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的祭日。像往年一样,下了班去买一束她喜欢的鲜花,一台蜡烛,放在她的照片前,点上,今夜我一定要好好陪陪她。十三年了!难以置信!我们母女阴阳相隔竟已那么久了!对我来讲仿佛好像只是一个电话打不通了而已。这些年来我一直就像一个不小心和母亲走失了的孩子一样,到处寻找她的踪迹:在旧年居住的四合院,在她工作了近四十多年的医院,在她天天走过的大街小巷里,在全家人的聚会上,在她钟爱的饺子美味里,在她亲手种植的香椿树下,在我那日渐衰退的记忆里,在我那无休无止的梦境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那慈祥的微笑,她那爽朗的笑声,都还和从前一样。
一直以来想写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可一来关于母亲题材的文章多不胜数;二来前人之述备已,老舍和胡适写的《我的母亲》感人至深;三来甚至就连我这个她最得意的女儿都觉得她太普通,太寻常了。说实话,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困惑:母亲这平平常常,辛苦操劳的一生意义何在?她的生命价值又何在?难道只是为了结婚生子,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姐弟四人抚育成人,然后再帮助照顾他们的孩子,之后就撒手人寰吗?我甚至常常为母亲鸣不平,难道就只为了一个简简单单地活着和人类繁衍为最终目的吗?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几次提笔,却又都搁置。
年轻时代的我自命不凡,自以为受过中国最好的教育,名牌大学,又留学海外,信奉“天高任鸟飞, 海阔凭鱼跃”,自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任意翱翔,这一生定会过得更为精彩,更有价值。岁月如水,不经意中我的女儿长得比我都高了,两鬓也已斑白。在经历了一些生活磨难之后的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和母亲有着一样的生活轨迹,和天下所有女人一样: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和母亲当年一样为了生活而不得不谋生。不同的只是在异国他乡活着,还反添更多一层的乡愁和亲人的离愁。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我才看到了许多过去不曾看到的层面,我才发现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懂了母亲,才真正理解了母亲,才明白她这一辈子过得多么不容易,又过得多么成功。为人一时容易,做人一世难呀!
母亲从小生长在河北农村,个子高挑,黑黑瘦瘦的。年轻时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从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看,除了那股掩不住的乡土气,模样还满标致的。母亲很少和我们提起她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情景,也许太久远了,她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印象里她只提到过两三次。一次看电影《红旗谱》,母亲告诉我那个朱老忠是以你姥爷为原型的。姥爷是个地下党,她小时候总见他神秘兮兮的,出入无常,常开密会,母亲小时常帮着在门外放哨。还有一次母亲感慨自己上了年纪:“唉,干点活就腰酸腿痛的。小时候干的那么多农活也不觉得怎样!" 我吃惊地问:“妈妈,你小时还干过农活呢?”妈妈反问:“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干,锃脖呀?”我好奇地问:“那你小时候都做什么呀?”她只答:“什么都干。哪像你们城里的大小姐们那么命好只吃不干呀?”再有一次,就是 2002年她病重时,我在医院陪她。有一次她做梦,醒来告诉我:"又梦到带你们回老家了。真奇怪!“她自言自语道:“那地方又脏又穷,黑灯瞎火的。我一个人回去也就算了,老梦见带你们回那儿干什么呢?”
母亲小时候在老家生活的真实情景到底是怎么样?我不得而知,年轻时也从未询问过。不过,1983年我曾陪母亲第一次回到河北老家,当一走进村口时,眼前的情景让我就不由得目瞪口呆了。一二十个赤条条的像黑泥鳅似得半大小子们,正在村口的一个与其说是个水洼,还不如说是个泥洼里戏水,不,应该说是戏泥。我茫然的问母亲:”他们怎么在这么脏的地方游泳啊?"母亲答:“那他们去哪儿呀?这可是全村唯一可以玩水的地方呀!”当时没有多想,现在明白了那儿也一定是母亲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
一进姥姥家的院子我又一次石化了。那个被母亲称作家的地方只是破旧不堪的两间小屋,外间是炉灶生火做饭的地儿,堆满了农具,粮食,杂物。里屋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个土炕,满屋子飞着的嗡嗡响的苍蝇。我不解地问母亲:‘这就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吗?就这么一小间,几个舅舅和老姨他们都住哪里呀?”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自身:“咱们就住这吗?这怎么住呀?”母亲大概是嫌我话太多,有点不耐烦地说:“住得下住不下都得住,总不能睡到院子去。”更奇特的是晚上,日落之后全村就像回到了原始社会时的钻木取火的年代,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带来的手电竟成为全村唯一的灯火了。只离北京几百里远的河北老家居然直到八十年代还没有电,更可想而知母亲小时候,四十,五十年代的老家会是什么样子了?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起她孩童时代生活的情景,不单单只是为了在她京城里长大的子女们面前保持一点点自尊,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除了贫穷,困苦,饥饿,劳作,就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她的记忆里大概也没有留下其他什么印象了。
1955年是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她才16岁,花季般的少女,经亲戚介绍她认识了父亲。父亲一解放就进了北京城,早已开始城市化,风华正茂,风流倜傥。见到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连我们姐妹们都惊呼“好帅呀”,更难怪少女时代的母亲一定是一见倾心。我们几个有时缠着父母让他俩讲讲恋爱史。据父亲说:“当时见你妈那个土气呀,又黑,本想让她回老家去,可是你妈她怎么也不回去。后来经不住老乡亲戚们劝说,就和你妈结婚啦!”妈妈是最要面子的,架不住父亲在儿女面前如此说,抢白道:"谁看上你了,当时我找人算过命,说你是个大漏斗,不能嫁。要不是那次你请我看那场电影,我早就走了。”他们俩到底谁先看上了谁,现在都已不重要了。一个不经世事的十六岁的少女对未来和爱情充满憧憬和渴望无可非议,对帅气的在京城工作的父亲一见钟情也无可非议。她当时一定是厌倦了农村贫困和无望,当命运之神眷顾她时,十六岁的她果断抓住这人生也许只有一次的机会,勇敢地接受了生活的挑战。更重要的是,自此坚定执着地跟着这个她一眼相中的比他大八岁的男人,风雨同舟地走完了近半个世纪的人生之路,无论日子有多么艰难,从未彷徨犹豫过。1955年我父母结婚了。父母始终保存着几件结婚纪念品:他俩的结婚照,一面写有“革命伴侣”的圆镜和一本用粉色绸缎包裹着的嘉宾签名册。曾看到他俩带着老花眼镜一起翻看,共同回忆那美好的时光。
完成从一个农村姑娘到城里人的转变,对母亲来讲一定是一个脱胎换骨的痛苦过程。婚后母亲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谋生: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在京城立足。当时附近一家大医院正在招人,但要经过文化考试,这对于只上过一两年就缀学的母亲来说却是件难事。于是父亲就担当起母亲的辅导老师,顺便一起扫盲。有自己的丈夫亲自教授,母亲一定也学得非常用功,竟然通过了考试,成为医院的正式职工,分配到新建的病案室工作。工作问题解决了,母亲就可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和丈夫一起共同承担家庭生活的重任。
对母亲来讲,城市化最难的莫过于思维方式的改变和学会像城里人那样言谈举止,为人处世。城里姑娘们的轻蔑目光一定曾让母亲自卑了很久,造就了她非常敏感,自尊,好面子的秉性。我印象里母亲从未花枝招展地打扮过自己,平常穿着朴素,但总是洗的干干净净的。最鲜亮的一件衣服就是一件暗红色的中式棉袄的衬衣,记得妈妈同事里有一个电影厂摄影师的俄罗斯藉的夫人叫双阿姨的,打扮入时,时常来家小坐。她总是以教训的口吻和妈妈说话,对妈妈和我们几个孩子评头论足,好像谁赋予她特权了一样:“你别傻了,我说你怎么进城这么多年,乡下人的脾气一点也没改呀!你倒是对人实心实意的好,可人家却拿你的好心当驴肝肺。”“哎呀,不是我说你,你这身上的衣服得还是去年春节买的?瞧你年纪轻轻的,总穿这么素气,也该好好打扮一下你自己了。也该给几个孩子买几件漂亮衣服穿了,别那么抠。这如今人都势力眼着呢,人是衣服马是鞍嘛!”小时候感觉妈妈是不喜欢她来家的。可每次她走后,妈妈就真的拉着我们姐妹去买衣服。我不解的问:“妈妈,又不是过年,干嘛买新衣服穿?”妈妈答:“咱不能叫人看不起!”
五十年代的北京流行跳交际舞。一次听爸爸说起:“你们妈妈年轻时可是个舞迷呢!" 这事后来得到了姥姥的证实。那年姥姥来北京给我们讲了一段趣闻:“你妈年轻时可爱跳舞了,总去舞会。一个晚上,我一个人看着英英(我的大姐),哭着哭着,忽然不动了,小脑袋也耷拉了。我怕是煤气中毒,你爸那时出差不在家,你妈去跳舞去了。我又不认识医院。幸亏邻居老吴热心肠,抱着直奔急诊室才救过来。你妈回来后悔的不成。你爸回来后好一顿说你妈,从此你妈就再不去舞会了。”我们姊妹几个听后忍俊不止。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整天围着厨房转,跟锅碗瓢勺打交道的母亲年轻时竟也曾有如此雅兴。是呀,谁不曾有过靓丽的青春岁月,谁年轻时没追求过时尚。可以看出母亲也曾追逐过潮流,她渴望能真正像城里姑娘那样生活。但是为了她的孩子,她的家庭,年纪轻轻的她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忍痛割爱。尽管痛苦,然而她没有畏惧,勇敢地接受了生活的挑战;并心态积极地去适应全新的生活,努力奋争过她想要的生活,为此她从未后悔过。
然而,更大的生活挑战摆在她的面前。怀孕,生孩子,而且在那个不知计划生育为何物的年代,为了让夫家后继有人,香火延续,尽到人妻,人媳的责任,母亲竟然在十年内从未间断怀孕生产。而她生第一个孩子时还不到十八岁,她自己还没有长大,却要挑起家庭的重担。小时记忆里的母亲时时刻刻都在忙。每天早晨她总是第一个起床,给大家准备早点,或出门买油饼,豆浆,她自己随便吃两口,就匆匆忙忙的去上班;中午下班回来又赶忙准备一家子的午饭,待一家子吃完收拾停当,她还没躺上十分钟,就又得爬起来去上班;下午一天班总算结束了,她又都操心一家子的晚饭了,到街口的商店去采买。到了周末,她又想办法给全家改善伙食,变着法的多做出几个花样,让我们几个孩子的小嘴解解馋。想我现在整天为做小小的三口之家的饭都发愁,真不知母亲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六口大家的一日三餐是如何做下来的,心里不由地着实佩服母亲。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趴在后窗户上看到母亲吃力的挑着两个大水桶的背影,还有就是她在水池边洗着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被单。尤其是数九寒冬,冰冻三尺,水冷的扎手,她不得不对些开水继续洗。想想我现在只一个孩子,天天上班,都已感到力不从心;真不知母亲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四个孩子,是怎么对付下来的?记得有一次曾经问过母亲这个问题,母亲告诉我:“确实很难,尤其是你姥姥那年回老家给你大舅看孩子去了。你爸爸整天出差,你们四个又小,难呀!我当时难得差点就辞了工作。不过,后来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现在想想当时是对的。”母亲的感叹是有她的道理的。我们认识的人中就有几家因为孩子多,妈妈辞了职,结果余生也只能是个家庭妇女了。我不能不佩服母亲的坚韧和耐劳,这一点得益于她小时候的艰苦环境。吃过苦的人才不俱吃苦。母亲常说:“这世上哪有什么苦是人吃不了的呢!多吃点苦不是坏事。想想确实也是这个理,一个从未吃过苦的人又何知甜为甜呢苦都吃完了,剩下的就该是甜了,苦尽甜来说的就是这个理。”如果说我还知吃苦,勤勉的话,那一定是传承于母亲的优点。
母亲是有她的倔强的,她生来是不肯求人的,什么事她能自己做的,她一定自己做;如果她做不了的,她宁可不做了,她也不肯求人。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她工资又低,39元,父亲也只有60元。一个月不到100元的收入让他们很难支撑一大家子的开支,常常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多是不到月底,钱就已花光。妈妈宁可咬紧牙关,再勒紧点裤腰带,也不肯向被人借。妈妈单位知道我家困难,向妈妈提供家庭困难补助。妈妈只拿了几个月就说什么也不肯再拿。记得有一次单位领导董叔叔亲自把申请表格送到家来,说只要填了马上就可以批,妈妈却婉言拒绝了。待董叔叔走后,我自作聪明的问母亲:”单位既然白给我们补助,为什么你不肯要呢?”妈妈告诉我:“我们能自己想办法解决,就尽量不求别人。拿了别人的钱,总是会被别人看不起的。”不让别人看不起是母亲一生为人的信条,这也许是为了保持她的自尊和骄傲,但却深深影响了我。我虽然从未大富大贵过,可依靠自己的力量,收入开支预算,不使亏空,从不肯轻易举债,因为我时刻记着母亲的话:"决不能叫人耻笑!”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燕赵女儿们更是热情,豪放,慷慨,大方,这在母亲身上表现的尤为突出。母亲为人热情,真诚,不计得失。凡是家里有客人来,她一定倾其所有,筹措调度,每次都像变魔术似得摆出一大桌的饭菜。讲究时鸡鸭鱼肉;简便时炸盘花生豆,凉拌几个小菜,绝不会叫客人短了下酒菜。再闷上一锅米饭,炒上几个热菜,末了,再烧一锅鸡蛋西红柿汤或黄瓜鸡蛋汤,一定叫客人高兴而来,满意享够口福而归。母亲为人大度,热肠古道。街坊邻居自然不用说,锅碗瓢勺,酱油盐醋,只要张嘴,从不会说二话。记得妈妈有个抽屉,里面装满了各种药。它不光是为我们几个孩子病时之需,也是我们全院的百药箱。记忆里全院子的人几乎家家都向妈妈要过药,头疼脑热,上火咽痛,拉肚便秘,伤风背痛,妈妈总是倾其所有,救人之急。
上个世纪七十,八十,九十年代,上医院看病是件很难的事,走后门也就成了一时的风气。母亲在医院工作,每天找她帮忙的人如门庭若市,走马灯似的:爸爸单位同事,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学校老师同学,挂号,开药,找好大夫,住院转院,应有尽有,好像这医院是妈妈开的。妈妈则是有求必应,并且一视同仁,能帮的决不推辞,有时对那些从老家来北京看病的老乡,不仅要带他们看医生,还要亲自下厨给他们做饭吃。而那些没钱住外面的,母亲还得留宿他们;末了,再开上大包小包的药,连同衣服,盘缠一起奉送。母亲也常抱怨,让父亲少揽事;可揽来了,她也无奈,只好继续帮。要说那些年我家的大多社会关系也多是妈妈为下的。逢年过节,光是送的挂历就不计其数。妈妈却是这辈子也不会求他们替她做点什么,她大概也从未想过求人家替她做点什么。但她的助人有时也会带给我们家意外的好处,深受其惠。有一次爸爸单位的房管处处长的母亲大人病危,拉到急诊室抢救,命在旦夕,那处长无奈大半夜敲响我家的门。母亲穿上衣服随他到医院,帮他找最好的大夫,安排床位住院,总算保住了处长母亲大人的命。一个月后痊愈出院,那处长亲自拿着礼盒上门致谢,母亲依然没有提任何要求。不过,父亲为我要的后院的一间小屋的被搁置了一年多申请很快批下来了,我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天地作为我的书斋读书学习了。
母亲的心是很仁慈的,她生来见不得悲哀,悲苦,悲惨的事情。记得当年好羡慕母亲能亲自到人民大会堂观看朝鲜《卖花姑娘》的演出,待母亲回来迫不急待地想打听演出的情况。谁知母亲却不敢正视我们,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已哭得又红又肿。母亲喜欢看电视,尤其是连续剧,《白娘子传奇》,《渴望》一集不落,而且陪着剧中人喜怒悲乐,哭到泪奔。我总是笑母亲,眼泪这么容易就被赚到。母亲不在意,继续轻抛着她的泪。唐山大地震时,医院送来了无数的伤员,看到他们家破人亡,无衣无食,母亲从家里拿出衣服,食物,钱粮,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那些不幸的人们。记得文革时有一次医院保卫处抓到一个小偷,也就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居然在楼上用皮带抽打他,那凄惨的叫声整座大楼听得清清楚楚。在楼下工作的母亲听不下去,只身跑到楼上制止他们:“他还只是个孩子,干嘛下这么狠的手。再说他犯法,可以送他去派出所呀。”现在我想起这件事奇怪当时整个大楼那么多的上班的人,似乎对疯狂时代,疯狂的人们,疯狂的事情早已麻木不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只有母亲不忍听之,出面制止暴行,也可见她的善良,淳朴之心从未泯灭。
母亲的慈悲还体现在小动物们身上。我从小喜欢养猫,每天晚上妈妈忙活完全家的晚饭后,还帮我一起准备猫食。动物是最有灵性的,我给它起的漂亮名字它理都不睬;倒是妈妈随便顺口叫的“犇犇”,它倒视为正宗,百叫百应,而任我大呼小叫,尴尬不止。一次我的闺蜜家的猫“黄黄”病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眼看要断气,我俩急的不成。我灵机一动:"对,找我妈去看看有没有好药。"母亲从她的一抽屉的药里迅速找出一瓶药,平生第一次当了一回的兽医:“估计是吃什么吃坏了肠胃,这是最好的消炎药。赶快回去拿水灌下半片。记住,这药很厉害,最多半片,应该会好的!”我俩火速赶回她家,按照母亲的话先灌下去半片,不见动静,索性将剩下的半片也一股脑灌下去。奇迹发生了!行将断气的黄黄蹭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到饭盘前,大口咀嚼起来,病一下就好了。只是从此落下了后遗症,傻吃傻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再也没有了从前的乖巧和灵性了。
母亲为人宽厚,宽容,大度,总是为别人着想。记得妈妈有个同事马阿姨,有事没事就跑到我家,找妈妈喋喋不休唠叨单位家里那点事,而且常常是千言万语,一泻千里,从太阳高照一直到太阳西斜再侃到万家灯火,害得我们吃不上晚饭。可伶我们几个小孩饥肠辘辘,每每祈盼奇迹发生,让她立起告辞。我们几个抱怨,母亲总是说:“人家心里有不痛快的事想和我聊聊,我总不能下逐客令吧!”母亲帮人,不求回报。她常说"人这一生谁还没有个灾没个难的,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吧." 记得有一年院子里新搬来一家人,男的是复员军人,老婆和两个孩子从山东农村来,没有户口,自然就没有粮票,吃饭就成了问题。母亲见他们挺难的,就每月从家里拿出粮票帮助他们。我问她为什么我们要帮他们,母亲只说:“我们反正也用不了那么多,可他们急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这样坚持了好几年,直到敞开供应,取消粮票为止。后来这家人为了一点小事,和我们反目成仇。我们姐妹愤愤不平,大骂这一家是白眼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帮他们。母亲却说:“当初他们有难,我们能帮,自然要帮;我们当初也没指望人家回报什么。我们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如果说我本性还算宽容大度,那一定也是承继于母亲的功德。
在我心目里母亲是勇敢和坚强的。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过慌乱,六神无主的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沉着应对。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出差,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照顾我们四个孩子。有一次数九寒天,窗外北风怒吼,如鬼哭狼嚎。母亲带着我们围坐在暖暖的炉火旁,讲故事,唱歌,做游戏。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得我们一个个都躲在了母亲的身后,谁也不敢开门去。母亲让大家镇静,她从容地站起身去开门。原来是父亲从东北出差回来,我们高兴地跳跃起来。上中学的时候常常陪母亲到医院值夜班,偌大的五层大楼空无一人,漆黑一片,十分怕人。最让人头痛的是半夜病人急诊,医生提调病例,而恰好在存放在三楼的病案室里。母亲知道我害怕,从不让我和她上楼,嘱我把门反锁好,在一楼等她。而她一个人独自穿过漆黑的走廊,爬上三楼去提病历。我问妈妈:“那么黑,你不怕吗?”母亲答:“怕,也得去,这是工作。”记得有一次等着等着母亲我却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母亲从楼上回来怎么也敲不开门。母亲担心我出事,冒着摔下去的危险,竟然通过隔壁大厅的窗台从开着的窗户爬进来,见我是在酣睡,才知虚惊一场。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家里的房子被震倒了,一家人顿时无家可归。母亲没有哭,没有慌乱,带着全家人住到医院的抗震棚,并在医院食堂入伙,吃住在医院,一下子就好几个月,直到倒塌的房子重新修建好才搬回去。六四那夜,全院人坐在院子里听了一夜的枪声。弟弟一夜未归,全家人一夜未眠。母亲整夜一趟又一趟地往医院跑,希望能找到弟弟。但看到送来的那么多的满身是血受伤的市民学生,尤其是一个在西单被打死的一个十岁女孩子的尸体时,母亲再也忍不住地哭了。直到天亮,不见弟弟人影,父亲叫全家做好到北京各大医院认尸的思想准备。直到第二天中午,弟弟才死里逃生地回来。连我从未见掉过一滴泪的父亲禁不住嚎啕大哭,母亲只是在一旁劝慰着父亲,陪着落泪。很快她就擦干眼泪,忙着筹办采买储备一家人的食物米面和水,以应付不时之需去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在海外,无论发生什么难事,我都会想起母亲的坚定的眼神,心中也就无所畏惧了。
一个幸福之家背后一定有一个能做无米之炊的巧妇支撑着。母亲用她的巧手做出的美味佳肴将全家紧紧维系在一起,吃在我们家是件很愉快,很享受的事情。母亲的烹调技艺在街坊邻居,单位同事,同学朋友中颇负盛名的,尤其妈妈做的饺子更是远近闻名。妈妈对饺子的偏爱几近我无法理解的程度,每当下午下了班,她发愁晚饭吃什么的时候,最后的选择肯定是饺子。对母亲讲,天下找不出一样食物比饺子又好吃又实惠的了。妈妈的话:“好吃不过饺子。肉,菜,干的,稀的全有了,末了,还有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母亲做饺子有一绝:这世上只要叫得出名字的蔬菜,没有入不了她的馅的,而且是各有味道,鲜美无比。每每下学回来刚进院门口,就能听到母亲在厨房里锵锵的剁菜声,不由探头问一句:“又吃饺子呀?”妈妈没好气的说:“怎么叫又吃?吃的时候怎么也不见你们谁少吃一个呀?”妈妈做饺子,我的任务就是擀皮。不知是写字写的,还是擀皮擀的,我的右手腕居然成了伤腕子。我有时和母亲开玩笑说:“妈妈,你小的时候,姥姥是不是从来不给你吃饺子啊?你怎么这么爱吃饺子呀?天天吃也不腻。”妈妈怔了一下,笑着答:“可不是,小的时候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饺子呢!哪能像现在,什么时候想吃就吃。你呀,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呀!”妈妈天天像变魔术似得给我们变着花样做,不但我们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就连我的同学朋友凡在我家吃过饭的也都是念念不忘。我的好朋友先我出国的写信回来说:“知道我现在最想念北京的什么吗?就是你妈做的茴香陷饺子。”大姐二姐出嫁后,大姐夫,二姐夫和她们的孩子也加入了母亲的食客大军。几乎每个周末姐姐们都带着一家子回娘家,母亲主厨,每个人都要做一个拿手菜,母亲凉热荤素,一摆就是十几道菜肴,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其乐融融。那些岁月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我们家的黄金岁月,可惜美好的岁月都是留不住的。
我出国后最想念的也是妈妈的饭菜,实在馋虫难忍,就只好凭着记忆自己试着做,还时不时打电话向妈妈讨要真经;如今也练就了一身的厨艺,下得了厨房了。逢年过节,我也学得妈妈的样子随时可以摆下一桌的饭菜犒劳中外食客。当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也真不愧是我妈的女儿,我最爱做的也是饺子,我女儿最爱吃的中国饭还是饺子。我的朋友们多誇我做的饺子好吃,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比起母亲的饺子还差那么一点味,是什么呢? 我自己一直也说不清。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忽然悟出来了:是爱,是我的爱,还没有母亲的深厚,博大,是饺子之外的亲情沉淀得还不够。
1994年底我离开北京去加拿大留学。母亲听说蒙特利尔很冷,特意给我织了一双厚厚的毛袜子,怕我冻着。我来后也只穿过一次,就再也舍不得穿了。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母亲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心悬在半空,直到收到我的第一封平安信。2001年第二次回国探亲,母亲高兴地陪我到处转。我却吃惊地发现母亲竟连一个过街天桥都上都费劲,喘得厉害。我劝她好好查查,她答应我走后一定去看看。2002年夏的一天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母亲病得很厉害,我在梦中把自己哭醒。不久就接到家里的一个急电:母亲病危!我不顾一切的赶回去。母亲见到了我,竟奇迹般地又好起来。我豁出去丢掉工作,一口气在北京呆了两个多月,天天去医院陪她,做饭给她吃,陪她聊天。她说她想把病养好,去加拿大看看,帮我带带孩子。待我走的那天,母亲强打精神,泪水却忍不住往下流。我紧紧抱住母亲,一眼也不敢看她,径直离去,心里预感这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面。我回来后每周都打电话给她,陪她聊天,劝慰她。后来我怀孕了,当我知道是个女儿时,我第一时间告诉母亲。母亲高兴极了,每次电话叮嘱我别人给的衣服一定要好好消毒,小床一定要擦干净。2002年十月底的一天,是我和母亲最后一次通话。她的声音不像往常宏亮,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时而沉默,似乎有话想说。我问:“妈妈,你累了吗?”“是的,我累了,我想休息了!”想不到这竟是母亲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再打电话,家里说妈妈又住院了。我要求和妈妈通话,他们推说病房没有电话,手机又总凑不好时间,每次只好打电话给父亲问母亲的情况。父亲和小保姆两人给我演着一出一出的戏:“正给你妈熬着鸡汤,一会就端过去。”“你妈今儿不错,吃了不少。”我自己的产期临近,又是难产,产后发烧又住了十几天的医院;自己带一个新生儿毫无经验,忙得不可开交。每次只是打电话给父亲问妈妈情况,爸爸依旧说着同样的话,演着同样的戏。我自己也没有多心。只是那段时间,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我和姐姐们去买墓地。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心悸不止。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父亲才告诉我:"你妈已走了半年了。你有身孕在身,家里人怕你受不了,万一有个好歹,才统一口径瞒你至今。”我听完一下崩溃了,平生第一次绝望地嚎哭着。我只感到我的世界崩塌了!这么多年来支撑我的家,我那温暖的港湾沉没了!这么多年来我奋斗的理由一下子不存在了!没有了母亲,我何以立身于世呢?我一个人心痛,打电话给姐姐们,她们已可以平静的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难过了。”打电话给朋友们,他们都说:“你们家做的对!他们是因为太爱你了才瞒了你半年。”到头来发现,没有人可以和我分担失去母亲的痛苦,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承担一切。我甚至不能静下来一个人好好思念一下母亲,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需要我去照顾。我的母亲居然等不及看一眼我的女儿就匆匆走了,这让我心痛欲绝。母亲真的白白养育了我这个女儿一场,生前不曾尽孝,仙逝甚至都不能在她的灵前烧上一柱香,为她抚棺送她最后一程。我甚至开始怨自己,后悔出国,后悔跑得那么远,后悔没有好好陪伴着母亲...我的心无法得到宁静,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一个人爬上山顶大教堂,亲手点燃了长明的烛台,跪在主的面前,泣不成声,只祈求母亲能宽恕她的不孝的女儿。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古人们讲的“父母在,不远行”的真正含义,可惜已经太晚了,“子欲孝而亲不在”了!我没有办法开脱自己,只好留给时间,让时间来治愈一切吧!
十三年过去了,我早已坦然地的接受了一切的即成事实。可提起母亲,我还会心痛,我还会泪流。这些年让我欣慰的是母亲总能如约似得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是在我们生活了多年的四合院,还是在我们以前的那个家,我们一家人还像从前一样快乐的生活着,一起聊天,一起做饭,一起聚会,一起包饺子,一起过年,一起欢笑。母亲也还和从前一样,忙前忙后,一样的闲不住,一大家子乐乐融融,有如当初。醒后梦中景象栩栩如生,我如同又见到母亲一般,心里顿觉宽慰许多。有几次还梦到母亲病好了,来到蒙城看我,抱着我的女儿,誇她漂亮,说和我小时一模一样。这都让我心慰,至少在梦里我的梦圆了,我的心结也打开了一些。这些年和母亲的一些陈年往事也会时不时浮出记忆,我就会特别兴奋;我还没有忘记母亲,还没有忘记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快乐岁月,那些我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
自从母亲去世,我开始留意灵魂,天使和天堂之说。前些日子读到一篇文章,说科学家们证实了灵魂确实存在。灵魂就是微中子,是一种比中微子更小的物质,也叫超弦,具有穿透一切物质的特性。它本身具有记忆力,可以向在万里之外的亲人发送信号。这倒解释了我的两次奇特的梦:母亲病危和去世买墓地,看来并不是空穴来凤,而是冥冥之中母亲向我传递的信息。至于天使,我一直以为是人们臆想出来的。可那年母亲病危,有一次血压都没有了,医生全力抢救过来。母亲醒过来之后告诉我,总有一个穿白衣的的人拉她的手要带她走。我顿时惊诧不已。母亲不信任何宗教,对西方的天使之说恐怕闻所未闻。难道是巧合吗?那白衣之人会不会就是天使呀?难道天使真的存在吗?至于天堂之说我更无法考证,可要不是亲自去过冥界的人谁又能确切知道呢?我现在宁可信其有了,至少母亲的灵魂有一片净土安放,至少我知道母亲在那个地方看着我们,远远地守护着我们。
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的人生轨迹和生命的价值都大同小异,这无关乎教育,也无关乎金钱,贵贱,贫富,高尚还是平庸。关键在于她是否一生有过至少一次荡气回肠的爱? 她是否无私的奉献出她的全部的爱给她的孩子们?她是否真诚快乐的过着她想要的生活?同时用她无私的爱和快乐来感染着她所爱的人们快乐地生活,为这个社会多造就几个热爱生活,达观向上,热情真诚的人?她是否用尽毕生精力营造她的爱巢,坚守她的爱巢?如果一个女人的一生曾致力于建立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她就胜造七级屠浮,那她就犹如建造了一个人间的天堂,孩子们的乐园。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母亲很了不起,我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