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洪亮想象不到,他的心理问题、他的神经衰弱是谭欣一手炮制出来的。他更想象不到,为了报复他,谭欣设计了很多“预案”并一一得以实施。
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事情如谭欣期望的那样,洪亮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并以照顾病人和集中精力写论文为由搬到医院住,这成全了她分居的愿望。原本,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谭欣就可以破解洪亮的阴谋,将他扫地出门,让他一无所有。可是,剧情偏偏突变,洪亮像是被附体了一般,霍地平静下来,将剧情拉回到半年前。这样的反转令谭欣非常懊丧,又促使她对自己的精神问题感到堪忧。如此一来,先前的那种紧张和亢奋一下子消失殆尽,谭欣开始怀疑自己也不是真实的存在。
接下来的日子,谭欣真地总是做一个同样的梦——只不过,那梦里没有什么女鬼,只有一匹孤独的饿狼。
谭欣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匹狼,一匹受了伤的拼命奔跑的饿狼。她因为饥饿而奔跑,她拼命地奔跑是想追到能够让她果腹的猎物。事实上,她也是在拼命地逃命,因为她知道她的身后有好多猎人一起向她举起了猎枪。自从开始做这个梦,谭欣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了,她常常被噩梦惊醒,然后失眠到天亮。
睡眠本是人们逃避现实的最好渠道,可是,陷在痛苦中无法自拔的人们偏偏容易失眠。从假装做噩梦、假装失眠发展到真地做噩梦、真地失眠之后,谭欣跌进了一种极为可怕的恶性循环,这种恶性循环让她陷入了无以复加的痛苦当中。在失眠的夜里,她不断地回忆和反思,不断地推敲她和洪亮的爱情和婚姻。最终,她得到了一个让她极为意外的结论:不论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她从来就没有过真正地爱过洪亮。否则,发现洪亮的日记之后,她应该耐心地读完所有的日记,再细细地揣摩,努力地帮洪亮找出他那样做的理由和借口。然后去质问洪亮,逼他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哪怕是谎言也好。
谭欣认识到,对于她来说,洪亮不过是一件收藏品。在她没有发现他的瑕疵之前,他是珍贵的,是值得珍惜的。一旦发现了他的瑕疵,他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废品,她不但不再用心珍藏他,还要抡起锤子,狠狠地打碎他。她要听到他破碎的声音,看到他斑驳的碎片才解心头之气。
谭欣当然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结论,所以她努力地翻过这一页,转而推敲当年与盛军恋爱时的点点滴滴,反复地对比自己和燕青对盛军的态度。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当时的情形,与其说燕青横刀夺爱,不如说人家在捍卫自己的爱情;与其说自己是受害者,不如说自己毁了盛军和燕青的爱情。
推敲来推敲去,谭欣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给自己掘墓的人,不论当年的精神分裂还是现在的报复行动,不过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埋葬自己。得出这个结论后,谭欣打开床头灯,用力地抻了抻脖子,用心地环顾了一圈儿房间,慢慢地掀开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这个过程只有几十秒钟的时间,谭欣却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她举起双臂,用力地抻了个懒腰,顿觉浑身轻松。她用力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又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耳朵,直到她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心情霍地愉悦起来。
这一刻,谭欣心里的症结好似就要出头的疖子,已经膨胀到了极限,鲜红鲜红的、晶亮晶亮的,只要稍一用力,就会爆裂开来,倘使再用力挤压,就会脓血四溅,惨不忍睹。这个时候,如果能够清醒地找来药水和纱布,把伤口消毒后再包扎一下,慢慢地脓血自然会止住,伤口自然会愈合,倘使继续抠挖,定然会导致伤口的溃烂和蔓延。可喜的是,她选择了前者。她不想再用自残的方式,制造出更为深切的疼痛,以此掩饰化脓流血之痛。为此,谭欣得到了和洪亮一样的感悟:凡事只在一线间。和洪亮不同的是,她的思绪超越了她和洪亮之间的事情,覆盖了困扰她、折磨她的方方面面。
超越了仇恨的谭欣,第一次感受到了思考的快乐。她勉强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冷静地警告自己说:“对于一个心理不够健康的人来说,如此否定自己,并不意味着你已顿悟或者警醒。你要小心了,不要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她用文科生特有的形象思维编织燕青、盛军以及他们的孩子如花儿一样烂漫的幸福生活,又竭尽全力地编织自己离婚之后自由自在的生活。最后,她快活地跳下床,哼着小曲儿,下了楼,在自己专属的酒吧里坐定,她要美美地品上几杯。
近半年来,谭欣到处喝酒,喝了很多酒,但从没有在自己的家庭酒吧里品过酒,因为她觉得她的酒吧已经成了血腥之地。
那天,她回到家的时候,一片狼藉映入眼中,一股浓重的酒气熏得她几欲醉去。满地的酒瓶碎片,满地的红酒、白酒,还有手里攥着酒瓶酩酊大醉地躺在碎片中的洪亮,一下子就把谭欣给吓傻了。她转头向酒吧里看,吧台上躺着三四个酒瓶,酒瓶里的酒已经洒掉了一半,余下的酒正以“滴”的速度向外逃离。酒柜里空出了一半的位置,吧台里的地面上躺着她喜欢的那对有一人高的大大的红酒酒瓶的残骸,原来装在它们肚子里的内容,如同鲜血一样,在地面上画满了悲伤。
她像走在战火后的废墟上一般,踮着脚尖来到洪亮的跟前。在蹲下身子端详他的脸庞的那一刻,谭欣的心猛地一紧。一向酒精过敏的洪亮,此时所有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成了紫红色,那些紫红色中还零星地散布着一些出血点。在那么一瞬间里,谭欣有些迟疑,自己对洪亮,是不是下手过重了。可惜,恰在此时,洪亮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又说了一句:“谭欣,你就是一个地道的精神病!”
洪亮的酒话勾起了谭欣心中的怒火。她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仿佛逃离死亡之地一般地向楼梯走去,从此再也没有迈进酒吧半步。
今晚,一切与以往都不同了。她决定和自己畅饮几杯,她要好好地享受一下久违的轻轻松松的心情。她还决定,待到明天天亮之时,她要第一时间致电田笑光,她要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还要告诉他另一个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