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村“司令”历险记

无意名利权色,只想弄明白些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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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我上初中一年级。临近三个大队(仁厚,白兔,郑塔)的学生也转到了我所在的公社中心校。初一有四个班,每个班50来个学生。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个退伍军人军老师。除了喜欢吸啦鼻子外,军老师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下毛毛雨”。他每天放学前一定要全班训话。训话时,没有一点军人的干脆利落。虽然一脸的严肃,还是说一句,鼻子就要吸啦一下。训话的最后一句话,通常是:“今天先给你们下点毛毛雨”。害得我们老是好奇,大雨暴雨是怎么个样。

一天下午的例行训话就要结束时,军老师突然高声说道,“我们班里居然出了个“司令””。说完,就定定地看着坐在第一排的我。“今天先给你们下点毛毛雨”。

我一惊。他怎么知道了?

看来,退伍军人出身的军老师对“司令”很不满啊。

小学四五年级的三年里,班主任巢老师对我放任自流,父母亲也从来不“干涉”我的学习和在学校的活动,我渐渐养成了些娇气傲气和霸气,成了村里的“孩子王”。虽然个小体弱,单打独斗不免吃亏,但我打起架来,也是一副拼命的样子,而且擅长借力打力。几个同村的表哥,和隔壁一个年龄比我大好几岁的小伙子,成了我的“保镖”。“孩子王”的任务,包括决定并带领小伙伴们放学后到哪里去割猪草;远征途中,碰到邻村的小孩们,如何组织进攻和安全撤退;晚上去看电影,要通知大伙儿什么时间在哪集合,然后要带领大家,有去有回。

到了初中,临近几个大队的学生闯到了我们的地盘。我们本地的学生,也不得不与时俱进,团结起来,以便一致对外。我把我们村北边的街南头村,和东边的五桂墩村的部分同学联合起来,组成了三村联军。我自任“司令”,并任命街南头村的潘同学为“副司令”兼该村的孩子王,任命五桂墩的朱同学为“通讯员”和我的“马”,兼该村的孩子王(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职称啊)。

“潘副司令”大我一岁,长得高大方正。他父亲是我们大队的老书记,老革命。在我父亲20岁时,潘老书记终于把他的死对头,也是老革命的董大队长赶下了台。潘老书记就一手把我父亲从大队会计提拔为大队长。潘老书记退休时,为了防止董大队长复辟,又把书记的职位让我父亲兼着。所以,我家一直和潘老书记家交情不错。我们上初一时,“潘副司令”的大哥正在海军服役,风华正茂;他比我们大四五岁的二哥,已经是我们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官途正红。

五桂墩的朱同学,老是眯细着眼睛。其实他是因为遗传,眼睛近视。但当时我们不知道,他也不戴眼镜。朱同学说话快,跑得也快,整天乐呵呵的。所以我就让他当“通讯员”,和我的“马”。他也不见怪,兴冲冲地跑前跑后。

“三村联军”在学校的主要活动,就是抱团后进,与先进分子作对,不时捉弄一下先进分子。区分先进还是后进,以是否积极向组织靠拢为标准。本来,“潘副司令”和我都被内定为首批入团的“发展对象”。毕竟,学校就在我家和潘老书记家的地盘上吗。况且,时任学校团委书记的朱书记,还是潘副司令的远房表亲。所以,学校团委要求我们放学后去上团课。

我小学时,就已经对政府和组织空口说谎话和反反复复的小人行径十分反感。我不想入团,所以每次都逃团课。“潘副司令”为了和我步调一致,也逃。逃了几次,我们就堕落进了后进队伍。团委认为我们是朽木不可雕,也不再勉强我们。而从白兔大队来的几位,成绩不咋的却积极要求进步,终于成了我们年级的第一批团员。就这样,在我们的地盘上,我和“潘副司令”把政治上的制高点,拱手让给了外大队来的。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和这些先进分子作对,找机会捉弄这些先进分子(我坦白交代,前篇那个“东尾氮”的小故事里,我是领头起哄的主将之一。吕书记就来自白兔大队)。

当然,“三村联军”的主要活动,是在课后和学校以外,譬如割猪草,看电影之类。但我记忆中的联军作战史,败多胜少。主要是平时训练无素,再加上敌军比较狡猾。

先说一次失败的割猪草行动。

我们家里常年养着的三四头猪,全靠我们小孩割猪草来养活。可到哪里去割草啊?生产队的地,都派专人看守。路边沟塘边,也被大家清理得寸草难寻。

我们当然有对付的办法。办法之一,就是“奇袭”生产队里的大田。我们村东边是50年代拓宽的新浦河。因为是沙质土地,容易塌方,为了固堤,政府就在新浦河两岸栽上了四五排我们叫“洋刺树”的树。不知道这树的真名是什么。它树干枝干上长着刺,铜钱大小椭圆形型的小树叶,整齐地排列在叶杆两侧。这种树叶嫩的时候,猪和羊都喜欢吃。树林的外边,因为是沙质土地,生产队就种了山芋花生一类的庄稼。

这天,我和我大弟弟华,还有东边邻居峰,三人一行到新浦河边集合割草。转来转去,也没割到什么草。于是,我们把目标瞄准了生产队里的山芋田。已经到了秋天,山芋也长得不小了,山芋藤更是猪的最爱。我们的作战计划是,我们利用河边树林作掩护,观察看山芋地的人。等看地的人走远,或乘看地人不注意时,我们就悄悄地从树林里匍匐爬出,突袭山芋地。把山芋和藤一起拔起,然后在看地人转回来以前,迅速爬回树林。我一再交代华和峰,爬出去时,不要带镰刀,要用手拔拉,我们三人要分散开。

我们钻进河边的树林里。在树林里,我们一边轻声说笑,一边采摘树叶,把草篮子的缝隙用树叶串起来。这样,从外面看,篮子里是满满的树叶,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们又用树枝树叶编个伪装帽带在头上。我们在树林里侦察着,等待着。

天渐渐暗了起来。看地的人也转出了我们的视野。我一点头,我们三个就迅速匍匐爬出树林,爬在山芋地里,两手左右开弓,哗啦哗啦地扒拉着,连山芋带山芋藤一起拔出。因为是细沙地,很容易拔。

突然,我弟弟华爬到了我身边。我还没反应过来,我伸出去的左手就被砍了一刀。食指靠大拇指一侧露出了两公分长白花花的骨头,肉皮耷拉到了一边。我傻傻地看着,也没觉着疼。一眨眼,白花花变成血红红了。我这才“啊呀”大叫一声,痛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鲜血已经流了一掌。

原来,弟弟作战经验不足,有些心慌。慌忙中把镰刀也带上了,而且乱挥乱砍。

看到鲜血,弟弟也大叫着慌忙站了起来。我们的目标全部暴露了。

“谁啊?干啥呢?”。那边传来了看地人的高声责问。看地人边说边往我们这边快步跑过来。

我和弟弟一听,喜出望外。原来,那天看地的是我们的姑妈。

姑妈走过来,看明白了,就抓起一把土,按在我的伤口上,又掏出手绢,把我的手绑好。姑妈把那些已经拔起的山芋藤给了我们,就让我们回家了。

这次,怪我平时训练无素,害得弟弟一上阵就慌了手脚乱了套。好在运气不错,那天正好轮到姑妈看地。今天,我左手上十来个伤疤中,这个疤最光鲜明亮,好像在炫耀,我这个“司令”好歹也上过战场挂过彩。

再说说一次“联军”远征看电影的经历。

电影通常是在我们中心校或公社的大会堂等有围墙的地方放映,要收3 - 5分钱的门票。这可把我们害苦了。好不容易盼来一场电影,可我们小孩哪里有这样的闲钱?我们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跳能爬的,就爬到靠近围墙的树上往围墙里跳。能躲的,就在放学后躲到学校的厕所里碰运气。如果认识看门的和收门票的,就更好了。我没这些能耐,而且还常常拖着弟弟拉着妹妹。我们就守在大门口,看到有村里来的大人,打个招呼,就钻到他们的大衣下面,希望趁着大家乱哄哄地围在门口的时候,挤进电影场。大部分时间,都会被收门票的给揪出来。最后只好在站围墙外听电影。等电影放过一半,就免费开放了。

但逢年过节,有的村里会放包场。就在打谷场上,对人人都免费开放。人们会扛着桌子椅子板凳,早早就到打谷场上占座位。

初冬的一天,我们打听到仁厚村有一场电影。大家兴奋不已。仁厚村在我们村的北面,有两里多路。我让我们村的小伙伴们晚上六点钟在我家门口集合,然后一路向北,先到街南头和潘副司令他们汇合,再北上去仁厚村。

天黑后,我们村的七八个小伙伴就在门口等着我。我和弟弟妹妹匆匆吃过饭,喂完猪洗过锅碗后,就兴冲冲地领着我们的大军,沿着大路北上。路上没灯,还好月光明亮。走了不到三百米,就到了街南头村。潘副司令已经率领他手下的五六个人马在路边等我们了。

潘副司令不愧是军人的弟弟。他把这十三四个人分成两排,走在大路两边。我,七岁的妹妹,和潘副司令我们三个走在路中间。连我九岁的小弟弟也被安排走在左侧队伍的最后。潘副司令高喊着“一,一二一”,我们就踩着点,跺着脚,就着明晃晃的月亮,向北进发。

大路是土路,我们穿的又是布鞋或胶水鞋,无论潘副司令怎么努力,我们怎么用力跺脚,这十几个虾兵蟹将,还是踢里踏拉,走不出电影里军人的整齐步伐,和“咵”“咵”“咵”的踏步声来。我心生一计,随着脚步,就“啪”“啪”“啪”地拍起手来。于是,大家跟进,一边使劲跺脚,一边“啪”“啪”“啪”地拍手前进。步伐整齐起来了,气势也宏大起来。

穿过罗妃桥村,我们就进入万绥老街了。

这条老街有半里路长,一丈多宽。老街青石铺路,两边是两层高的排屋。街的中心地带,饭店,茶馆,百货店,信用社,邮政局,中药店,兽医站,等,一个挨着一个。一般是一楼做生意,二楼住人。一楼朝街的一面,门和墙是一片片可以活动的木板。白天营业时把木板卸下,门庭大开。晚上把木板插好,就成了墙。我们的中心校就坐落在街的北头。校门口是农贸小市场。紧挨着中心校的,是公社政府的所在地,由千年古寺“东岳庙”改建而成。

我们的队伍保持着队形,跺脚拍手,“啪啪啪”地开进老街。街上的店家都已收工打烊。门板缝里透出些昏黄的灯光。老街的青皮石头在月光下冒着清凉。石板的路,加上两边的回音,跺脚拍手的“啪啪”声一下子猛烈起来。我们也兴奋起来,终于找到点大军进城的感觉了。

拍手久了,有人手痛起来。突然,一个小孩把拍手改成了双手拍屁股。而且效果非常好。我们一看,就全都改成了双手拍屁股。每跨一步,就跺一下脚,双手“咵”的一下拍在自己的屁股上。响亮,又好玩。“啪啪啪”变成了“咵咵咵”,声音起码高了一倍。这真是大军进城了!大家兴高采烈,跺脚拍屁股,“咵咵咵”地沿着老街向北挺近。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有人出来想看个究竟。有人骂几句粗话,又把们关上。

我们也不理睬。在潘副司令“一,一二一”的口令声中,照样“咵咵咵”地前进。也许街上的老乡们以为是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吧。

出了老街,离仁厚村还有一里来路。仁厚村和街上的中间,横躺着公社的灌溉总渠。渠道和大路交接处是翻水闸。翻水闸呈“凹”字型,大路从中间穿过,水从路下面的涵洞穿过。大路两边是高高的闸口。

穿过老街后,我们又回到了土路上。队伍跺脚拍屁股的劲头也小了许多。大家正有些散漫,走在前边的几个突然停了下来。他们返回来,告诉我和潘副司令,前边发现了敌情。

原来,街上的一帮小孩,占领了翻水闸。他们分成两拨,或坐或站,占领了大路两边翻水闸的制高点。月光下看不清他们有多少人,但我们知道,街上有两个孩子王,叫建新建成的,在学校以打架出名。看上去,他们手里都拿着自制的水枪。所谓水枪,就是一节灌满水的竹筒,一头开个小孔,另一头塞进用棉布绑在筷子上做成的活塞。猛推活塞就可以把水喷远。

我们的队伍完全停了下来。大家很想继续前进去看电影,可这翻水闸是唯一通路。过翻水闸又恐怕要和这帮人打架。我和潘副司令商量一番,决定改变队形,继续前进。于是,我们十几个人走成一个球形,我左手拉着小弟弟右手牵着小妹妹走在最中间。大家小心翼翼,慢慢向前移动。

离翻水闸不到十米了,我们都很紧张,但闸上的人好像没什么动响。我想,我们和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也许他们不会惹我们吧?我们还是慢慢往前挪动着。

突然,闸上的一个人高喊一声,“打啊”。几个人跳下闸门,手拿水枪,向我们冲过来,边冲边喷水。

我们的队伍反应也非常迅速。“哗啦”一声,大伙儿转身就跑。潘副司令也跟着大家,撒腿就跑。整个队伍,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我呢,左手小弟弟,右手小妹妹,根本就跑不快。我和弟弟妹妹被喷了个水灵灵。

还好,他们喷完竹筒里的水,就又回到水闸那里灌水去了,没打人,也没再追上来。

我拉着弟弟妹妹往回走。走出不到100米,潘副司令领着队伍在路边等我们。我又气又怒,气急败坏地发起火来:这算啥子联军啊?你们怎么能丢下司令,自己跑了?

潘副司令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家都太害怕了。

我说,好吧,别看电影了,大家回家吧。

于是,我们全都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声无息,垂头丧气地走回家了。

前几天和小妹在微信上聊天,小妹还说我,你小时候出去看个电影,怎么还又拍屁股又跺脚?看来,这个事,留给小妹的印象很深。所以记之。

至于军老师,他的“毛毛雨”下得太多了,他自己也记不住。说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提起了。

到了高中一年级,全公社350多个高中生都到了一起。潘同学很快入了团。朱同学也要求上进入团了。我成了“光杆司令”。“三村联军”也销声匿迹了。高中毕业的前几个星期,经过一番让人哭笑不得的折腾后我也入了团(以前写过)。潘同学高中毕业后参军,在武警晋升到上校。朱同学没上大学也没参军,后来当了我们大队的书记。邻居峰,参军复员后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大队书记。

不言有罪 发表评论于
回忆过去,我捡快乐的留在心中。
龙虎老爸 发表评论于
虽然没有在农村长大,但很多故事在城市里也会发生,怀念那个可以看到星星的年代,苦却快乐着。
不言有罪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阳光照耀' 的评论 : 谢谢阅读。那时,盼星星盼月亮,一盼过年,可以吃几天好菜好饭;二盼放露天电影,一年有两三场。大部分电影,我们也看不懂。记得有个朝鲜的电影叫“脚印”。我们看不懂,就说,这个电影,真是看得“脚硬”。老家话里,“硬”是酸麻的意思。更重要的是,小伙伴们可以在晚上聚到一起,就着月光,和邻村的小孩们干仗。月光下的田野和邻村的村庄,宁静又神秘,让我们向往又恐惧。
阳光照耀 发表评论于
我小时候的老家也是没有路灯,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这并不是必须的,没有月光的时候也一样可以摸黑去邻村看露天电影:-)
阳光照耀 发表评论于
好有趣!你妹妹还记得当年跟随你去看电影让当年的她费解的事:-)
要是我也有个这样的哥哥该多好!
不言有罪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彩烟游士' 的评论 : 谢游士。老家在常州近郊。我们那个小小的万绥村,据说出了15个皇帝。东岳庙有1400多年历史。见 http://baike.sogou.com/v23682.htm
彩烟游士 发表评论于
童年的美好回忆啊!赞文笔,写的非常好!这是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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