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与琴展们-我的传承教育

大宝学校走道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各个年级孩子们的作业和作品。大宝偶尔也上榜。我送孩子去上学时,总要在走廊里逗留一段时间,欣赏孩子们的课业成果。

大宝上一年级时,我注意到三年级的男孩们在教室外展示他们制作的海报,主题是“The story of my greatgrandpa"(我曾祖父的故事), 这是social study (社会学习)的一部分。孩子们在海报上贴上曾祖父的照片,并认真地书写从各个渠道(包括家访,网站等)收集来的家族故事。

我特别留意了几个华裔孩子的海报,我和他们同根同源,他们的家族故事更容易引起我的共鸣。其中一个孩子的曾祖父出生于南美,二十几岁就去世了,他只能从祖 母的口述中录得曾祖父的部分生活片断。他写了一家人是如何辗转移民到加拿大的,稚嫩的语气,道出了海外华人移民的心酸。还有一个孩子来自新加坡。他的曾祖 父是三四十年代新加坡著名的短跑运动员。孩子结合自己查找到的史实,描述了新加坡日据时期的黑暗,以及光复后的第一次运动会曾祖父勇夺短跑金牌的经历,读 起来很振奋人心。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还写不出这么深刻的文章。我的作文是一本流水账,开头是“今天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老师带着我们去西湖公园游玩”,结尾是“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公园,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西式教育下孩子们展现出的高人文素质让我惊讶。为了不让家里的“小香蕉人”落后,我也开始了我的传承教育。

每天晚上陪着大宝睡觉,我开始和他讲祖辈们的故事。我的母亲在我五岁时,已经陆陆续续在病床边和我讲她的曾祖父是如何发家致富,如何定下严厉的家规训诫下 一代的。她那时病得很厉害,所有的医务工作者都认为她活不了几年,让她在家里等死。母亲担心她过早离世后,我不记得她是谁,和外公外婆不亲,于是不管我是 否听得懂,一股脑将很多家族故事告诉我。我是传统的中国好孩子,大人说话时,静静地听着,也不多嘴发问。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悄悄记在心里,几十年来不曾 忘记。

当我学着母亲的样,给六岁的大宝讲他的曾祖父母的故事时,却受到了挫折。大宝受的是西式教育,思维特别活跃,爱发问。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不断打断我, 问各种问题:比如曾祖父年少时为什么要立志学医,为什么给人看病不收钱?为什么几十年前中国政府要没收富人的财产,认为富人是坏人?(我讲的是解放后三反 五反以及斗地主的一段)

他的问题之多,思维之单纯,弄得我不知如何回答。现在同他说中国历史,他能明白百年来中国人历经的苦难吗?他幼小的心灵又能承受多少世间的黑暗和悲哀?

于是,我将曾祖父的故事简化又简化
,大宝心目中的曾祖父是这样的:名医,免费帮很多人看病,年轻时很有钱,后来穷了,但仍坚持行善。总之,曾祖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他学习。

我一直在想:等他上中学后,思想成熟了,略知些历史,我再继续我的传承教育吧。

转眼间,大宝也上三年级了。这次的social study的作业不再是曾祖父的故事。老师要求同学们在家长的协助下,从家里找出一张旧照片或者旧物件,叙述背后的家族故事。

大宝向我要照片。我相簿里的黑白旧照片并不多,总共不到二十张。我挑了一张四十年前与妹妹的合照,照片右侧印着我俩的名字水莹和琴展”。老公看到照片, 很惊讶地问了一句:“怎么妹妹的名字是琴展?”大宝也愣了,说:“哇,原来Felicity(我的外甥女)长得和auntie小时候一模一样啊,我长得像 妈妈,不过Auntie的中文名好像不是琴展。”

我赶紧对大宝说:“琴展是auntie的别名,这里面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呢。”

于是,我把妈妈三十多年前告诉我的故事原汁原味地说给大宝听。大宝还是很好问,一连串的问题差点让我招架不住:比如,为什么四十年前中国只有黑白照?为什 么必须去照相馆才能照相?中国很穷吗?为什么故事的主人公琴生活在新加坡,而我们一家却在中国?癌症患者动了手术后,是否就痊愈了?

我耐着性子,用最通俗的语言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后,已是一身大汗。我不由暗暗佩服北美的老师,这帮不按常理出牌的小皮猴可不好调教啊。我小时候上课要是这么多话,早被老师勒令在后排罚站了。

我让大宝将我用中文讲的故事写成英语。他花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写出了一篇文笔还算流畅的文章,大意是这样的:今天我向大家展示的,是一张四十年前的照 片,照片上的两个小女孩分别是我妈妈水莹和小姨琴展。四十年前的中国,大多数照片是黑白的。因为相机不普及,人们只能选择到照相馆拍家庭照。我的外婆怀着 我的小姨时,被确诊得了癌症。她坚持生下孩子,却因家里穷,无钱医病。我外公的姑妈琴住在新加坡,赶紧寄了一笔钱给我外婆动手术。外婆出院后,特地带着她 的两个幼小的女儿到照相馆,为她们拍了一张合照。她给自己的小女儿取了别名“琴展”,让工作人员印在照片上,将照片寄给远在新加坡的姑妈做留念。“琴”的 中文意思是“musical instrument",琴展就是“extension of qin", 代表我们一家对琴的感激。外婆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交给我妈妈保存,今天,妈妈又将这张照片交给了我。它告诉了我这样一个道理: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患难时 曾经相助过我们的人。

我读着大宝的文章,百感交集。三十多年前,和大宝同龄的我在妈妈的抽屉里翻到这张照片,也好奇地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妹妹的名字叫“琴展”? 妈妈跟我说了同样的故事。末了,她一再交待我:琴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姐妹千万不要把她忘了。

姑婆琴在新加坡定居,我从未见过她。我参加工作后不久她就病逝了。小时候每逢她的生日,妈妈都要为全家煮上一锅太平面,每人外加两个鸭蛋。这是福州人过生 日的习俗。妈妈一边为我们姐妹盛面,一边说:“今天是姑婆的生日,我们全家祝她健康长寿。”妈妈还告诉我:爸爸的姑妈年轻时嫁入厦门当地的金融世家,解放 后全家迁居新加坡。她和夫君两人乐善好施,除了在当地捐资助教外,对国内几十户穷亲戚也照顾有加。几十年来,每逢春节,夫妻俩都要往国内寄钱,接济穷亲 戚。妈妈生重病,若不是得到姑婆一家经济上的资助,恐怕早死了。妈妈一直认为自己的命是被姑妈一家救的,大恩大德自当铭记于心。琴的故事,我们从小听得烂 熟。

琴的照片,我一直珍藏在身边。出国后的十几年间,借助强大的互联网,我陆陆续续收集了一些姑婆家的信息,对近代东南亚厦门侨民史有了粗浅的了解。我将琴和琴展的故事,写进了家史小说《云水琴心 闽地传奇》,挂在我的微信和博客上,在不惑之年,做了生平第一份social study的功课。

而我家八岁的大宝,在老师的循循善诱下,已经写了稚嫩版的《琴与琴展》。我喜欢这种人性化的教育。在幼小的心灵播种一颗爱的种子,比填鸭式地灌进一大堆数学公式更有生命力。我衷心感激老师在我的身后推了一把,让我的家族传承教育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大宝的《照片背后的故事》获得了成功。他的娓娓叙述得到老师的好评,老师说他带去的照片很cute。他回来后兴奋地告诉我,他也很喜欢其他同学的家族故事,既传奇又生动。

大宝说:“我站在人群里,发现我根本无须看讲稿就能侃侃而谈,因为妈妈告诉我的一切,我已经深深印在脑海里了。妈妈给我的照片,我会keep for generations."

我们家的另一个“琴展”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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