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德沃夏克的这组协奏曲充满了一些细微的渐快,渐慢,需要有相当的功底才能够驾驭。作为一个非专业的音乐爱好者,羽飞对于大提琴的演奏版本有自己的见解。羽飞最最喜欢的德沃夏克协奏曲的版本是费尔曼的的现场录音。只可惜这位天才英年早逝,在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离开了人世。羽飞一直想听听专业人士对费尔曼这位大师的看法。今天和马克西姆的晚餐本来是一个机会,但被马克西姆岔开话题,变成了讨论羽飞早年在法国的求学生涯。
静默了几秒钟后,马克西姆拉弓起音。浑厚的琴声通过共振从大提琴琴腔里缓缓流出,充满了整个演奏大厅。羽飞的座位可以清楚都看到演奏家完全沉浸在音乐里的脸庞,专注,温和,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到了紧张的地方,琴弓飞快地飞舞,慢板时,又深厚而悠远。看得出,每一次弓与弦的接触碰撞的高度,拉弓的长度,都是经过反复练习的,精准,确切,一贯的马克西姆的风格。马克西姆演奏时总是抿着嘴唇,手臂和手腕的动作清晰有力,仿佛要将许许多多的感情一层层,一层层地揉进音乐里。
羽飞仔细的观察着马克西姆的一举一动,她觉得这是单方面的注视,不用担心马克西姆的视线会落在她脸上。她让心中的情感在德沃夏克的音乐中慢慢地荡漾开来。她从来没有和一个与自己的专业和生活差得那么远的男子走得那么近。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稳定的生命阶段,情感和生活都越来越入世,不再少女怀春,不再为落花流水而动情。
大约半个小时后是中场休息。羽飞问孩子们想吃什么,安安和飞飞想吃蛋糕。于是羽飞站起身,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跟着人群,慢慢地向场外的休息室走去。安安说,‘妈妈,马克西姆拉的真好。‘ 羽飞很高兴,孩子喜欢他的老师,让她觉得今天没有白来。吃完蛋糕,飞飞觉得累了,羽飞抱着他,后面跟着安安,三人慢慢踱回到第一排他们的座位上。
下半场演出开始了。小小的飞飞在羽飞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安安倒是精神抖擞,在马克西姆再次入场时,和大家一起用力鼓掌。马克西姆坐下后,分明向着羽飞的方向微微地笑了一下,依然是那温和,带一点羞涩的笑容。羽飞的心,象以往许多次一样,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随着音乐,羽飞仔细地回忆起自己和马克西姆第一次通话,到第一次见面,到每周见面,到今天坐在这里看他演奏的每一个想得起来的细节。羽飞可以肯定的是,她对于马克西姆肯定是有着不同于普通朋友的情感,但这个情感,和她的生活中的其它情感是完全不同的,或者说,这个情感,是完全独立于她的生活之外的。她对丈夫的依赖和信任一如既往。可是在她一个人寂静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马克西姆的笑容,感觉自己被那双专注的眼神注视。有时她会怀念马克西姆的男中音,也会猜想一下马克西姆对自己的感觉。她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去追问结果,维持在现在这种互相欣赏的状态,也许是一个对方方面面来说最最平衡的状态。
下半场比上半场要短。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观众席上的掌声让年轻的演奏家谢了三次幕。第三次从后台回到前台时,马克西姆手背朝上做了一个请观众安静下来的手势,然后重新坐下。羽飞几乎可以猜到他加演的曲目,巴赫的无伴奏。充满悲怆和激情的G大调从弓下喷涌而出,羽飞的眼泪缓缓流下,她知道,这是一首属于她一个人的演奏。
曲毕,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半了,飞飞在妈妈怀里睡得香甜,安安也说累了。她正在盘算着怎么把两个孩子带到车里去的时候,马克西姆从边门走出来,单腿跳下舞台,来到她面前。他已经换下了演出的服装,换上了浅灰色亚麻衬衣和深蓝色的牛仔裤。周围有些认出他的观众用目光向他致意。马克西姆说,他可以帮助羽飞把孩子们带到车里,但他得很快回来,因为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后会有唱片签名会。一边说,马克西姆一边自然地抱起了安安,向通向车库的出口走去。电梯里,安安在马克西姆的肩头也沉沉睡去。
由马克西姆带路,一行四人很快来到了羽飞的车旁。羽飞打开车门,和马克西姆一起把安安和飞飞放在后排的儿童座椅里,系好安全带。羽飞向马克西姆伸出手,准备以一贯的礼貌而节制的方式道别。马克西姆握住她的手,说,‘让我给您打开车门。‘ 他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羽飞笑了笑,坐进驾驶座。这时,马克西姆弯下腰,把头靠在羽飞的肩膀上,羽飞感觉到了一个冰凉的嘴唇,合着一些湿漉漉的泪水,吻在自己的锁骨上。
这一刻,时间停止了。车里,两个孩子在酣睡。羽飞和马克西姆都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羽飞把手插进马克西姆剃得很短但还是有些卷曲的头发中,说,‘你该走了。有观众等着呢。‘ 这是她第一次对马克西姆用‘你‘称呼, 而不是一贯的尊称‘您‘。
周日晚回到家中,安排孩子们睡觉后,羽飞打开电子邮箱。一封手写后扫描的邮件静静地等待着羽飞的开启。信件没有称呼,黑色的水笔落在淡黄色的纸上,有力的字迹象大提琴声一样浑厚:
‘我是爱你的! 我不知道你是谁,从哪里来。如果说第一次电话中你的音乐修养让我欣赏的话,那天你从我的窗口经过时,我确信看到了你身上的音乐一样纯净的光环!
安安有非常高的音乐天分,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是来自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弹奏某一种乐器,但是你对费尔曼的喜爱使我几乎落泪。相比于许多象我一样的演奏者,你对音乐的喜爱在某种程度上是更加纯粹的。
我七岁,和安安一样大的时候,开始学习大提琴。我的妈妈来自莫斯科,所以我从小受到的音乐训练是完全俄国式的,非常严格。我十六岁得到了第一项大提琴比赛的奖项,随后就离开了家,在世界各地参加比赛和各种各样的课程以提高演奏技巧和知名度。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选择了音乐演奏的生涯,就是选择以世界各地为家,直到我遇到你。
我不能说你是落入我生活中的精灵,因为你从来没有进入我的生活。每周我们的生活有四十五分钟的近距离相望,那是我时时刻刻盼望的四十五分钟,是我一周中内心最最满足的四十五分钟。每次给安安上课的时候,你安静地坐在一边,我能够感受到你看着孩子们眼神里的爱意,我不时地会悄悄地奢望这些爱意里有一点点是给我的。
你有一个近乎完美的家庭。我相信你和你的先生之间的爱情。是啊,谁会不爱你这样一个女子呢? 我想了又想,如何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一个令人愉快的角色。安安有一次告诉我,妈妈有时候也会练习大提琴。我知道,你是为了体会孩子练琴的困难。我想,如果你需要一点指导的话,而且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非常愿意带你入门。我已经决定在这个音乐学院尽可能地多待一段时间。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你的气息。我是一个贪婪的人,我无法离开。
周六演奏时,我看到了你的泪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落泪的你! ‘
信没有落款,也不需要落款。羽飞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用鼠标点下了‘回信‘,写下,
‘谢谢你,我的朋友,下周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