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那日在从邻近城市郊区的一个大型工厂赶回上海的路上接到李映红的电话,说她已经在上海,什么时候一起吃饭见个面。
梦醒心里立刻充满阳光,一连串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两个宝贝儿呢?马克跟你一起回来吗?你来上海住在哪里?”
李映红匆忙地说:“我的天,你的问题怎么跟我儿子一样多?我现在忙着,我们见面再谈。今天晚上郑义成请客,你早点下班。”
郑义成请客?梦醒心里划个问号。李映红刚收线,郑义成打进来说:“梦梦,李映红来了,说要今晚一起吃饭,我说要问你有没有时间,她非说她回来了,你没时间也要挤出时间——”
梦醒忍不住笑:“这人一贯如此,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死性不改。她跟我说你请客——怎么她来上海不先找我倒先找你?”
郑义成诧异:“你不知道吗?她老公马克这几年做文化交流生意,都是我牵的线,搭的桥,我们有几笔生意往来。这次她回国替她老公办些事,顺便探亲,孩子留在德国给老公带。”
梦醒说:“我今晚尽量早下班,我让司机送我过去。”
郑义成告诉她在跟林钟山吃饭的会所里。
偌大包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志醒不在上海。李映红一见梦醒就跳起来,抱着她又笑又跳,也不知道是哪国礼节,一点也不像个过三十的女人。她还是短裙长靴,露出细细长长的美腿, 一头短发,只不过不再是童花头,而是削出层次,挑染出一条条红色,脸上的妆越发化得西方化,衬着黑黑的皮肤,像个在西方出生的东南亚人。
李映红尖叫:“梦醒,梦醒,我们多少年没见了!”说着眼圈红了。
梦醒推她:“没想到你李映红也这么林黛玉。”
郑义成微微笑着看着她们。
李映红吵着要吃川菜,要喝酒,说:“在国外住着,嘴巴淡死了!梦醒,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郑义成点了几个川菜,也点了几个清淡的粤菜,汤是原味海鲜汤。他对李映红说:“我陪你喝酒,梦梦不能喝,让她喝果汁吧。”
李映红大叫:“有没有搞错郑义成!你开车,你不能喝!梦醒她是千杯不醉的!”
郑义成看向梦醒。梦醒对李映红说:“我心脏不太好,禁酒忌辣。”
“可怜啊,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你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李映红一脸惨痛地对这位好友说,“你怎么搞的,出了一趟国把心脏搞坏了?你吃了不少苦吧?我在德国也遇到几个留学生,功课压力大,未老先衰,才三十几头发就开始花白,好像半老头子一样。”
梦醒微笑:“出去的人管出国叫洋插队,生活的压力,学业的压力,身份的压力,等到这些都解决了,工作环境中又都是老外,除了工作,其他的话题无法深入,精神苦闷,所以很多人上网找同类中国人进行交流,网上社区特别繁荣发达。”
李映红脸上露出一种悲悯的表情:“当初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出国啊!其实留在国内,好好干总能出头。你看义成老兄现在多拽多威风!”
郑义成一直竖着耳朵静静地听,闻言连忙举起杯子跟李映红碰一下说:“怎么好好的拿我开涮?”
梦醒笑着说:“所以映红,你不知道你有多运气,嫁给马克,出国没吃过打工的苦,读书的苦,他还是中国文化爱好者,能说中国话,你们没有什么大的隔阂和障碍,不仅如此,你还可以对着他老三老四,指手画脚——真是的,你怎么这么运气!”
李映红摇头晃脑地说:“那是我眼光好,目标明确!”
接着李映红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在德国的生活,其实也不过是中产偏上之家。她跟马克各经营一个公司,她做老行当,服装贸易,马克做文化交流。她在德国有一个雇员,在中国有个办事处,办事处里有四个雇员,马克无论在哪里都是光杆司令,只是有时候有些事务,特别是跟中国的联络事务由李映红帮他搭把手。
李映红说:“别看我赚得比马克多,比他稳定,可是如果我们一起回国,他比我吃香,受欢迎,人家以为他是老板,我是秘书。其实他那个公司,就是名字起得吓人,啥也没有,照中国人的话说就是皮包公司。”
郑义成笑笑:“没办法,国内就这样。”
李映红说:“有时候我去乡下看厂也拖着马克去。他去了,打样又快还免费,我一个人去,还跟我收打样费,什么世道!”
梦醒一口果汁差点喷出来。
李映红问梦醒:“你跟康健还有联络吗?跟我师傅呢?”
梦醒说:“康健一直有联络。前一阵我回去他请我们全家吃饭,说想做我们公司的单子,我说让他们厂整理一份资料,我转给手下相关负责人,让他们按照常规程序进行评估检验,通过了就做,通不过我也没办法。”
李映红说:“他的厂现在很有规模,管理也很正规化,应该能通过。那孙明峰呢?”
梦醒沉吟着说:“他上次来上海,跟我联络,我在外地,没碰上。我觉得他可能也想做单。但是他的问题是,他以贸易为主,工厂是薄弱环节,手上又没配额,没有一样占优势的地方,通过评估的可能性不大。”
李映红总结说:“康健做工厂出身,很重视工厂能力建设;孙明峰本身就是做贸易出身,当年去管那个合资厂,也不过是借工厂的合资名头,大部分的单子也是做贸易,等到他自己出去做,没有那么多资金实力自己办工厂,大多是做贸易。而且他这人性格谨慎,不愿意把资金都押在工厂设备这些固定资产上,准备随时抽身转向,所以这几年他反而没有康健魄力大。”
梦醒点头说:“康健这个人头脑很灵活,胆子也很大。上次我回去,他跟我说他正在跟朋友合股搞房地产。别人都在租厂的时候,他买地建厂,如今那块地,边边角角都给他盖上厂房出租给别人,每月坐收租金。”
李映红说:“孙明峰胆子小。上次义成老兄投资一部电视剧,我拉孙明峰一起投资,说得我磨破嘴皮,他就是不肯——其实文化产品赚起钱来,利润比缝了衣服卖好多了!”说着她转头向郑义成求证,“你说对吧?”
郑义成笑着说:“我不方便说。我说了变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那晚李映红高兴,喝了很多酒,非要梦醒住到她的酒店,跟她聊个痛快。郑义成先送梦醒回家拿些换洗衣服,再把两个人送到李映红的酒店,临别不忘叮嘱梦醒打电话通知她的司机第二天去酒店接她上班。
李映红临别调侃郑义成:“不好意思,居然麻烦郑总裁屈尊为小女子做驾驶员。”
郑义成跟她们挥手,学着英国绅士说:“那是我的荣幸。”
李映红一进门就躺倒在一边床上,长叹一声:“这些年,大家都变了很多。”
梦醒随口说:“是吗?我觉得你没怎么变。我真羡慕你,生了两个孩子,身材啊,皮肤啊,看上去还跟没结婚的时候一样。你看我这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她对着门口的镜子看自己眉头深锁的脸。李映红把头凑过来,贴着她的脸得意地说:“这就是单眼皮美女的好处,经老!”
梦醒笑得肠子抽筋——李映红总是能让人放松,让人开心。
李映红说:“这些年,我看变化最大的就是郑义成。梦醒,他以前的眼神不是这样凌厉的。你不知道,我知道他做这个生意后跟他联络,带着马克去跟他谈,我的天,随着越谈越深入,越谈越进入正题,他的眼神就越变越精光四射,把我吓得打个寒颤。”
梦醒怀疑地问:“我这次回来,是感觉他变很多,也难怪,他现在做生意嘛。但是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李映红嘿嘿一声没说话。
梦醒给自己的司机打电话,让他第二天到酒店来接她。李映红笑着说:“真派头,还有专车司机。你就这么让人家到酒店来接你,人家会不会以为你在外面跟情人幽会?”
梦醒说:“专业司机,知道自己的位置,不会多事。再说,我住在哪里,好像还用不着别人来操心。”
说着她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澡,出来走到另外一张床边,拉开被子躺进去。
李映红叫唤:“酒喝多了,心有点慌。”停了停她问,“你和张允鑫这么分着算怎么回事?现在你们一家三口,分在三个地方,这样下去怎么行?”
梦醒淡淡地说:“还好,过个半年我会把儿子接过来。现在我基本上每周都回去看他。也奇怪,我对他比我爸妈,比我弟弟都严格,可他好像知道妈妈是什么概念,真的跟我很亲,每次我走的时候他都舍不得,搞得我心里也惨兮兮的。”
她现在已经对自然治愈不抱希望,打算找个稍微空闲的时间去接受放射药物治疗。等到治疗结束,身体恢复的时候就把儿子接过来同住。
李映红手覆额头,借着酒劲说:“梦醒,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梦醒很意外她这么说,本能地反问:“什么?”
李映红说:“一颗豆腐心。别人一说软话,你就狠不下心来,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梦醒自嘲地说:“我还想成什么大事?我现在不过打工混口饭吃罢了。”
李映红话中有话地说:“你这种性格会把爱你的人都拖进是非漩涡,拖进泥潭,伤人伤己。”
梦醒没说话。
李映红接着说:“郑义成很好的一个男人,他这个人很有原则,你啊——”她没有说下去,跳起来找自己的换洗衣服,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传出来,一声声敲进梦醒的心里。李映红这个精灵鬼怪,一定看出了什么。
她是李映红说的那种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