少,完全没油水的缘故。小白向天熊介绍,老枪是上海的老警察,从四十年代做到现在——老枪纠正:转到工厂已十年了。天熊想,总是犯错误被逐出来的。问道:“那从前吃什么呢?”

    老枪道:“最早三十年代,我还是小孩子,跟伯伯去外国人监牢,看见是吃得好,炒洋葱牛肉丝夹馒头吃,面包是没有的。四十年代我自己是警察了,常常介犯人去看守所。铁笼子里有木头床,冬天铺稻草,很暖和,没睡地板的!也是我们这样没判决的看守所。犯人能槎麻将、赌牌九,只要有钱,可以让管理去买烧饼油条小馄饨,成盒的饼干,就是不准吃酒。管理当然不是白跑腿,这叫靠山吃山,挤犯人油水······解放后我去区局,有时去看守所,看他们开荤,吃红烧肉,不是现在的槽头肉!有时吃黄鱼,那时大黄鱼才三四角一斤,不稀奇的。饭不好,是黄糙米,装大木桶,放肚皮吃的······小6号这样孩子,不抓的,打一顿就放了,现在什么世道!”众人叹气。

    这里睡觉,不用套裁,但也是两人共垫一条被、盖一条被,自由接合。冬天确实暖和些。小白的说法是自由婚姻,他不做法海。天熊和小六同睡,见两个农民只有监方发的一人一条单人黑色薄被,没垫的,于是把自己在10号笼老是借人的棉毯递过去(自己用毛毯),小六夺下,换上自己的旧棉毯。乡下人谢了又谢,其他人诧异:到这里还做好人!

    天熊觉得老枪有趣,见多识广,很愿听他唠叨。老枪是倚老卖老,人缘不好,见有人奉承,好不得意,常和小六换位,和天熊聊天,打发时间。别人也起劲谈他们的,互不干涉。

    老枪说他从小是娇养惯的独子,上两代是吃警察饭的,爷爷、大伯、叔叔都是。他自己初中唸不下去,回家乡玩,去过游击队,见过新四军大头目。新四军抓到围剿的日本兵,一样回敬,麻袋套头上,用刺刀刺······抓到有血债的汉奸,剖胸,拿心肝炒了吃!回上海是新四军让他传情报的。解放时,他参加起义的,他没要求入党,别人都当官了。他说别小看派出所警察,有一套秘密办法弄居民的,啥人泄露了,要枪毙的。他肚里有很多秘密。天熊听了困惑。

    他好回忆:“我才当警察是解放前,年纪青,家里有钱,附近一带谁不奉承我?我吃油墩子,放两只虾,不肯收我钱的。买香烟也便宜。卖豆腐的姑娘,人漂亮,我去买,比人家要多一倍,她想嫁给我!”天熊好笑。

    他说自己的老家,是浙江的德清,他是镇上人。“不是一般的镇,远近出名的,人称小上海,妓院赌场是通宵开张。镇长对外是三不得罪:日本兵、和平军、新四军,一律客客气气,那日子是太平热闹!所以我一到乡下,都不肯回上海了,爷娘管不到我。”突然压低声音:“解放后就苦了,因为发财的两个宝——鱼塘和蚕丝,捏在国家手里了。我们那里老百姓对这个——”翘姆指道:“就是老毛,心里恨啊。”

    听者骇然,不作声了。小包在那边吹抗日游击队,说国民党不抗日,他爸爸那时······老枪道:“他懂什么!国民党不抗日?笑话!他是瞎吹,我是亲眼见的。我们镇后面一上山,就是游击队新四军,我一住好几天的。”有人听他、不反驳他,他就愈说愈荒唐了:“金钱美女,是天下最厉害的东西。比方解放军过长江,真是靠枪炮打的?还不是用钱买通的!又比方我有个同事,党员户籍警,年年是模范,立场老硬的。弄堂里人家拖他下水,样样办法试过了不行,最后出来一个女的,撒满香水,衣服脱光,浑身香喷喷,他软下来了——”说得鄙俗不堪,天熊不愿再听。

    老头确是不知安分的人,安稳日脚不要过的。这天他值日劳动,洗毕饭盒,应就地坐下的,他偏去铁门前踱步,还向外张望。小白道:“619,乔叔,我求求你,坐下吧,万一管理巡监,又是我吃排头!”

    老枪悠然道:“今天是吉管理当班,他不会讲我的。”小白道:“万一是别人呢?大家一起倒霉。”老头光火道:“你看见谁对我不客气了?妈的你想撞我腔?好啊,来啊。”拿了纸和笔,退下位置要写。

    龙头吓坏了,可怜道:“乔大叔,你可要实事求是呵。”老头道:“不是写你的。”小白道:“肯定是对我的,你行行好,下次再不讲你了!”

    小包升火道:“让他写好了,你娘娘腔怕什么!”梅兄道:“算了,619,少惹事吧。”老枪发急道:“你们瞎猜什么!我不是写白申福。”小白气愤道:“还说不是,大家看见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乔叔!”都说老头不对,小包道:“要证明容易,你写好大家看嘛。”

    老枪甩笔,撕碎纸丢马桶道:“这下你们放心了吧!”小包道:“说明你居心不良。”梅兄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小白道:“当人家是傻瓜。”

    老枪跳脚道:“横不好竖不好,我索性汇报。”冲到铁门嚷:“报告吉管理。”有个管理探一下头。等会小吉来了,天熊也认得的娘娘腔。老枪亲热道:“你来了,是这样,龙头721讲反动话,他讲柳监长面孔不像好人。”

    天熊骇然,简直一出滑稽戏。小白吓得哆嗦,举手要辩解。小吉知道老头胡闹,碍于一条街的老邻居,敷衍道:“他啥时候讲的?”

   “唔,是上个月,好像礼拜天夜里。”

   “当时为啥不报告?下次要及时。”说完就走。老头着急道;“小吉,吉管理,我有好多情况,你开我出去么。”小包道:“你当众讲么。”老枪出语惊人道:“保密的话,不好讲的。小吉你报告柳监长,或者屠管理,随便哪一个,开我出去都行!”

    小吉不表态走了。

    明天下午管理来开门道:“619”,提走了老枪。小白跌脚哭道:“这下完了,人总有失言的地方,要批斗我了。”小包、梅兄劝他冷静,说不至于此。但也吃不准,监牢里千变万化的。小白哀求道:“402,你是新来的,看问题客观。到时候你说句公道话,作个证明。我前面的龙头,被他害得吊起来!”

    天熊道:“他为啥要对牢你?”

    小白道:“还不是为口加饭。”

   “那你让给他吃嘛。”

    小白不答。到底不舍得!

    黑汉子道:“也怪你软弱无力,换了是我,先下辣手。监方总要辨个是非。”小六道:“不会是提审吧?”老的都说不会,已经几个月不提审他了。梅兄道:“那个办案人很鬼,存心在捉弄他。”小白道犯这种事不得好死,不会轻饶他。天熊听出来,老枪是和自己女儿不清不白,去医院“人流”暴露的。

    小包阴险道;“我有制服他的办法。大家团结起来搞他一个。把他的言论搜集起来,叫他硬不起来。”

    龙头喊好,说谁来执笔。小包道:“我愿意写,可是笔头不行。你自己写么,梅兄会帮你。”小白道;“文笔是梅兄最好。”

    梅兄傲然道:“不是我推托,我从前动笔,都是写理论问题,上层建筑啊,生产力啊。这种龌龊事情!请402写嘛。”

    天熊大怒,不予理睬。大家说对啊,有道理,怂恿他写,也不看他脸色,好像他肯做冲头似的!正互打太极拳,“匡朗匡朗”,老头回来了。

    他本来是半死人的黑瘦烟鬼脸变成全死,魂都不在了。全体惊异,准是提审,不用问了。

    老枪好久才缓过一口气。对空中发呆。他有满肚子的疑惑要和人说,可是都兴灾乐祸的看他。夜饭后他选中天熊,挨近了,让天熊帮他分析,可是又欠坦白,吞吞吐吐道:“照你看,假使有一个人,他有个女儿,是离婚的老婆带大的,从前不大来往。现在承办说她也拘留了,会是真的吗?那女儿神经不正常,乱说乱供怎么办?”

    天熊说听不明白。他隐隐约约解释,还有羞恶心。说承办会否用这一手:明明有最硬的证据,不拿出来,让你抵赖,最后从严判决。天熊说可能有,“那个人”还是交代算了。

    老者紧张思索,而后翻脸道:“你这话不对,我交代什么!我是冤枉的。”旁边听见的,对之好笑。他犹自咕哝:“我就是脾气急,人缘不好。里弄和厂里合计害我!我乔贵民会上当?几十年的上海滩老警察——”

    宗老师也看出老枪的穷途困境,悄悄对天熊道:“这个人真笨,要吃大亏的。这是乱伦大罪,讲出去没人同情的,不比我是思想问题,世界观问题。”天熊说是。

    宗老师平时不问笼中是非,难得说几句话,会很恶毒固执,老枪有点怕他。看来在社会上也是会欺负人的角色。对天熊他不摸底细,对小六就没顾忌了。这天轮到他劳动,要和人合抬木桶出去倒,他道:“我跑马了,小六你来吧。”27号笼的规矩,凡夜里跑马,又叫漏料,次日可以不劳动,还能洗裤子。小六已替过他两回,这次不依道:“我也跑马。”

    大家好笑。宗老师道:“你跑什么马?十四岁的人还没发育呢,年纪这么小就说谎,学堂里怎么教育的!”小六不多话,咬定是跑马。宗老师瞪眼珠道:“你衬裤拿来看!”

    笼中是没正义的,连龙头也不说公正话。天熊义不容辞道:“你也拿出来证明。”小六说对。宗老师窘了,不敢和天熊翻脸,叹道:“可怜我做了三十几年老教师,培养出小六这样的学生是千千万——”

    小六回嘴:“啥人要你培养?”宗老师道:“你个小人没救了!这么小就犯罪,做扒手最没出息,用老犯人的话说,就是没魄力。”小孩受激道:“我没魄力?我一进来就逮捕,处长提审的!”大家见他脸涨红了,倒吃一惊。

    宗老师只好硬头皮劳动,想以后收拾这小鬼。可是活该他倒霉,当天下午就变成人人鄙夷的笑柄:米管理来开铁门,送进一个年轻小鬼,头发老长的。大家正打量,宗老师猛扑到铁门,喊回管理道:“报告,这新犯人是我同一单位的!”东监有规定,不仅同案,同单位也不能关一起的。

    白得古怪的矮个子方脸,认出宗老师道:“啊哈,你是在这里!”米管理忙去报告。屠管理一起来了,问道:“ 你们两个,案子有关系?”小鬼说没有,宗老师也摇头。

    屠管理道:“那就关这儿吧。小赤佬在外面就是老肝?有病不养还犯罪,不想活了?”

    管理才下楼,小包他们就做手势,问宗老师是劈字头口腔科吗。小鬼惊讶道:“政治犯?他是我们医院的大贪污犯,几万元!院里职工讨论,听说要——”做个开枪动作,“他老婆原是护士,也在监督劳动,和我一个组,太平间里抬死人。”

    宗老师听见,脸红红白白,画皮撕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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