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郎:我在七十年代做老师(4)学农 zt

接 肖郎:我在七十年代做老师(3)发威 zt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70202/201601/503103.html?

(4) 学农

1973年春节过后,73届学生就开始半年的学工和学农。我们学校是二个半月学农,然后是同样二个半月学工。事实上,真正待在乡下是实足二个月,先去一个月后,回家休息一个星期,再下乡一个月。学农结束后,再开始学工。

在73届以前的几届,好像学工学农要一年,是半年学工,半年学农。学工半年还好,主要担心的是学生在工厂里的安全问题,但学农半年,时间太久,无论对学生还是老师,其间困难和不便,谁都能想像得出来。生活困难不便还在其次,各种事故屡屡发生,令学校和老师头疼无比。

我们学校的72届学生在学农时,被打死了一个人。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二个学校的学生在乡间小路上狭路相逢,大家擦肩而过时,一队人抢走了另一队其中一个人的軍帽。那年代,学生都爱戴一顶绿色的軍帽,抢軍帽是打架的一个常发原因。结果双方大打出手,我校的学生把对方打得落荒而逃。但对方也不是软柿子,白天吃了亏,半夜三更就来偷营摸寨报复,踢开门,将一排熟睡在门板上的学生一陣暴打。劫营“好汉”中的一个更是手握镙丝锥只顾往被窝里猛扎。一个学生被扎中后脑中枢要害,死了。扎人致死者,以及其他伤人者,很快就判了刑,但死者家属如何处理摆平,就是个难题。家长提出了一系列要求,比如家里已经插队下乡的孩子要调回来,按排进厂,下面几个弟妹也不下乡,这些学校都答应办到,赔些钱,也不是问题,但家长说,这孩子是响应伟大号召,死在学农第一线,因此应该得到烈士称号,家里以后要成为烈属,学校就不能答应了,因为这已经不是学校能够办得到的事情。谈不拢,就不烧尸,僵着。这件事后来如何解决,我不知道。

女生也有事,一女生在学农期间怀孕了。家长也到学校来理论,说是女儿交给你们学校,出了事,你们学校要负责,家长交涉的条件和底牌也是毕业分配时不下乡。学校是无法答应,因为此门一开,女生如果该分配下乡的,只要学农怀个孕,不就乱了套?学校不答应,双方谈不拢,家长就拖着不让打胎。最后怎么解决,我也没去打听。

想来诸如此类的事情不会仅仅是我们学校才有,各个中学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会有一些棘手的问题发生。怎么办?对不起,只能把“伟大的指示”偷工减料执行了。所以从73届开始,学工学农的时间就缩了一半。学校党支部一个书记是负责我们这一届学农的领导,他是个很实在的人,动员报告一派洋洋洒洒的大道理讲过场后,抱抱拳对我们班主任说,各位辛苦,大家严防死守,底线是男女学生都不要弄出人性命来,否则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每个班级应该都有男女各一位老师带队下乡,与我搭班的女老师在学农前几个星期宣布怀孕了,不能下乡,所以全班只能我一个人带下去。这位女老师对我非常坦率,说她这怀孕是计划之中的,就是为了不下乡。

我们去的是嘉定县的一个什么公社,72届学生曾经到过的那些生产队坚决不再接受学生,我们只能另开炉灶,重新找地方。上海郊区的村庄都非常小,十来二十户人家,叫李家村顾家宅什么的,一个村就是一个生产小队。村与村之间一般相隔十来二十分钟的乡间小路,一个班50个人,挤一个村安排不下,只能放在相邻的二个村庄。其中一个村腾出打谷场上的一个小倉庫给我们,我正好可以把最捣蛋和容易出事的十来个男学生都安排睡里面,我自己睡门口,看牢他们,万一有事也好容易应对。倉庫边有一个放农具的小间也让我们使用,就用作我们的炊事房。

安排女生比较麻烦,生产队让农户腾出来给我们用的睡房,大部分是农民家的客堂,女学生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这样的客堂,农民家里人都可以随便进出,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所以一定要换成私密性好的内屋,记得费了很多口舌才换成。有了睡房,每一个女宿舍还要为她们借马桶,江南农家不知道是什么陋习,借用他们的马桶规矩多多,我一个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真是又当爹又当妈。所有需要求人帮忙的地方,包括以后炊事班上镇去买米买煤(因为米煤每天消耗数量较大,需要生产队出船去运回来),我都要用自己的粮票来打点摆平,还有就是要动用我们买煤的指标(农村那时缺乏燃料,镇上买煤要凭专门核准的煤卡,农民不能够买煤)。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摆放哪儿都是个真理。

炊事班由四个人组成,要做五十个人的一天三顿饭,还要烧每人一暖瓶的开水。二个女生掌勺做饭炒菜,二个男生负责每天上镇去买菜,都是辛苦的工作。我们待的村子单趟到镇上要走四十多分钟,就算一个人一天吃一斤菜,买菜的二个学生每天起码也要扛五六十斤菜回来,下雨天乡下路泥泞不堪,难走极了。炊事班有二个炉子,外面巿场上卖的炉子是小家庭用的那种烧蜂窝煤的炉子,根本不管用,所以炉子是下乡前我请学生家长自己搪的。每天早上四点半,我叫醒一个买菜的炊事班男生,起床去伺候隔夜封着的炉子,五点钟,二位女生起床烧早饭,以保证七点之前可以开饭。吃饭可是件大事,一天三顿饭,一点也耽误不起。

我们的伙食费是自已出,极低的水平,由学校统一规定,因为高了的话,有些学生家庭会有困难,我记忆里,学校也没有补贴(是不是买煤可以便宜些,实在记不清了)。我和学生们商量,有限的一点钱,如何来改善伙食?一种办法是平时吃得苦中苦,改善时就好好开次葷,另一种是细水长流的吃法。结果所有的学生都主张第一种吃法。改善伙食的时候,我不主张烧红烧肉,因为总有肉大肉小,嫌肥爱瘦,会不公平,所以坚持做成油面筋塞肉或者是百页包肉,每次每人可以分大大的二个,学生们盼得久,吃得就无比高兴,全忘了平常的苦日子。但是坏孩子也老拿“二个油面筋”或“百页包”来取笑我,连女学生听了也偷偷地笑。

我有时也不省油,生产队里其实根本不指望我们真能干什么农活,不出意外大家就“阿弥陀佛”了,但我想既然是来学农,不干活,不到田里折腾折腾算是学个啥?还有,那帮小子精力充沛,你白天不让他们忙活些,不知道会给你鼓捣些什么名堂出来。我们学农的季节,农活之一是平整水田。种稻子的田里泥土不能有高有低,否则插上秧后,高处的秧苗会淹不到水。这平整地的活,是要田里放了水才能看出土堆高低,然后人赤脚站在水田里,用钉钯把高处的泥筑到低处去,我让学生们就学着干这个活。

初次赤脚下水田,学生们都是会犹豫,担心水里蚂蟥,水蛇,虫子什么的,我自己在农场时,一年里有半年多时间是赤脚,早干惯了这种水田里的活,于是先跳下水田,跟站在田埂上的学生们说,今天所有的人,除了个别女生,都给我下来。你们今后要分配去农村的,学会了干各种农活,以后去了农村干活时,就不会扭扭揑揑,迟迟钝钝,怕这怕那,一开始就能给大家留下好印象,这对你们今后的出路太重要了。如果你们是分配留城进工厂的,你们也都想想,这是因为你们的哥哥姐姐下了乡,天天在农村干这些活,才能让你们留城,你们难道不应该下来,也体验一下你们哥哥姐姐过的真实日子吗?这样的说法,就没有一个学生好意思再赖在田埂上不下来干活了。几天后,我们这些学生居然也真能干出些像样的农活来,二个生产队的队长都很惊奇,都说来学农的中学生干不了什么活,他们还真碰上了这样能够干活的学生。

是不是学农生活会风平浪静呢?那也不是,所幸都属于小打小闹。小心眼的女学生闹闹别扭吵个架,死对头的男生要对开(现在叫单挑),这些事我基本都能摆平,但是确实非常辛苦。好在我做的一切,毫无遮盖,也都在学生们的眼里,班里除了班干部们配合我,很多学生也很体谅我。学生告诉我一件事情,令我很感动。有一次,我在外面奔走,不在“家”,一帮学生吵架,快打起来了。炊事班中的一个女生,虽然不是红卫兵班干部,却是个在学生中说话行事很有影响力,很泼辣的那种人,她手里提着个马桶刷子(是那种用细竹条捆扎的东西,上海话叫马桶甩洗,学生们方言叫马桶梢子)就去“弹压”,她说自学农以来,老师的辛苦你们也许不知道,但她在炊事班最清楚,一天三顿,从来没有一顿见他是准时来拿饭,安安稳稳吃过,你们再要给他添乱増堵,她手中的马桶梢子就要不客气了。据说一场“动乱”就被这个女生手中的“武器”给“镇压”下去。我听后很好奇,不知道这马桶梢子怎么会有这么厉害?学生给我解释,说他们那地方的风俗,如果哪个男人被女人用马桶梢子打了,那是要倒一辈子霉的。我这才大概弄懂一些这里的道理,因为一般来讲,他们的风俗,家里马桶是女人专用,所以那梢子真是一种威力无比的“法器”,男人碰了要“触霉头”。

有时候还要和几个捣蛋学生“斗智”。我们下乡有二次回上海的按排,一次在中间一个月时,另一次就是学农结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校那一片地区的个别“坏孩子”要显摆一下他们学农的“成绩”,在这种时候要“顺手牵个鸡”回去。我不知道,这种“坏风俗”是不是源于他们在外地插队落户的知青兄长们而来,关键的问题是,这种事情,他们有点感到像孔乙已的“窃书不能算是偷”一样,知青,下乡学农的学生,“窃个鸡,能算偷吗?”我自己做过知青,懂得这种知青心理,虽然我没有“窃”过鳮,但是我们农场知青到公社农民自家屋后的池塘里“偷偷”钓鱼,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第一个月学农刚过半,我己经得知班级里有几个小子在密谋这事了,我们老师开会互相通气的时候,知道其他班级也有这样的事在酝酿之中,领导当然要求我们各班的老师一定要阻止这种事发生。我很快就弄清楚他们的计划:先踩点,倒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找好几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周边都没有学农学生的村子,在动身回家的前夜下手,将得手的鸡掐死后带回驻地村子,藏在稻草垜中,出发前再取出打入背包。到了早上,就算农户发现丢失了鸡,我们大队人马早已在回上海的汽车上了,你到哪里去找人找赃?但是这样的计划,必须精确知道回上海的日子,如果动手早了,队伍却是不走,一则容易被丢鸡的农户捉赃,二则掐死的鸡也会发臭变质。

要防止“牵鸡”事件发生,最有效的办法是不让学生知道确切回上海的日子,然而,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谋事”的学生知道从我的嘴巴里绝对套不出来这个“情报”,他们就开始打炊事班的主意。逻辑的推理是,我们回上海之前,肯定要把菜先吃完,第一个月快到时,他们就非常关心厨房的儲菜量和二个上镇去买菜同学的进货动向,有事没事,一天要去炊事班探看几次。我看出了他们的“诡计”后,决定将计就计,故意放出风去,对炊事班学生说,上面营部一旦定下来回上海的日期,队伍就要开拔,所以这几天不要多储菜,如果定了第二天要走,那我会通知隔天不上镇买菜。然而,当营部俏俏地定下回上海的日子后,我就像没事一样,走前一天依旧让炊事班上镇去买菜,不过关照他们不要买其他的菜,只准买萝卜回来。

所有的学生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要开拔,连炊事班的学生也不知道。第二天吃完早饭,我突然宣布,炊事班熄火,所有人立即回宿舍打背包,半小时后集合出发。很有意思的是,那几个预备“谋事”的人居然“露馅”了,气急败坏脱口而出,说是那些菜怎么办?队伍集合后,我让炊事班抬出那筐萝卜,分成五十份,一人一份带回家。

然而这只是第一次回上海,还有结束学农时的第二次。我和那几个“坏小子”肚子里都清楚,双方在暗中较劲。为了“破坏”他们的计划,我知道,故伎重演不行了,因为他们也知道,把“宝”押在“粮草”上不靠谱,不会再上第二次当。很快,我又弄清了他们这一次的“想法”:谁都知道,回城的日子,也就是在一个月到期时的前后一二天,他们相信总是能找到些蛛丝马跡,然后赌一把。我决定动摇他们“赌一把”的判断力,和他们玩玩“狼来了”的游戏。这游戏很容易玩,在到一个月的那几天,我先宣布,明天回上海,让大家做好准备,到了晚上,我去另一个村兜一圈回来,又说营部决定明天不走了,第二天果然是不走。如此再玩一次,“狼”还是没来,他们真的下不了决心“动手”,于是,“狼”就真来了。

回上海的路上,大家坦诚布公,他们几个说:“老师,玩不过你”。我说,没什么新花样,这种把戏中国人早已玩了几千年,“瞞天过海”,“兵不厌诈”,三十六计,等等,这些书里都有,你们不读书,不好好学习,今后只能被别人“玩”,好好学习吧。他们说,以前不知道读书学习重要,现在都毕业了,太晚了。

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之所以人会变坏,是环境和教育“误人子弟”,那年代,那种教育制度,“误”了很多年轻人。

我顺利完成了最困难的学农任务,整个学农期间,班里没有出任何事故。回上海后,我得了重感冒,整整一个多星期高烧不退,还因此住了几天医院。学农太累了,24小时神经紧张,那个年代里,独自带领几十个正在叛逆年龄段的中学生在外,你是唯一的老师,成年人,都是你身上的责任。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