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叫亲戚先准备好入院押金,大约五六万元。又说目前医院尚无空床,让亲戚在家等待,一俟有床位空出,会立即通知入院。
数日后果然接到入院通知,亲戚便去住了院。
入住的病房里并排三张床,亲戚的床靠窗,隔壁病床是个八十七岁的大爷,鼾声如雷,昼夜不息。护士说那大爷每日可以睡二十小时。有一次我见到护士来给他扎针吊水,大爷忽然鼾声中止,闭着眼睛大叫道:“哎哟,小祖宗,您轻点儿,疼着哪。”旋即又睡过去,涛声依旧。
另一位靠门病床的病友是公安系统的老公安,说是已经退休了,但看着并不老。老公安下午常来亲戚床边坐坐,看看北京晚报(我每日下午去医院时,买份报纸给亲戚打发时间),顺便小聊一会。他说他已几进几出此医院,嘴里胃里还有其他身体部位反复溃疡总是好不了。看似好些了,医生叫他出院,出院了,又溃疡,便又进来。医生说他可能患了罕见的“丝绸之路病”,病原可能来自土耳其,他百思不得其解,说:咱没去过土耳其呀。
病房里还有一个护工小李,河南人,矮矮壮壮。亲戚开玩笑说她像小弹簧,浑身上下卯足了劲。小弹簧有两个孩子,留在老家交给老人带,丈夫在外地打工,她自己在北京医院当护工,已经三四年了。
小李是那位睡觉大爷的护工,她很快打听清楚亲戚的情况,自告奋勇跑来说亲戚手术后,她可以兼顾照看,一日一百元。又嘱咐说医院里有专门介绍护工的机构,会来推销护工,届时只对她们说与小李是朋友,免费帮忙,不需要其他护工。又特别关照不能说收费,不然中介机构会抽取三十元做介绍管理费。不久中介机构果然来人向亲戚推销护工,亲戚与小弹簧结成攻守同盟,口径一致,回绝了中介机构。中介机构虽然满腹狐疑,却也只能悻悻然无功而去。不料睡觉的大爷虽然昼夜鼾声依旧,睡眠中却是心明眼亮。那天他女儿来看他,那大爷正好睁开了眼,对他女儿说:“隔壁那床的聪明着呢,咱花钱雇的护工,人家免费给用上了。”那大爷耳背,自以为说话很小声,声波却传递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与亲戚还有老公安都笑了起来。他女儿大声对他说:“别瞎惦记了,人家出了钱的。”老头儿沉默片刻,说道:“这倒好,咱给的是全职的钱,可人家给干的是兼职的活儿。”
数日后,亲戚做了食道扩张手术。由于不能上麻药,手术过程似乎相当痛苦。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亲戚流了泪,对我说:“这罪不是人受的。”我宽慰他说:“都过去了,很快会好的。”
然而一切并没有“过去”。数日后亲戚食道里打开的通口又自动合闸了。回到了原来滴水不进的状态。X教授带着一圈助手来查房,对亲戚说:这种情况真少见,看来还得再通一次。亲戚情绪大坏。我问X教授:再开了,又合上了怎么办?他说:不开就只有鼻伺了(从外部通根管子到胃里,灌流食的方法)。如此,亲戚住院的时间便延长了。
亲戚问我:“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好事不来,坏事他妈的绵绵不绝。”我无言以对。老公安劝慰亲戚想开点,说他自己原来也这样想。后来觉得听天由命得了。
亲戚病房斜对面的病房里,有一位年纪不大的患者年前做了肺癌切除手术,经过化疗,放疗,后来似乎扩散到胃部,又回来做放疗。亲戚与他同在一个部委工作,原本点头之交,在北京医院成了病友。那病友比较沉默寡言,有时来亲戚这里坐坐。有一次我们一起聊天,那病友说他不想做放疗了。他说他问放疗科的一个副主任,放疗到底能治愈还是延命而已,那大夫说本来就是延命嘛。他觉得花大钱吃大苦,就为了勉强延长几天性命没有意义。亲戚听了说:北京医院的医生真是混蛋,怎么可以对病人如此说呢。我说国内的医生说话大概就这样吧。我想起两年前在上海时有一回去医院看一个胸部动手术的学生。那学生告诉我,她被推进手术室时听到医生聊天,一个医生说:昨天在手术台上又挂了一个。那学生对我说:这些医生的神经怎么这么粗大,完全不顾病人的感受。我还没打麻药,没有人事不省呢。又不是猪,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吗?我把这事告诉亲戚和那病友。说:可见上海的医生也一样。那病友问我:你在国外呆的长,国外医生也这样吗?我说我在北美没住过院,没有亲身体会。但不久前听一个同事说他老婆肺上有肿块,怀疑是肺癌。那同事夫妻原本都是军人,三零一医院有关系,原想回国做手术,但后来还是在北美做的手术。听那同事说,北美医生很重视,专门组成一个医疗小组,光是麻药师就有两人,还有几套方案,术前几次与他们交流,还找了翻译,详细解释治疗方案。那同事说:感觉成了中央首长似地,心里十分感动。另外,很久以前在日本的医院里曾经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做了心脏手术,手术后数日过三岁生日。给她做手术的医生给她买了生日蛋糕和卡片,护士在她床前围成一圈唱生日歌,祝她生日快乐。亲戚听了说:国内医生差的就是这些方面。虽然设备,技术都可以。就是没有人文关怀。那病友静静地听完后说:“并非只是医生神经粗大,差不多所有人都如此。”他告诉我们,日前几个同事来病房里看他,说不上几句话,那几个同事就在病房里聊开了。一个说她北京的楼房卖了近千万,准备去澳洲买农场。一个说他儿子要去读哈佛。还有一个说股票大赚了几百万。“他们要与人分享自己的幸福生活没有问题,可跑到我一个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病人面前来嗮幸福,不是太会挑地方了吗?这些人都是国家公务员,算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如果学的是医学,就成了医生,这样的医生你能指望他有同情心,指望他神经不粗大,指望他人文关怀吗”那个病友说-------。
亲戚做第二次手术前,他的家人从国外赶回,我便很快回了北美。如今这段经历已经过去了一年,那天在病房里与亲戚还有那位病友聊天的情形却仍然深刻印在脑子里。国内这些年发展迅猛,日新月异,医疗事业的发展与进步当然也不在话下。然而如那位病友所说,人与人之间发自内心的同情与关怀却仿佛并未水涨船高。对财富与欲望的热情汹涌澎湃,对他人的感受却远比从前麻木得多。
年轻时我不爱上医院,但随着年龄增加身体势必如老化的机器出现故障,去医院总也是免不了的事。这一年来常想起在北京医院时的经历和感受,我想如果从医生开始,多点发自内心的对患者的关怀与热情,使他们就医时先得到来自精神的支持与安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关心与爱护,如能那样,对患者而言将是多大的欣慰和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