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徒的葬礼(二)走在小平前面

几年后,外公的身子也日趋衰弱,出现了两次小中风后,他的腿脚开始不灵便,只能拄着拐杖在家附近
慢慢地走。

中风之前,他耳不聋眼不花,满嘴没有一颗蛀牙,牙齿整整齐齐结实得很。七十好几的他,还坚持定期
回长乐老家给乡亲义诊。他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筐,框里是他简单的行李,一天走几十里路到处义诊,
累了,就在乡亲家简单的吃一顿饭,住一晚,第二天又往临村去了。每次的回乡义诊都要花上几天时间。

那时我还在上高中,有些幼稚好高,和同班的两个女同学提到外公回乡义诊的事。同学打死也不相信七
十几岁的老人还可以挑担走几十里山路,笑我吹破牛皮。我的脸皮薄,受了嘲笑心里不爽,从此再也没
向任何人提外公的事。

外公常常跟妈妈说:“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死在邓小平前面。我受了几十年的迫害,多亏邓小平上台
才得以平反。邓死后万一变天,我这把老骨头再也经不起折腾啦!”

我本以为外公会像其他老人一样,有一堆放不下的牵挂:例如希望家庭兴旺,子女事业有成啦。但他的
心思似乎不在这儿。在福州自己的诊所给人看病,上门为孤寡老人五保户义诊,再定期回长乐老家义
诊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要活长些,少受些政治上的无妄之灾,无非想多帮些病人减轻痛苦。

中风后,外公说话含混不清,只有外婆听得懂他的话。病人找他,外公的切脉还是相当精准,只是和病
人间的问答要外婆翻译,他说了药方,外婆帮着记下来,拿给病人抓药。

96年底,外公又一次中风,这回病得不轻,他卧床好几个月,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97年一月,我和几个大学友好宿舍的哥们一起去厦门玩。出游的决定是匆忙下的。我的人生正处于
一个大低谷。我经历了一次严重的感情背叛,两年过去了心还是在滴血。我的事业也处在瓶颈,出国
留学办了几年次次皆铩羽而归,眼看熬成“剩女”了,还是冲不破这“黎明前的黑暗”。我深深沉浸于自
己小世界的悲痛,只想找一个地方放逐自己放逐忧伤,几个好友提出去厦门玩,我马上跟着走了。

到厦门后,和妈妈通了一次长途。妈妈和爸爸准备去外公家探视。妈妈在电话里颇为担忧地说:“我昨
晚做了一个梦,几个穿着白纱的天使来到我跟前,对我说父亲一生积德行善,感动了上天,她们准备
带他去天堂了,让我们不要担心.”

妈妈接着说,这个梦让她很不心安,她决定这段期间天天去探视外公。

自私的我仍然沉浸在自己感情事业双失意的悲痛中,很不以为然地安慰妈妈:“公公已经中风好几年了,
不是都挺过来了吗?这回也错不了,别自己吓自己。”

从厦门回来,我的负面情绪没有得到很大的缓解,终日沉溺于忧伤中,我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外公的病情
如此严重。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妈妈接到了妹妹从美国打来的长途,母女俩都很兴奋,通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
刚刚放下电话,舅舅急匆匆来敲门。原来一小时前外公弥留,舅舅打电话通知妈妈快来,电话却一直
占线。舅舅无奈,只好骑车赶来通知妈妈。妈妈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和舅舅赶回外公家,外公等不及
妈妈,已经咽气了。

妹妹为此很内疚,责问自己为什么打了那么久的长途,阻隔了妈妈和外公的最后一面。

外公出殡时,外婆只能送他的灵柩到家门口,按风俗,不能跟到火葬场。外婆像小女孩似的哇哇大哭。
她的哭声让我有些震惊:这个十五岁就当上家族女掌柜,陪着外公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坚强女人,原来
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我和妈妈都没有披麻带孝,妈妈说只有儿子和孙子才有披麻带孝的资格。我有
些郁闷,我最亲的亲人过世了,我却不在头上戴白身上批麻的那群人当中。

我和妈妈着最朴素的裳,跟着灵车去了火葬场,外公的遗体告别仪式就在殡仪馆里进行。外公的告别
仪式来了两三百人,大伙围成一圈,排着队向外公的遗体鞠躬。妈妈家的大多亲戚都在老家,我和他们
来往不多。看到那么多陌生脸孔出现在葬礼上,我好奇地问妈妈:“这些都是我们的亲戚吗?”妈妈答:
自家的亲戚只来了几十个,其他的都是外公的病人。他们感念外公的为人,特地来送外公一程的。
很多病人的家不在福州,他们是做了几十公里的公车,从外公的老家长乐特地赶过来的。

外公并非什么大名人,三十出头就家世破落,后半生遭际坎禀,牢狱之灾,下放之苦都经历过了。
难得的是他生性乐观,苦中作乐,看病行善的信念始终没动摇过。我从没有想过他高尚的人格深深
打动了他的病人,山长水远赶来送他最后一程。这些人的出现令我吃惊和感动。我挽着妈妈的手,
随着前来悼念的人流走到外公的遗体前,默默地,鞠了三个躬。自外公去世以来,我心里就堵得慌,
泪腺也似乎阻住了,很少流泪。我不知发生了何事,至亲的人走后不是会哭天抢地的吗?我的眼泪
却怎的不似决堤的河?

终于,告别仪式结束,工作人员推着外公的遗体去火化,我终于意识到这张熟悉又可爱的面庞终
将在我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一瞬间,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迷糊了视线。

外婆在家里也摆了灵堂,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和挽联太多,屋里摆不下,一部分被放在了靠街的大
门外。某天,一位身材瘦小头发雪白的老妪出现在外公的灵堂里,对着外公的遗像失声痛哭。外婆
不认得她,心里揣摩着老太太是不是老糊涂了,认错了人。外婆连忙上前扶着老太太,小声安慰。
老妪说,她刚巧路过,看到门口的花圈,才知道医生不在了,悲从心来,自己走了进来哭悼。老妪
八十多岁,是住在附近的孤寡老人。她每次来找外公看病,外公都坚持不收钱。外公对老太太说,
他看病有两个规矩:不能向孤寡老人和五保户收费,不能向年长于他的病人收费。每次给老太太
开完药方,外公就陪着老太太去巷口的回春药店抓药。老太太在外公的遗像前边说边哭,几个前来
悼念的邻居的眼圈也红了。

外公的一个邻居外号“单眼”,是瞎了一只眼的老寡妇,腰酸腿疼等老毛病很多。外公长年免费为
她针灸,减轻她的病痛。老太太的哭诉勾起了“单眼”的伤心处,“单眼”哭着对妈妈说:“你父亲
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对我那么好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垮了,死了.”

妈妈把这些事转告我时,我又哭了,上班时浑浑噩噩的,打不起精神。

一个月后,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无比沉痛的声音:邓小平逝世。我忽然想到,天主果真成全了外公
的心愿, 他恰恰早于邓小平一个月去世。

有了这个安慰,我的心稍许平静下来。半年后,我顺利地拿到留学签证,忙着收拾行李。妈妈帮我采
购了很多东西,我临行前,她对我说,她想去信天主。她家世代信主,我的高祖白手起家,短短几十
年间富甲一方,乐善好施,口碑极好,只是到了外公这代,经历了家破人亡等诸多变故,她开始质
疑天主的存在。她不明白,主为什么对他们的痛苦视而不见,做善事的人是否都要像她的长辈那样
活得连狗都不如。几十年来,母亲都在逃避神。她的行为无疑也影响到了我。我中学时读“圣经”,
纯粹是当作一门神话来读,籍以了解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学。我信唯物主义,曾经用极其犀利的笔调
批判过宗教信仰,说它们是“怪力乱神”之类的迷信。我的文章得了高分,自己还得意了很久。

妈妈向我提重新信教的事,我很诧异,赶忙追问原因。妈妈说:“几天前,我做了一个梦。我来到了
一个很大的公园,公园里绿草如茵,四周是参天的大树。公园里有一张长椅,我看见你大舅坐在那儿
冲我笑。我很怕,你大舅去世了那么多年,突然坐在公园里,我该不会遇到鬼了吧。于是我和你大舅
打招呼时,特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背。鬼的背是虚的,打下去轻无一物的感觉,只有人的背是厚实的,
拍下去会有响声。我拍了你大舅的背,厚实厚实的,我放心了,知道他不是鬼。大舅告诉我,这里是
天堂,你外公也和他在一起。于是我找啊找,在公园的另一角发现了你外公。外公坐在长椅上,笑
眯眯地说他和舅舅在天堂里很快乐,请我转告家人不必为他们担忧。”

妈妈说完这些,迟疑地看
了我一眼,接着说:“我很安慰,因为我最亲的亲人都在天堂里快乐地生活着。我仿佛也听到了主的
召唤,我做了这么多年的迷途羔羊,是时候回到他的身边了.”

我历来不相信梦的启示,但妈妈的关于天使和天堂的梦却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如释重负。外公一
生光明磊落,却似乎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总让我有些耿耿于怀。他一直笃信天主,被天使接送到天堂
是最好的结局,我的哀恸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slowly 发表评论于
感人至深
一师是个好学校 发表评论于
很感人。我相信,您母亲谈的是信一个创造天地的神,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神,并不是单单去信一个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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