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兰已经打出名气,无需夸饰。
“罗筱秋!”远远有个女人,搀着个中年男子,头顶有些秃了,筱秋听隐隐绰绰,那女人又拼命招手,中间隔了两辆黄包车,那人还是挤了过来,“罗筱秋!”
她还是喊。
筱秋木住了,北平与南京隔那么远,还是能遇见同学。
“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朱丽丽呀,筱秋,你是国文系的筱秋。”朱姓女同学一脸天真,但又充满世故,她死命挽住秃头男人的胳膊。
“哦,哦。”筱秋挤出点笑容,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她跟她不算故交,她大概齐记得这个朱好像是外文系的,没毕业就离了校。
“怎么?做这个了。”朱丽丽咧嘴笑,藏不住的一口龅牙,“这是我先生,我们刚结婚,你呢?还一个人?”
“恭喜。”筱秋斩断话题。
朱丽丽夫妇买了票,进去了。
筱秋突然觉得一阵悲怆,按理说,她追求独立没有错,可见到朱丽丽的“显摆”,她还是有些莫名的失落,她反复口对心心对口,“我不靠男人,我不靠男人”,但心中对爱的渴望,还是不知不觉膨胀着,化作一阵悲伤,将她淹没。
“咦,欧阳太太,你怎么在这儿?”熟悉的声音打断她的悲伤。筱秋抬起头,是钱太太,她们一起打过麻将。怎么解释?她干这工作的时候没想到会有牌搭子来看电影——她在南京的熟人不多,就那么几个牌搭子,偏偏遇上了。
“我……”
“欧阳先生呢,怎么搞的,把太太一个人丢在这儿。”钱太太年纪不小了,可还是有种女学生式的活泛,人老心不老,“那我先进去了哦,我们家老钱估计早进去了,他就这点讨厌,不顾人,亏得他也喜欢这新鲜玩意儿,瞧这破雨,把我鞋子都弄湿了。”
筱秋忙说好,挥手打发她去,这才全身松懈下来。累,真是累。她已经弄不清自己是谁,罗筱秋?白玉兰?还是欧阳太太?
她转身走进剧场,灯已经黑了,荧幕上在放着进口的片子,这部片子已经在翠华宫放了半个月,没有声音,但这并不妨碍男女主人公谈情说爱,终于,她倒在他怀中,罗筱秋在走道里站着,心沉得厉害。突然,她感觉屁股上一紧,她回过头看,又一紧。走道边的座位上,一个年纪不大,流里流气的男青年咬着嘴唇憋着笑。筱秋自知吃亏,但又没抓到现行,只好忍气,往旁边站了站,拉开距离。
谁知那男子伸手又是一下。
“请自重。”筱秋压低声音,转身走出去。
吴展翼迎面朝里走,看见筱秋脸色不好,忙叫住问怎么了。筱秋也不藏着,“老板,这工作我不能继续干下去了。”
“为什么?”
“有客人不自重。”
“那是客人的事,你可以一笑置之,我们开门做生意,卖的就是服务。”
“妓女也是卖服务!”筱秋大吼。
“我要培养你当演员的。”
“哼,展翼老板,演员也不是什么干净职业,据我所知,很多所以的演员,也都是娼妓从良才做的。”
“你不是口口声声要独立自主么,女子独立,首先在财力,在经济,不靠男人才能独立。”
“可你让我做的,不过是取悦男人。”
“这都只是手段,你也不损失什么,在这个社会,我们都要机智一点。”吴展翼叹了口气,“生到这个世上,就是受苦的,不管男人女人。”
“展翼先生,谢谢您的好意。”筱秋铁了心。
“我多给你半个月工钱,随时可以回来找我,不过再过几个月,我可能就要去上海。”
“去做什么?”
“那里更适合做电影业。”
“祝你好运。”
罗筱秋回到后台,忍不住要流泪,她狠狠地拔掉假发,一边哭,一边脱衣服,她要穿回自己那身朴素的蓝布旗袍,她知道,女人到社会上做事,总是很难,但她没想到会今天,一个黑手伸到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捏了三下。筱秋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玲珑有致,正是大好年华,只可惜她不知道把这年华交付给谁,投注到哪里。她迅速地穿好衣服,拎着包,去账房领了钱,借了把伞,从后门出去招黄包车。
雨点渐密,黄包车成了紧俏货,筱秋苦等快二十分钟都没如愿,她不停地跺脚,鞋子是布的,踩出去肯定湿透,唉,也顾不了这么多,再等下去,不知道又要遇到谁,筱秋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翠华宫。
筱秋撑着伞在雨中走着,地上水流汇聚,低洼的地方成小水坑,她不得不跳着走,没多久,鞋竟湿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平趟过去,不时又黄包车、汽车从她身边开过去,哗啦一下,水花溅多高,筱秋用伞挡,头顶则被琳了。巨大的雨幕中,路边竟然还有小摊贩扯起防水的油布做天棚,继续悠然地卖汤馄饨。筱秋实在寸步难行,收了伞,走了进去。
是一对老夫妻在做生意。棚子底下三两个食客低头吃着,都背对着入口处。“来一万馄饨,不要香菜。”筱秋说。老婆子哦了一声,匆忙把馄饨朝锅里下,三五分钟,一碗热腾腾的汤馄饨就端上来了。老婆子说:“这位姑娘,雨大,你朝里面坐吧。”筱秋说行,弓着身子,坐在大棚当中的一个座位,正对着一位男客。
筱秋刚吃了一口。对面那位男客突然笑吟吟地叫了声白玉兰小姐。筱秋不理他,心里却咕咚咕咚,她瞥了他一眼,没看真切,男客继续说:“怎么,白玉兰小姐,这么快就不认识了。”是那个在剧场捏她屁股的流氓!筱秋站起身,挎着包,撑起伞朝外走,流氓追上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筱秋大叫你放开我,流氓越发来劲,狠朝里扯,筱秋的包跌在地上,两个人则扭打在一处,棚里的客人一下散开去,老婆子老头子傻在那,想拉,没处拉,不拉,很可能殃及天棚,老婆子对老头子说,你快打啊,姑娘受欺负了。老头子说,你怎么不打,汤勺子在你手上。老婆子说,我打?我一介女流。老头子不耐烦,说你别拽辞了,还一介女流,我看你是戏文听多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欢腾,罗筱秋的旗袍却呲啦被小流氓撕破了一块,罗筱秋一声锐叫,倒在地上,不管不顾地猛踢起小流氓的肚子。
一辆车刹在馄饨铺门口,上面跳下来一个男人,车门另一边,稍缓些下来一位老太太。那男人几个箭步,蹿到馄饨铺当中,一个扫堂腿,一记直拳,外加一记勾拳,便将那小流氓打翻在地。两圈打在脸上,小流氓嗷嗷直叫。小老太太竟也那么灵活,她疯跑到筱秋身边,一把搂住倒在地上,一脸雨水,露出半条大腿的罗筱秋,哭天抢地喊:“我的小姐啊,你这是何苦啊!”筱秋抬头,搂住小老太太,百感交集,眼泪忍不住朝外奔涌,划过脸颊,同那雨水混在一道,她哭了几秒,终于喊出声来:“芹嫂,我的芹嫂啊!”
芹嫂来了,从天津租界来,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找罗筱秋,让欧阳夏陪着找,等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审问欧阳夏。半夜,欧阳家客厅,芹嫂坐在沙发上,筱秋陪在她身边,欧阳夏站在她们对面。
“你说你,你不知道筱秋去做什么?”芹嫂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扮演母亲的角色。
“知道,可是……”
“知道就没有可是!”
筱秋擦着头发,停下来拦话,“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出去做事的,女人,应该独立。”
“独立独立,最起码的安全应该保障吧,你看看今天。”
筱秋撒娇,说这不是有惊无险么,以后不再去就是了。芹嫂说:“虽然破败了,你到底也是个大家闺秀,抛头露面,去赚什么钱,真是……”芹嫂又要哭。筱秋忙摇她胳膊,“好了好了,我听你的,以后安分守己,即便去做事,也去找体面的,这刚来,应该高兴,怎么老是哭。”芹嫂收住泪,对欧阳夏说:“对对,好事多磨,我来到这儿,看到你们过那么好,我也高兴,自从欧阳先生第一次去我们那个大杂院,我就看着欧阳先生行,可靠,忠实,现在家里遭了那么多事,筱秋也多亏欧阳先生照顾,按理说不该我说这话,可筱秋的父母都不在了,老太太临终前又是把她们姊妹几个托给我的,现在就剩筱秋漂泊人世,欧阳先生,既然你们这么一路都过来了,我想问一句,你和筱秋的事,什么时候办一办。”
欧阳僵住了。罗筱秋也没想到芹嫂刚来,就说这个话。外面雨声连连,屋子里一盏灯越烧越亮,近黎明,天色反倒更加晦暗。
“欧阳先生?”芹嫂见欧阳不说话,又问。
欧阳夏抿住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着了,吐出来,烟雾被雨气冲散了,“我听筱秋的。”
罗筱秋也慌了神,听她的,怎么突然之间变成听她的了,“我不知道,别问我。”筱秋置气。芹嫂笑说:“天大的好事,到了你们这儿,怎么又搪搪塞塞,你们不肯,那我就倚老卖老一次,做个主,过几天,意浓小姐也来,也不怕简朴,索性给你们办一办,欧阳先生意下如何?”
欧阳把烟抽尽了,只说:“感谢芹嫂,我就怕辜负了筱秋。”
芹嫂还是笑:“只要欧阳先生有心,筱秋也算终身有靠了。”
“我是独立的!”筱秋半笑半怒。
芹嫂道:“虽然现在是中华民国了,但还是有妇道,你们整天说女权我就不喜欢,再怎么,你还是需要有个丈夫需要有个家不是?我的理都是老理,不会害你。”
筱秋又要说话,被芹嫂拦住,拉着回屋。
床边上,芹嫂坐着,筱秋歪靠着她。“够险的。”芹嫂冷不丁说。筱秋问什么够险的。芹嫂说,现在是乱世,你就这么跟着欧阳先生跑出来,他能做到这样,你一间,他一间,已经算个正人君子。筱秋不言语。芹嫂又问:“按理这话不该我说,你们有没有?……”筱秋臊得脸红,说芹嫂你扯远了,我和欧阳,清清白白。芹嫂说,现在都讲新潮,我是接受不了,意浓就突破了。筱秋问突破什么。
芹嫂坐正了,细细道来:“那天我在家,四小姐和茂松少爷突然急匆匆跑进来,身上都是雨,拉着我就说要走,我问去哪里,他们说回天津,回租界,说二小姐被打死了,三小姐跟着欧阳先生跑了,我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一点钱,都没来得及跟朱姐说,就跟着他们走了,到了车站,天没亮,没车,我们三个雇了一辆车,走到半路,还没出京城呢,碰上一些拿棍棒的,说是兵,我们就下来跑,在靠近天津的乡下一家农户家住了一夜,结果那天晚上,四小姐和罗茂松就有事了,我也劝不住,你说我这么大年纪,说也没用,只能干着急,到了天津,进了租界,躲在家里,就那也有人来搜,说是北京的一个大官被打死了,姨太太要帮他报仇,非得搜到叛党,是罗夫人出去挡的。来搜之后,罗夫人就要把我们赶出去,赶出去那还不被抓?罗老爷也没回来,有人说在广东遭到土匪了,也有人说被官军给劫了,我想找人做主,也找不到,我想找三小姐你,可音讯全无啊,这时候茂松少爷跟他妈说,非四小姐不娶,硬给保下来。”筱秋问:“就这么就结婚了?舅母也答应了?”芹嫂说:“可不就答应了,拍了电报给大小姐,大小姐说是好事,亲上加亲,说嫁妆她出,风风光光办,别亏待了四小姐,结果小两口还不愿意,说南下来民国政府做事,你舅妈也是下了血本。”筱秋问:“来做官?”芹嫂说:“不该问的少问。”
罗意浓三天后到,下了车,进院子,筱秋应上去,先是拥抱。
意浓从右手中指取下那只二姐临终前交给她的那只祖母绿戒指,递给筱秋,眼泪跟着滴下来,“二姐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