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教师文革良知选择:写匿名信记录校长被害真相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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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转自http://news.ifeng.com/history/zhongguoxiandaishi/detail_2011_01/06/4040414_0.shtml

本文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第1期,作者:黄艾禾,原题:《张静芬老师的选择》

一个普通人,在文革中做出了一件并不惊天动地、却勇气非凡的举动,告诉我们:任何时候,你永远可以选择

张静芬老师今年80岁。她和老伴儿住在北京南城的一套单元房中,像北京的数百万退休老人一样,过着安静的晚年。

张静芬的经历很简单。1951年,她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进了师大女附中当老师,教历史和语文。她一生只在这一个单位工作过,一干就是近40年,直到1988年从学校退休。如今,她每天读报,遛弯,带孙儿,宁静平和。她不想生活再被打扰。

但是,这个世界却没有任何理由忘记她。

1966年8月5日,北京师大女附中校长卞仲耘被红卫兵打死,成为文革中被学生打死的第一名教育工作者。8月9日,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垚在悲痛中收到一封署名“师大女附中一教师”的匿名唁函。这是第一份记录卞仲耘遇害真相的文字。

多年之后,王晶垚写道:“这封匿名唁函告诉世人,即使在文革最黑暗的时刻,仍然有人敢于立即做出自己的选择,抗议邪恶。”

做出这一选择的人,就是张静芬。

对于这一惊世之举,张静芬自己却从未谈起。因为,“那些事做完了就过去了”。经过再三努力,她才终于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这是她首次接受媒体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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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12日,张静芬在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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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春,校方为卞仲耘内部平反,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小礼堂举行了追悼会。前排抱骨灰盒者为王晶,二排左二(白衣者)为张静芬。

“我把全校所有的老师都想了一遍,觉得没有反革命”

张静芬刚进师大女附中那年,才21岁,是大学实习到这里讲课后,被校长点名留下的。

她对这个学校充满好感。

师大女附中原来就是北京首屈一指的女中,新中国成立后,来自延安的育才学校女生部与其合并,这里成为北京最好的女中。学校不但出了一大批女科学家、 女艺术家等名人,而且是那个年代高级干部的女儿们聚集之地,毛泽东、刘少奇、邓小平的女儿都曾在此就读。用一位校友的话说,这里“部长的女儿是大把抓”。

在张静芬的印象中,这里的女教师们,个个爱岗敬业,水平一流,其中不乏为了事业选择独身主义的。

对于从延安过来的“老革命”,她的印象也非常好。她记得有一次在教室外看见后来当上副校长的胡志涛。“短发,很精神,穿着列宁服,我想这就是老干部了……两个大眼睛一闪一闪的,非常精明强干的样子。”

当时的卞仲耘,刚从解放区过来,还只是教导员。张静芬的第一次深刻印象,是有一次开会看见她。“很漂亮的,长得好像薛宝钗似的,很美。但是衣服有点邋遢。当时苏灵扬校长就批评她,说你看你的领子后边这么脏,她的脸刷一下就红了。我当时心想还有这样的人物啊。”

张静芬进师大女附中的时候,很多人都祝贺她,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会进步很快。张静芬自己也这样觉得。不过,她与学校领导,包括后来当上校党总支书记兼副校长的卞仲耘,没有任何私交。她觉得在这里,凭本事吃饭就行了。

“我知道卞校长是一个很好的人,对人很诚恳。但我不喜欢跟在领导后面拍马屁,我从来不做这种事。因为我觉得凭我的学识,凭我对学生的爱,来做工作就行。人应该光明正大。我也从来不搞小汇报。领导也知道我的水平,也知道交我什么工作都是放心的。”她颇有些知识分子的清高。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临,学校停了课。师大女附中的三个副校长、两个教导主任全部被打倒,每天被批斗不止。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似乎身边都是阶级敌人,每个人都可能是反革命。

作为一名普通教师,张静芬庆幸自己历史清白,没有什么可被“揪出”的小辫子。但是私下里,她对这种革命很不以为然。

“因为他们是当权派所以就是反动分子?这我不明白……我就把全校所有的老师都想了一遍,我觉得没有反革命。这里每个人我都认识,而且不是一起呆了一年两年了。谁不了解谁啊?人都有缺点,但决不是反革命。”张静芬说。

在卞仲耘死的前几天,张静芬就发现,她两眼发直,谁都不理了。“有一次我上厕所,正好碰见她,她在洗手。我也赶快过去,好跟她说句话。我想告诉她,你不要负担很重,大家都是理解你的。我刚过去,她转身就走了。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也不便说什么了。”

“听到卞仲耘死讯:“屋里静极了”

1966年8月5日这一天,令师大女附中的许多师生终身难忘。张静芬也同样刻骨铭心。

“我记得那天天特别热。我们年级组语文老师在二楼的楼上开会。已经停课闹革命了,大家在办公室里学文件,‘最高指示’什么的。听见楼下挺乱的,很嘈 杂,从窗户往下看,后操场有学生弄个大筐,里面装了黄土,让卞仲耘这些‘黑帮’抬黄土。他们每人头上都戴着字纸篓。然后又让她们左手拿着簸箕,右手拿着扫 把,当当当地敲。他们身上都贴满大字报,都是一条一条的。上面写着‘打倒卞仲耘’啊,你是黑帮,你是反动派啊,不老实交代就如何啊。还被泼了好多墨水。还 让他们唱‘黑帮歌’。有学生拥着,这些学生我也不认识……”

张静芬并没有亲眼看到卞仲耘是怎么被学生打死的。“我后来听到的说法,是说胡志涛挨打最厉害,因为她抗拒,她同红卫兵辩论。但胡志涛年轻身体棒,顶过来了,没伤到要害。而卞仲耘当年已经50岁了,她被击中要害,不知道被谁用棒子打中小脑……”

第二天,张静芬和她的同事们在一间教室里,听到“筹委会”(文革开始后学生成立的取代学校领导班子的组织)的广播,宣布卞仲耘死了。

“当时,教室里的桌子围成一圈,我们都围坐在那里。屋子里静极了,掉根针都可以听见。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有任何表情。比如很惊讶,怎么她 死了?或者表示,她死了,她该死,她是反动派;或者说,哎呀太可惜了……没有,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同情她的,也没有反对她的。”

或许,这种静寂,一半出于震惊,一半出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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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仲耘遗像及遇害时所穿衣服。王晶摄于1966年8月6日(卞遇害第二日)。

“这样做我睡得着觉”

当天晚上,张静芬彻夜难眠。

“我哭了一晚上。后来一连几天都睡不着。卞仲耘她到底有什么罪?她有什么错误?国家有宪法,怎能这样把人整死啊!我想起最后一次看见她带着她最小的 女儿四宝从我家门口走过的情景,现在这可爱的孩子就没有母亲了。多么惨绝人寰啊!现在和卞校长已经是天人永隔了,不可能再与她交流了,我决定给她的爱人老 王写封信。实际上这就是写给卞校长的信……”

时隔40多年,提起当年的情景,张静芬的眼泪仍然慢慢渗出,浸湿了她布满皱纹的眼窝。

这封信写道:“老卞在女附中为党工作十七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清清楚楚……在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被很多带钉子的粗木棒和板凳腿乱打,罚 她下跪就下跪,罚挑土就挑土。……后来又被罚去扫厕所,在刚登上第三层台阶,在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就一头晕倒在宿舍楼的台阶上。当时大小便失禁,只有 大口呼吸的份儿了。而竟还被认为装死不老实,被用脚乱踢头部及身上。不马上送医院。时约六时许,竟被用垃圾车运到小操场厕所旁边。……至七点,打电话请示 了市委,才被允许通知医院和家人。换担架至医院时,四肢已硬。打四针强心针,又有何用?老卞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这种严重违反党的政策的暴行令人发指!怎不令人悲愤填膺!……我们一定要追究责任,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她的惨死更说明她是好书记、好校长。我们相信,她决不会去反党。这件骇人听闻的惨案,在某些人是噤若寒蝉,某些人是敢怒不敢言。”

“老王同志,你是她多年的战友,也是爱人。你必须坚强活下去……同时也要好好抚育老卞留下的四个孩子。我已决定,今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尽力帮助他们。”

“我是一个普通的教师。我不愿写下我的名字,也不愿暴露我的笔迹。希望你相信:老卞不是孤立的。很多大字报是言不由衷的(各种不同的言不由衷)。”

“握手 致最沉痛的哀悼和敬意献给老卞在天之灵!”

落款是:师大女附中一教师。

为了防止别人认出笔迹,张静芬是用左手写的信。她还特意戴了手套,不留指纹。“我这也是从电影里学的。”张静芬笑言。

这封信被装进信封,写上地址,投进邮筒,寄往了卞仲耘的家。

8月9日中午,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垚收到了这封匿名信。44年过去了,他一直珍重保存着这封信的原件。

“这是第一份,也是第一时间陈述卞仲耘被惨杀真相的文字。卞仲耘遇害时极其可怕的情景被清晰记录和见证,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阅读这封匿名唁函时悲愤交加的心情。”王晶垚后来如此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卞仲耘遇害后的几天里,到卞家来的人相当混杂。匿名信差点走漏风声。

王晶垚记得,过了不久,师大女附中“筹委会”方面来了一个人,追查是不是有这样一封信。他坚决否认,咬定没有此信。

“当时追查的人也没问下去。可能与这是学生打死校长的第一个案件有关。如果事情再晚一点,也可能就会不同,他们可能会凶狠地一直追查下去的。”王晶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张静芬后来在学校里看到一张大字报,贴在锅炉房,上面写着:现在阶级斗争形势是非常复杂的,要不为什么现在还有人为卞仲耘之死喊冤叫屈呢?她心想:这封信是不是已经被查出来了?

“你当时心里有没有害怕?”

“我不害怕。就算你查出来,我也没事,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这么多年我在学校谁不认识我?大家这么多年都对我很好。我心里很坦然,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这样做我睡得着觉。”张静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她们自己会受良心的责备的”

卞仲耘死后,按照当时的规定,这样的“黑帮分子”的骨灰是不能进八宝山公墓的。王晶垚和孩子们只能偷偷地在家里为她布置一个秘密灵堂。

1978年,北京市正式给卞仲耘平反,在八宝山举行了追悼会。这封匿名唁函和平反决定一起,在追悼会上向800多名与会者分送。当然,那时它已不再是“匿名”了。

张静芬最终是如何被找出来的呢?

学校一开始曾怀疑另有其人。“我那时听说他们认为信是一个姓陈的老师写的,我心里觉得好笑。”张静芬回忆说,“他当时还在挨整呢!他哪有这个胆量?”

从信的笔迹上看,大家认不出是谁写的。后来,学校找来了管人事的干部,人事干部看到了信封,一下子认出,“这是张静芬的字嘛!”

“在信封我没有写‘怪字’,我觉得如果信封上也写‘怪字’,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吗?反而就把这信给抄走了。”张静芬承认。

这位当时30多岁的女教师,一边戴手套掩盖自己的指纹、用左手写信以防暴露笔迹,一边却又在信封上留下自己的真实笔体——她真不知道,她曾经跟怎样巨大的危险擦身而过。

所幸,1970年代初期,文革还没有结束,但是一些冤案错案已经开始在内部平反了。张静芬的“暴露”才没有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我真不知道她当时是这样写的信,这简直人命攸关!”张静芬的老伴说。“你如果知道,会阻止她写吗?”“至少也得伪装得好一点啊!”

“我是觉得我只有写了这信心里才安一些。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张静芬说,“她与我没有什么私交,也没有特别有恩于我。但是她是我多年的领导和同事, 我应该有这种同情心,有这种辨别是非的能力。记得当年给学生讲过文天祥《正气歌》:‘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年,张静芬一直以她的学校为荣。“我觉得我们学校的一个高中毕业生,可以等于一个大学毕业生。毕业以后做文科做理工科的工作,任何工作都能拿得起来。我可以自豪地说这句话。”

张静芬记得,有一年,当国家说需要地质方面的人才时,她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几乎有一半都报名地质专业的院校。“她们多么地爱国啊!”

但是,这样爱国的优秀女生,为什么到了文革中会爆发出那样野蛮残忍的兽性?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张静芬没法理解,在那种非此即彼的革命原则教育下长大的少女们,从革命者到害人者,转变得如此轻易。

张静芬的匿名信原件(第一页)。写于1966年8月8日。

 

五梅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毕超亮' 的评论 :希望是这样。谢谢观看。
毕超亮 发表评论于
在最黑暗的时期,良知也不会沉默。
五梅 发表评论于
卞校长之死是我们心中的痛、民族的痛,痛定思痛,我们敬佩在革命大于一切年代,一个弱女子用良知抗拒着邪恶。我们也看到,文革的后果之一就是良知渐行渐远。我们回忆、记录、总结文革的同时,也要铭记像张静芬老师这样的人和事,呼唤良知。
沈成涵 发表评论于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那时的红二代,无论是谁的子女,还不都是毛的铁杆红卫兵。
曹尼劈虎 发表评论于
听说最后一击是刘主席的女儿干的。刘少奇之死,其报应乎?
走马读人 发表评论于
戎裝賊
瀛客 发表评论于
其实,爱国与野蛮残忍的兽性并不矛盾。爱国后面加一个字,就是爱国贼。爱国贼比卖国贼更加胆大妄为,因为爱国可以成为她们野蛮残忍,杀人、折磨人的堂堂正正的理由。让人担心的是,今天还有无数爱国贼还在使用着语言暴力,条件成熟,他们还会对那些无辜的人们使用他们能使用的一切暴力。
蘸墨水 发表评论于
不言有罪 发表评论于 2016-01-06 10:24:13
"有一年,当国家说需要地质方面的人才时,她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几乎有一半都报名地质专业的院校。“她们多么地爱国啊!”"
这个做法,其实和打死女校长是源于同一个价值观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个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在国家利益面前不值一提。所以,在“国家利益”的帽子下,个人就像个小蚂蚁,可以随时随地被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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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文革时期众多科学家被迫害的同时继续为国家研究科学技术,现在居然有人歌颂毛时代的科技发展,完全忽略文革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像狗一样的生活。
xiangpi 发表评论于
杀人偿命
不言有罪 发表评论于
"有一年,当国家说需要地质方面的人才时,她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几乎有一半都报名地质专业的院校。“她们多么地爱国啊!”"
这个做法,其实和打死女校长是源于同一个价值观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个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在国家利益面前不值一提。所以,在“国家利益”的帽子下,个人就像个小蚂蚁,可以随时随地被消灭。
五梅 发表评论于
关于“张静芬没法理解,在那种非此即彼的革命原则教育下长大的少女们,从革命者到害人者,转变得如此轻易。”本人在另一篇读书笔记作了点探讨: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002/201505/27175.html
五梅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华府采菊人' 的评论 : 我觉得重要的是通过铭记“小人物”的“大举动”来保持良知。
五梅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zhz' 的评论 : 谢谢您的提醒。我也注意到原文的标题似乎少个字。
华府采菊人 发表评论于
卞之被打死,张之写信,可以给出很多解释,怪毛怪刘邓怪江青(实在没法怪王洪文)怪林彪怪康生,各位按需要找个人来怪怪吧。
czhz 发表评论于
写匿名信记(叙/述/录)校长被害真相
五梅 发表评论于
原女附中学生:“文中采访的这个张静芬老师,高中时教授我们世界历史。。。2007年当我第一次知道女附中有人当年做出这个惊人之举时,只知道是个女老师,不知道是哪一位,于是我将我认识的所有女附中女老师在脑子里转了N遍,这个老师一次都没有进入我猜测的对象,她在政治上太普通了,说话字正腔圆,从未见她有任何积极表现,有时甚至显得有点柔弱。所以当我知道是她做了这种在当时会引起杀身之祸的举动时,真的大为惊讶!-----在天天奢谈宏大抱负时,良知,这个最基本的东西,竟逐渐变成稀缺资源。转发这篇文章,也是希望我们这位老师的名字,张静芬,不会被历史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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