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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最近去加州的频率比以往都多，应该是工作上的压力。
我们组最近又签了几个合同工，实验范围比我们三个当初开始的时候扩大了许多，主要是公司业务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竞争的压力。G 公司虽然是世界顶尖的公司，但随着全球整体科技水平的不断发展，世界其他公司也在同样领域取得了不容小觑的成绩，而任何科技领域的进步，都秉承着不进则退的道理。
我们又增加了一个秘书，David 有时跟我开玩笑，“Jasmine，早知道这么烦，当初还不如让你干这个活！”
我说，“我就知道这么烦，所以我不干！”
真的，不干不知道，那些繁琐的行政程序，扯皮，拉锯，勾心斗角，想来真是难为了Jason这么些年。
我和David握手言和后，坐下来好好谈过几次，把各自的分工明确了，又把能推出去的行政事务派给了新来的秘书。
渐渐地，实验组又恢复到了Jason 当领导时的稳定状况。
工作上的事情其实就是这样，只要你能安排好并掌控它，真的难不到哪里去。
但是生活就远远不是这样了！
首先你不可能安排生活。很多时候你看似安排得井井有条，可随时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打破常规的冒出来，让你措手不及，狼狈不堪。在实验室里，所谓的打破常规最多是想法，做法上还是要墨守成规，因为所有的科学都要严格遵守定律和规矩，可是生活中，人们对于定律和规矩总是抱着“我知道了，但是…”的态度。
至于掌控生活，古往今来好像还没人说过，“我能掌控生活！”在我看来，生活就像驾驶一艘夜航船，你知道未来的方向，知道自己的位置，你有航海图，有导航仪，但是没法预料在漆黑的暗夜里，会有什么在前方等着你。就算你能凭借渐渐丰富的航行经验，判断出激流，险滩和暗礁，尽可能地避开，可每次的惊心动魄乃至伤痕累累后，往往是身心俱疲的伤感和前程未卜的迷惘！
更何况，每个人差不多都可以在工作一段时间后，主动或被动地安排自己退下来，享受相对轻松的退休生活。但是，生活，有谁会说自己能退休？
David在工作上有越来越大的压力，我也不例外。
从前我们三个合作的时候，因为师出同门加上合作时间长，很多事情上有着令人羡慕的默契和同舟共济的配合，加上对彼此的信任和了解，即使我们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也能互相体谅和尊重，这么多年，真得可以被叫做“三个火枪手”或者“铁三角”！
但是随着人员的增加，每当课题或项目下来，讨论会上就意见纷纭乃至难以调和，之后的实验，就算彼此合作，也是各怀心机，完成实验，人人争功，一旦实验停滞或者失败就互相推诿，彼此对立。加上人员来自各种背景，相处时又暗流汹涌，风波不断。
大家庭长大的Jason当领导的时候，尽量让我和David把精力放在实验室的工作任务上，替我俩遮挡了不少风雨。
David和我都是知识分子家里出来的孩子，具体工作上确实能踏下心来苦干，可处理实验以外的杂务肯定不如Jason。我俩请教过Jason，受教不少，可也不能整天去打扰更加忙碌的Jason。我和David现在甚至连一起跑步的机会都少了很多。
David 还能尽可能地去加州疏解他的压力。
对于加州，我现在是能不去就不去。
老安的父母对我依旧和颜悦色，但也仅是和颜悦色而已，名义上我毕竟还是他们的儿媳。
老安就干脆对我直接说，小沈，我们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说，我最近比较忙，还没时间想，你有什么想法吗？
老安说，我是有想法，想和你谈谈。
我说，好啊，有什么想法你就说。
老安说，那我们找个合适的时间谈谈吧！
我说，好，我等着你！
老安一直没和我谈。
劳工节前，组里一个不小的实验项目出了纰漏，原因一时不明，David和我花了整整一个周末和项目的相关实验人员谈话，查找原因，还是没有结果，这种状况虽不常见，David 和我毕竟经历过，我们两个人商量等长周末过去，再一起解决。
David说，长周末会去加州。
我说，你去好好休息，别惦记实验室的事了，一切回来再说。
David说，谢谢你，Jasmine，能有你这个搭档我真幸运！
我说，别净说好听的，回来多干点活吧！
David说，这么多年，我就喜欢坐在一边喝着咖啡看你干活！
David去了加州，没再回来：回程的路上，暴雨如注的101公路转弯处，David的车失控，撞在了对面的车上。
David的父母和妹妹一家都从新泽西过来参加David的葬礼。
David的骨灰按照David的愿望被分成了三份：一份将被带回新泽西，埋在家族墓地里，一份留在西雅图离公司较近的一处墓园里，一份交给了从加州过来的Lawrence。
作为有点人生经历的成年人，看待事情的心态往往比较宽容。对于我和Jason，David是个聪明，善良，值得信赖的好同事，好朋友。我们三个J虽然都拥有令人羡慕的感情经历，还是衷心拥抱了Lawrence，David的伴侣，那个在David的叙述中，十八岁相识，二十二岁接吻的人。
葬礼后，我邀请两个J和Lawrence到我的花园里小坐。
我沏了壶茶，拿出做好的月饼，听黑发的Lawrence讲述他们两人的故事。故事很简单，两个黑头发的小伙子在校园里相遇，相爱，虽然小心翼翼，还是成了正果。
Lawrence是个小有名气的动画设计师，在闻名遐迩的M公司工作，参与了好几部动画片的制作。
相较于保守的西雅图，加州的氛围更宽松，在Lawrence的朋友圈里，David感觉更舒服，自在。
“我和D讨论过是否到加州定居的事，D说西雅图的工作更适合他，加州既然没有适合他的工作，我觉得还是尊重D的选择。虽然我们不能总是厮守在一起，可我们有自己热爱的工作，这点距离反倒是让我们更珍惜在一起的时光！”Lawrence微笑着看向我，“D告诉我，Jasmine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善良，最美丽的黑头发姑娘，我们曾经商量过，以后如果要孩子，会首先问问Jasmine。”
Julia抱住我抽泣起来，我忍住泪水，“Lawrence，如果你需要，我一定帮忙！”
Lawrence喝了口茶，“谢谢你，Jasmine，D不在了，生活对于我，就像画到一半的画，我没有心情再画下去了！”
夕阳西下，Lawrence抱着David公寓里的一箱东西离去。
两个J也相携着离开。
桌上的茶凉透了，秋天的花园里，各色玫瑰依旧盛放着，我坐在幽幽的花香里，想着Lawrence刚才说过的话。
其实每个人都面临过我当初的抉择。
义无反顾的韩灿决绝地选择了工作，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到工作中，成绩有目共睹，可背人处的伤心丝毫不会比我少！有一天，她对于自己的得与失如何评价？
两个J是最让人羡慕的，生活美满，事业成功，可两个J都不约而同地流露过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他们拥有了自己想要的工作和生活，却也不得不放弃家乡和亲人，我最能理解他们那种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的痛苦，幸福如他们，内心或多或少总有缺憾！
在众人眼里最遗憾的David 和Lawrence，在我眼里反倒是做出了最佳的选择，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热爱的工作，彼此尊重，不长的距离更是成全了他们的感情，也许要忍受时时的相思之苦，可有谁知道，那种苦对于他们何尝不是甜蜜的一种独特体验！哪怕如今两人天人永隔，那些曾经历过的美好何尝不是生活给他们最佳的回馈！
当年的我，放弃了他，和韩灿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还要忍受远离亲人的伤心，加上味同嚼蜡的婚姻，我当初的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事业？为了年轻时的梦想？为了自己的价值？
而他，如今的光鲜灿烂根本抵不住生活中的诸般失意，否则他怎么会满头灰发？如今又孑然一身？
如果…如果…我咬住嘴唇…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能重新抉择的那一刻，我会怎么选？他又会怎么选？
太阳落山了，秋风起了，我抱着肩膀，看着花园中的玫瑰，尝到了一股渐浓的咸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