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04月20日 星期一 北京青年报
◎依时
这张中国最美的女人的脸。93岁了,一头白发柔软地打圈,衬托着打了浅粉的两颊。镜片后一双眼睛,明亮如深静潭水。
秦怡说:请你们俩稍等一下。
说着把我们让进客厅。门一开,客厅暖气扑面。小小的屋内,花团锦簇。仅地下就摆了四盆开得极盛的蝴蝶兰,每一株都有半人高。她在鲜花围绕的单人沙发坐下,腰板笔挺,右手举起水杯。茶几台面上放着保姆预先为她留出的药,花花绿绿的一小罐,都搁在一只塑料瓶盖里。
瞧吧,我得吃药。秦怡左手拈起瓶盖,对我们笑道:现在,我可真成了蘩漪。
非常非常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一)
我请秦怡挑选上海任意一处地点,说她“一人一地”的“地理”故事。
我设想她会挑上影厂,或者她现在住着的吴兴路,又或者已经为她立了像的邵稼楼。但在电话里她几乎立刻就决定了“上海对我最有意义的地方,是玫瑰别墅。”
复兴西路44弄玫瑰别墅,是孙科二夫人蓝妮1938年建造的花园住宅小区。整个小区共7幢外观不同的房屋,每幢均为三层楼高,一个层面大约150-200平方米,一层住一户家庭。1949年冬,秦怡和金焰及家人住进了玫瑰别墅2号楼。此时距离他们结婚刚刚过去2年,儿子小弟刚满周岁。
约10平方米的露台位于客厅左侧,既能连接客厅,也能通向卧室。在之后的岁月里,这个露台让她的家庭平添许多情趣——孩子往往通过阳台从一间房间转到另一间房间玩捉迷藏,一路咯咯笑个不停。
曾誉满上海滩的“电影皇帝”金焰是世家子弟出身,是食不同之物要用不同餐具去搭配的考究人。生活安顿下来后,他开始在大露台上植花架鸟、养猫养鱼。夏季傍晚,全家在露台上乘凉,满露台的玫瑰、月季、石榴花盛放如碗盏一般,姹紫嫣红煞是好看,香气扑鼻。
但秦怡往往因此不安,常常劝丈夫要“跟上时代”、“不要分心”。她说:“我和他讲,有空养猫,不如多读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说得多了,他不开心。一来二去,感情也淡了。你能明白吗?”
说罢头微微向我转来。
这张中国最美的女人的脸。93岁了,一头白发柔软地打圈,衬托着打了浅粉的两颊。镜片后一双眼睛,明亮如深静潭水。
我刷刷低头记录。半晌说,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一点儿吧。抬头一看她依旧看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在看我。
她所等待的也不是我的理解。
其实大概4年前,我参加上海妇联系统“巾帼跟党走”报告会上见过秦怡。那天,她来做报告,回答说为何自己在1941年就参加革命,却到1959年才入党。
心结是,她听说战争时期一名女党员,敌人当其面把她的孩子顶在刺刀上逼问。孩子哭声震耳,女党员心疼地昏死过去,但终究没有吐露党的秘密。最后不耐烦的敌人杀死了婴儿,奄奄一息的女党员抱着孩子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庆幸自己守住了底线。
秦怡自问,我那么爱孩子,若敌人拿我儿子对我逼供,我未必能抵抗住。我死不足惜,孩子死了我不忍心。“都说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我是吗?”那天她娓娓道来,把在座800多位女人说得纷纷擦眼角。
她为这份母性,考虑了足足18年。直到1959年,组织上再次劝说她,“已是和平年代,不会有刺刀抵着你孩子的情况出现来考验你了。何必多虑。”方入党。
可是报告会上,她又自问,也问大家:是不是和平年代,就没有考验了?“革命的不同时期,考验也一直出现,只是形式不同而已。我想在和平年代,选择不同的道路,本身也是一场生死考验。”
(二)
说到养狗,在拍《渡江侦察记》时,陈述为剧情需要养了一只大狼狗。
那只大狗在上影厂内走来走去,秦怡怕得要命。有时开会,大狼狗走进会场,径直就过来蹲在秦怡边上,把下巴搁在秦怡大腿上,呼噜呼噜看着秦怡。“我大气也不敢出。”秦怡说。
可是大狗在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我们都哭了,”秦怡说,“虽然后来陈述又养了狗,我们却谁也不愿意理睬新狗,我才意识到我们有多喜欢那条老狗。”
可是回家看到金焰养了狼狗,正在高高兴兴逗着玩,秦怡又不自觉拉下了脸道:“你为什么不能多花点时间学习”。她穿着新发的军大衣,急问西装革履的丈夫。
(三)
金焰一直没有重拾昔日“电影皇帝”的地位。经常出去拍戏的反而是秦怡。
一次秦怡外出拍戏,回来时在田埂上随手摘了野花,不知不觉就把小花带回了家。回家后,她顺手把花插在了露台花盆上,之后便浑然忘了此事。
几个月后她不经意又到露台上,才发现,这白色野花开了满满一大盆。原来金焰一直在照料着它们。原来金焰,早已默然送走了宠物,但依旧留着一露台的花。秦怡坐在露台,看着一盆小花,久久难言。
1983年,最冷的12月底,金焰去世。翌年春天来临,秦怡去露台时,跃入眼帘的是一片枯枝败叶。她找到曾给自己惊喜的白色野花的花盆浇了水,一边请求道:“为了我,为了老金,你再开放一次好不好?”
第二天工作午休时,秦怡一路小跑赶回家去,推开露台的大窗,只见到阳光下,这盆白色野花足足开了42朵之多。她一朵一朵数着,“小白花,小白花,你这么好,你没有让我失望,你又使我鼓起勇气去生活!”
可惜,小白花从这次盛开之后,逐渐枯萎,自此之后,它再也不抬头了,以致全部枯萎。
1990年,秦怡离开玫瑰别墅,搬到吴兴路居住。
(四)
吴兴路的住宅里,她亲自指导有点紧张的小娴打光。
“那里反光,你到这里来。”秦怡招手说。后来又站起来,和我俩分别合影道别。慈祥如邻家祖母。
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两幅秦怡不同时期的人物肖像油画。于是在合影照上,就有四张脸。我和93岁的秦怡,以及30几岁的秦怡,和80多岁的秦怡。
尽管在玫瑰别墅失去老金,尽管在那里儿子生病,尽管如此,玫瑰别墅依旧是秦怡在全上海最喜欢的地方。她说,我不会再去了。我一个人留着我们全家的回忆。
她坚持把我们送到门口。电梯门慢慢合上了,楼道里她绿色的毛衣,她的围巾,她笔挺昂起的脖颈,她动人白净的脸,她招牌式的微笑,一帧一帧消失。
(五)
我和小娴那天一起去了玫瑰别墅。
那间住过秦怡、住过金焰,也住过蓝妮和孙穗芬的屋子如今空关着。
大雨倾盆,跟着上来的门房急着去关窗。而我们站在十二扇法式大窗户前,左手边就是连通客厅和卧室的露台。露台上空无一物。房间里空无一物。
弄堂里静悄悄的。大雨的窗外,花园里有一棵柚子树结了硕大金黄的果实。全中国最美丽的女人应该也从这个角度凝视过这棵树吧,我想。
大雨下,玫瑰别墅里什么声息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