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一一二 好色

打印 被阅读次数

                 

    老宁对龙头的一套没兴趣,心不在焉的,听若不闻。他的内心世界也很丰富,和郑总是两个世界,不相通的。眼下的处境,让他气恼而无奈。

    他人有一米八高。瘦瘦的,长型的脸,非常灵活,聪明外露。他的嗓音很特别,比较尖细高亢,像演员似的。他说以前是脾气火爆,喜欢和人争,事事不卖账,现在是看不出了。人穿着讲究,有特色,比老郑好得多。家里房子也比老郑好,是在市中心的。他爱好打篮球,会跳舞,养鸟种花也是内行——纸上谈兵而细节能头头是道,肯定不会假。他还是上海活地图,老房子老马路的历史,他知道多,老郑和天熊远不及他。

    监房里的寂寞是致命的,所以精神生活的交流,比吃饭都重要,至少天熊是这样看。天熊说出爷的身份,就是为这个,进监还是第一回。但不能只和老郑谈,有话题,他也虚心向老宁请教,老宁心里舒服了。他的健谈不下于老郑。

    他告诉天熊,他爷爷在江海关做,会洋文的,二爷爷、三爷爷在英国人手下当差,工部局里的。家里的独幢石窟门住宅,是爷爷手里顶下的。可惜三十几岁就病死。他奶奶没工作的。

    他爷是外商船公司的职员,年轻时风流,跟日本人争舞女,差一点被打死。因为奶奶的反对,才没把另一个舞女娶进做小老婆,他娘是反对不了的。娘也没工作。解放后爷失业了,几百元收入一下没有,气坏急坏,不一年就病死,才四十几岁。家里穷下来。所以他高中辍学捧警察饭碗的。

    他喜欢女人,可是真下手的只有两人,而且前一个只有一夜情。他是这样说的:“我宁坤讲话句句是实,最讨厌加油添酱·····我年轻时,谈过一个女友,家里是资产阶级,她本人小学教师。人漂亮,只是矮小,走在一起不相配。她家是花园洋房,讲明女儿出去的,别想要房子。我们谈了两年,没有发生关系,她不肯,说家里规矩大,她阿姐未婚先孕,从此不准进家门。我家属于我的房子是有一间,比较小,又是后房,后来是吹了······我在单位里算条件好的,有女同事欢喜我,一次看完电影,到我家坐坐,没人,我熬不住了,先抱,后来要干,女的不肯,说她是一碰就会怀上的。我想:难道你不是处女,有经验的?就罢手了。主要我心里没有吃准要她,否则我会干的,干了就负责么······这女警察后来嫁得不好,还怨我呢。我这样说,402你相信吗?”

   “相信的。”

    老郑点头:“吹牛没必要。”

   “相信,我就讲下去。我是寻了个造纸厂女工结婚的。人漂亮,一米六八,跟我般配。家里是很穷的。在结婚前没搞过她,她家才七平米,怎么搞?我这里又是奶奶和姆妈都在的。没想到一年二年、三年五年,一直没怀孕。第八年,我熬不住了,说我早检查了,你也要检查。结果在大医院查出了,她两个卵巢都坏了,有一个还开出婴孩的牙齿和头发,当年应该是双胞胎,没发觉。我灰心了,到现在我还是没小孩······单位里熟人寻我开心了,男的就算了,女的也这样讲!说我没用。我讲要不要试试,我的玩意很利害呢!后来真出了件事,我们押男女犯人去外地,回来时搭长途车,很挤,我们在后座,夜晚时女同事摸我了,还笑,说不来事,我说等等看,后来她说是结棍的。我要回摸她,坐的位置不对,没法动手······几个月后,局里值班,我俩碰在一起,在外面叫了酒菜,一起过了一夜。就这一回······出轨的第二个女人,就是为此我进来的:我本来是内勤,后来下放做户籍警,有个女的,是警民联系积极分子,本人是里弄小组长,和我有工作来往。人一米六十,一百斤不到,苗条丰满,有腔调!也是寻我开心,我讲没机会,否则叫你吃不消!她只是笑。有次开完会,让我上她家坐坐。一看没人,我就搞了。她没说话,让我走了······第二天,她打传呼电话找我,叫我快去,我赶到。她准备好跟我干,说昨天实在舒服,她从来没享受过!干完我要穿衣,她不准,要我抱着她。这样连着,一礼拜搞了五天!我说你老公发觉怎么办?她说那就叫他滚,他从来没来事过!后来当然被发觉了,先是她唸初中的女儿······她老公有亲戚在市革会,告我警察强奸人。找我谈,我不服,说你就讲有没有上床,我承认,就进来了。”

   “女的什么态度?”

   “现在讲了实话了。”

   “可是提审相信她老公的话!”

   “现在相信我了。说肯定是内部矛盾,但公安的声誉要维护。所以在找台阶,在找肯接受我的适当单位。”

    老郑道:“是个冤案。”

    老宁叹道:“我这人是下流,挖过思想根源的。我爷爷、我爷都喜欢女人······我自己三十岁前没碰过女人,只是幻想。结婚后,老婆又不行,劳动人民老实!我在分局后勤,收缴的黄色书多,我看得最起劲。翻译的,古代的,小册子,都看。思想上受毒,脑子里老想这个,钻不出来······组织上还问过我,怎么不打入党报告,我说我差太远了。其实成份也有问题,本来混混还可以,要翻得臭哄哄——”

    老郑道:“你阿哥好的。”

   “可是我阿弟呢?抵消了。”原来老宁是三兄弟,哥是大学毕业,思想很左的党员,在单位里当头。当初老二当警察也是他怂恿的,他托人办的,阿奶曾不同意,说警察是骑人民头上的。可是老大教育不了老三,老三支内去甘肃的厂里,竟参加当地人的反革命集团,相信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了,光复后让他做外交部长,他愚昧到会相信!判八年,因为不是骨干分子。现在刑满后留场了。

    天熊吃惊:“有这种事!”

   “一句不假。我阿奶有脑子,一解放就让乡下把田分了,结果是小土地所有者,没充公,否则逃不了地主!有一个舅舅,是一贯道,解放后崩掉的,子女勒令现场去看。据说我们兄弟小时名字也在名单上······阿奶还供弥陀佛,有仪式,弥陀生日,散面给邻居吃。我们家是很落后、封建的。”

    叹道:“爷爷三十八,爷四十六,你们谁会看相?我活得到四十六吗?还有三年······女人是祸水,我死在这上面了!自己不好······小梁,你有过女人吗?”

   “没有。”

   “你呢?有没有外插花?”

    摇头:“我是只有一个女人,老婆。”

   “你们正派,正派人安全啊。”

    “一贯道就要崩?”

   “他是点传师,说是害死人命。其实是穷人生重病,没钱上医院,找他,他给人吃了香灰,人死了。”

    两人白瞪眼。

    天熊有了一个想法,对龙头认真道:“你有没有想过,大西北那本书害了你,上海这本书却能救你呢?”

   “不敢想。”

   “为啥?我权衡过了,有一利而没一弊。你把书稿摘要写出来,请监方寄有关方面。你要突出它的意义,它的紧迫性。”

   “这倒是个想法。”

    起劲道:“你就说本要寄出,案发才耽搁的。你是不是冤案?”

   “不,我有问题的。”

   “那好,就说你是服罪的,送书稿不是为立功,实在是担心地面沉降,搞地质的职业良心。漂亮话尽管说,堵他们的口。一旦用了你的书,自然会有好处。”

    动容,而又迟疑:“他们会相信我?”

    老宁泼冷水:“不要找事。他们不相信的,还要骂你不想改造,只想逃脱。监规第一条,不许乱说乱动,这不是给他们借口?再说,还要连累我们,这是连坐!”

    天熊道:“不连累你,你就说是我们自称写交代好了。”

   “我是好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龙头道:“都不说了,我自己考虑。”

    想一天一夜,决定道:“试一试吧。我本来想好,到提篮桥也要寄出的,就提前了。这地质问题我研究透的,结论是成熟的,办法是可行的。老宁你不必担心。”

    老宁不说了。两人合作起来,天熊替他措词起稿。老郑对他的科学头脑和文笔惊讶,天熊觉得老郑的口才比写作强。冻得手指僵木,红肿像胡萝卜。

    老郑感激天熊,寻话道:“太空中有个天熊星座的,你是个人物啊。”

   “没这个星座的。”

    老宁又来了:“郑总不会错。”

    顺利写完,两封信和摘要,有几十页,用的印“陈述笔录”的红线白道林纸。老郑分别问管理要的。夹铁门还是面交管理,交哪一个管理,看法不一。

    老郑相信屠管理,天熊摇头,也只好依他。

    屠管理是难得巡视到三楼的,老郑抓紧机会,毕恭毕敬递上,屠管理诧异,接过一厚叠走开。

    日子在焦急的等待中过去。一礼拜后,屠管理巡监,想起道:“73,你写的东西不是吹牛吧?”

    连忙起立道:“不是。”

   “是认真的?”

   “是。”

    管理走了。龙头兴奋道:“有音头了,会不会已经寄出去?”天熊道:“没法知道。你要有思想准备,那结果反映出来会很慢的。”

   “我等得起。真要用我的办法,慢点告诉我没关系。苏联劳改营就是这样对待重要科学家的。我有希望了。”不忘感谢天熊,关心道:“你怎么不写条子要求提审,你说有八个月不提你了。你不是冤枉吗?”

   “没用。他要我瞎咬人,我怎么照办?”

    老郑理解道:“ 我有数,有这种事。政治上我是没倒过霉,可是老师同学里看得太多了。总是说话随便,朋友太多出的毛病。是不是?我见过两桩小事,进市看才想起,有点含义,你要不要听听?”

   “我受受教育。”

   “我因为写报告,借在部属一个机关里呆过。有个五十来岁老科员,勤勤恳恳,公家和私人东西分得煞清,一张信纸也不乱用。尤其奇怪是他每天一早到单位,决不掏钥匙开,总等第二个人开门跟进去。下班前再忙碌,他必定要比末一个先走一步。他随时报得出一个月里哪一天谁比他先来、谁比他后走。据说他多少年一直如此,而且他本人历史清白。没有问题的······另一件事,我回上海后,跟一个高中同学来往,他好客,家里地方又大,我常去玩。他有个父亲,老知识分子,从来不理客人的,见了我头一侧当没看见。我们走也不招呼,像看不见人。现在想想,他这样做是有苦心的,是对的,在中国做人就得如此!我们是太随便太自由化了,苦头是自己找的!”

    天熊道:“很有意思。”

    老郑道:“你是糟糕的,别的犯人要看形势、风向,政治犯不必看,永远在风头上,永远是打击重点。”老宁道:“现在政治犯这词都不许提。我在14号笼时,有个犯人说我们政治犯如何如何,被柳监长听见,开出来一顿打,打得耳朵出血,他还摸不着头脑。柳监长训话了,说不准说政治犯,要说反革命······这个人是几进庙的,青海也去过,知道事情很多。”

    老郑道:“青海好啊,我想念那个地方。”

    老宁道:“好得出!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地方。”

   “你们都去过?”

   “是啊。”

   “上海、青海,都是海,像命中注定是兄弟。”

    老郑笑道:“ 我待了二三年呢,我论西北部地质的书,写到那地方。矿产丰富,有黄金。海拔高,荒凉,交通原始落后。我们不在乎,到青海津贴高,连月薪有二三百,在那里钱没处花,回上海成大老板,‘大团结’一刀刀的。在荒野地,罐头吃光了,用发的真枪真弹打野物,生火烤了吃。有调皮的,拉响手榴弹在湖里炸鱼吃,浮上一片,蛮鲜的······”

    老宁道:“你不是犯人,当然开心。我只去过一次,向犯人外调情况。不是好差使,火车几天几夜,再是汽车。冬天冷得死人。一重重的秃山,逃跑的人只有饿死冻死。有少数民族,话听不懂。吃杂粮,米和面看不见。那时犯人要做十几小时,挖排碱沟、种青稞麦,低矮的土坯房。没电灯的,煤油灯鬼火一样。干活下地,中午是六谷粉窝窝头,早夜是稀糊糊,白菜萝卜和杂粮拌一拌,用桶装,像猪饲料。不是放开吃的,要分,分得不匀,要出人性命······城里好多了,有小饭馆、澡堂、剃头店,都是新生二字的招牌,刑满留下的人就业的。几十、上百里内是劳改地、劳改王国!”

   “政治犯多呢还是——”

   “都有。有一个现象,凡是犯人的地方,分三等人。一等是刑事犯,二等是配合队长、专门揭发人的政治犯,比党员还积极还左。三等是不肯揭发人的政治犯——就算作不肯改造,斗的厉害。”

    天熊想起老枪的话了,说有一套公安弄居民的办法,保密的,谁说出去要判刑。

    老宁不正面回答:“有些事是不大好讲的。我现在坐了班房,仔细想想我参与过的一些案子,大部分是冤枉,但不能说。公安是听上面的,上面要弄谁,交办下来,就有办法抓你,判掉你。有的人有社会影响,不好弄死,那就轻判几年,到了里面,轻轻一推——”做个手势。

    天熊不懂,可是老宁闭口了。老郑显然已听过,小声道:“市监是几层高楼,当中是个天井。”

    天熊脸色都变了。

    过一会老宁道:“老枪有的话真,有的胡说八道。其实胡说八道没关系,就怕说真的。比如我,做过后勤、管笔录、档案的,保密的案子一肚皮,我要说出来,没人当真。但有人查出是真事,我就完了。提审警告我几次的。”

   “所以你肚里憋得难受。”

   “没有,我不想这些事情,没有兴趣。”

   “你什么有兴趣?”

   “女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