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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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该过年了!心里竟是几分欢喜,几分惆怅。

       自从出了这个国,就再也没能像模像样地过上个年。每年春节都赶上公司年终,几乎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都在上班,忙得头晕脑胀,待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情趣全无;每年过年我都踌躇满志去中国城疯狂采购一番。可惜那些美味食物静静地躺在冰箱里一个星期,最终还是被我扔掉;或偶尔机缘巧合,得空摆出一桌大餐,家里的那两个老外也只是浅尝而止,末了还得我一个人收拾残羹剩饭。更别提那大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啦!虽然提前把面和好,把馅拌好,三十下班回来象征性包几个下锅煮煮,时辰不对,索然无味。

      曾几何时,我儿时所钟爱的春节竟变得如此不堪,趣味全无了呢?年年如此,我倒也学得乖了。过年是需要时间的,更要有气氛的。思念不如怀念,与其劳心劳力,神黯心伤,不如沉醉于对往昔过年的美好回忆里。

      儿时记忆里的过年是这世上最有趣,最让人兴奋,也最叫人难忘的。那时整整一年的日子似乎都是为了过年这几天而过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腊八节是春节一系列庆典活动的伊始。每当看到妈妈东抓一把米,西抓一把豆,满屋谷物飘香时,我就知道我这一年的盼想儿终于快到了- 过年。放在高高窗台上的那罐腊八蒜,颜色从乳白到淡綠,再到翡翠綠,就像过年的晴雨表一样,预示着春节的脚步愈来愈近。腊八一过,家家户户就要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着过年了。

       小时过年是一定要穿新衣的,我父母对此始终坚守不弃的。腊八过后,父母就筹划着给我们姐弟四人买布料,裁新衣。那时家家清贫,购买四个孩子的新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心灵手巧的父亲为此特意买了一台缝纫机,无师自通,每年亲手量身,裁剪,赶制,只为大年三十一早能让我们四个孩子全部都穿上新衣。至今还清楚记得每当新衣一上身,当年那个爱臭美显摆的小丫头,必定要风风光光地前后院走几圈,赢来街坊大妈大婶的赞美和小伙伴们的羡慕的眼光。

      七十年代初的北京正处文革之中,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荒诞之事比比皆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供糖瓜,请门神,贴春联都归了四旧,免了;而腊月二十四扫房子的习俗,大概取其横扫牛鬼蛇神之意,倒还时兴。一到腊月二十四,家家都忙着大扫除。由于我家住的老房很高,母亲总要把一个鸡毛掸子绑在一个长长的竹竿上,才能够到挂在房顶上的塔灰。我们几个小孩子的任务是擦玻璃,因为知道这关乎过年,所以个个都很卖劲地擦,直到把家里的几间屋子的前后窗户的玻璃擦得里外都能照得出人影,窗明几亮为止。孩子们用自己的小手让家里焕然一新,过年的心劲也就越高了。

       民俗腊月“二十五做豆腐”, 然而,北京人是不做豆腐的,各家都是从商店买现成的豆腐,放在院子里冻起来,过年时烧成肉片白菜炖冻豆腐,别具风味;还有各种豆制品,熏干,豆腐丝,腐竹,豆皮,做成素什锦或拌凉菜,备做年菜,老少皆宜。

       可“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宰公鸡”习俗却是家家户户都免不了的。小年一过,各家都忙着采购,鸡鸭鱼虾,牛羊猪肉,花生瓜子,各色年货,样样备齐。不知是民俗,还是那时的副食品加工业不甚发达,人们都是买活物回来自己杀。四只蹄的牛羊猪一般人惹不起,人们也只能拿两只爪的鸡鸭开刀了。刀光见血之事通常都是家里男子汉做的。可要是偏巧遇到哪家户主娘们儿气了些或是个嫩男,倒还真是件很棘手的事呢!

       儿时过年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邻居家的一个愣头青,中学刚毕业,就承担了他家杀鸡的重任。他毕竟是平生第一次杀生,心虚害怕,没有经验。只见他在院子里磨刀霍霍了一个时辰,转身挥向那只鸡;也许是用力过猛,竟一刀将鸡脑袋剁下。谁知那只已无头的鸡竟挣脱出来,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呼号狂奔起来。那傻小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丢下手中的刀,抱头鼠窜地躲进屋里再不肯出来。我们这些旁观的小孩子看得更是目瞪口呆,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四处逃窜,全院一片大乱。也许是受了那次的惊吓,好多年我都不肯吃鸡的。

       八十年代又改兴黑猫白猫理论,各个单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争寻门路,创收挣钱。过年则成了对各单位全年创收效益的大阅兵。有钱的鸡鸭鱼肉,海鲜生猛,成箱成箱地发;其次的成筐成筐的苹果,鸭梨,橘子往家拉;再不济的也得发桶菜籽油,柔丝香波护发素什么的;我所在的社科院是最穷的,什么也发不出来,只得请农民兄弟支援,一人扛一袋大米回家。那年弟弟所在的乐团忙着走了一年穴,挣了些钱,居然一人发了一只鹅。于是弟弟得意地赶着一只半人多高的鹅回了家。

       一家人望着这不速之客犯了愁,鹅肉虽诱人,可先得有胆量使它乖乖为案上刀俎。弟弟拍着胸脯包揽下来,当晚叫上他的一个哥们助阵。有了上次邻居的教训,我和母亲不敢亲临现场,只好躲在正房里静候佳音。一个小时过去了,侧耳细听,厨房还时不时传来那只鹅的叫声;又过了一个小时,那只鹅依然引颈长鸣;再过一小时,那只鹅的叫声仍依稀可辨。母亲觉得蹊跷,乍着胆走进厨房,哪儿还有什么鹅,只见那只鹅的毛早就被拔光了。原来是弟弟一直在模仿鹅的叫声,和全家人开了个大玩笑,一家人笑得直不起腰,直到现在我想起这事仍然会忍俊不止。

       妈妈每年可是严格遵守“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的规矩,腊月二十八肯定要发上满满一、两盆的面,只是二十九不光是蒸馒头,还有花卷、豆包、糖包、枣糕、懒龙什么的,应有尽有,而且是上了一屉又一屉,蒸了一锅又一锅, 好像要把这一年的吃食都要做出来似的。

       终于盼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全家早早起来,忙碌非凡。平日父亲是很少下厨房的,可过年是家里的头等大事,马虎不得。于是父亲亲自掌勺,里屋外屋,几个煤炉,同时做上清炖排骨,清炖鸡,红烧肉,酱牛肉,又是炸丸子,又是炸鱼,忙得不亦乐乎。而平日主勺的妈妈这一天却成了爸爸的助手,负责洗菜,切菜;还时不时一趟趟往商店跑,买上短缺的佐料,熟肉,酒水,以备大年三十晚上年夜饭之需。我则成了爸爸的小品尝家,爸爸时不时撇一勺汤,夹一块肉给我:“来,尝尝,汤够不够咸?肉够不够烂?”我尝着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几个小时后,家里屋里屋外到处都弥漫着鱼肉糜香,只要闻上一闻,就足以叫人垂涎三尺的了!

       晚上掌灯时节,一家人聚齐,大家一起动手,摆桌的摆桌,搬櫈的搬櫈,拿碗的拿碗,分筷子的分筷子,端菜的端菜,倒酒的倒酒,除了爸爸的已做好的鸡鸭鱼肉,街上买的熟食,凉菜,妈妈再最后做几道热菜,油焖大虾,木须肉,肉炒青菜等,这年夜大餐一摆就是十几道菜,也是全家人这一年里吃的最痛快,最开心的一顿饭了。

       不等碗筷放稳,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迫不及待地点上灯笼,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出,成群结队的来到院子里,挑着灯笼在前后院穿行。四下漆黑,灯火若隐若现,想起平日里听的鬼的故事,就够叫小孩子毛骨悚然的了。可也只有这大年三十晚上,大人们才特许玩着这平日玩不了的游戏,因而也就特别的刺激,新鲜,颇有深夜秉烛夜游,探奇历险的味道。      

       大年三十晚上最大的乐事莫过于放烟花鞭炮了。过年家家都会买上各式各样是烟花炮竹,二踢脚,钢炮,挂鞭,以及天女散花等烟花。我小时最不喜欢的是二踢脚,惊天动地的,吓得人心惊肉跳的;在我眼里,那简直就像成年礼一样,要是哪个半大小子三十晚上敢在人前放一个二踢脚,一夜之间就能长成个男子汉了;大人们还喜欢将一整挂鞭挑在竹竿上,劈喇叭啦一口气放完,图个痛快;最讨小孩子们喜欢的要算小鞭了,它小巧精致,杀伤力小。就连我们这些小毛丫头们都敢时不时点上几个过个瘾。偶有失手,最多让硫磺熏黑了手指,皮毛无损。

       京城过年的炮竹声从小年就开始零星响起了,断断续续,稀稀拉拉;到大年三十晚上,日渐密集;到午夜时分,整个京城上空已是硝烟弥漫,震耳欲聋啦!此时的京城只见人说话,不闻人其声,进入了一片哑音世界。此时骑车行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是件十分危险的事。人们倾其所有,比着看谁弄出的动静大,除除一年的晦气,好在新的一年里图个吉利。

      当我们忙着挑灯夜游,鸣放鞭炮时,母亲早已剁好了菜,和好了面,调好了馅。母亲很喜欢吃饺子,平日里也常做,可不知为什么她大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做的最好吃,味道也最地道。记得她总是要包至少两种馅:猪肉白菜韭菜馅和猪羊肉馅。午夜过后,大家一起动手,虽人人早已酒足饭饱,可还是禁不住那美味饺子的诱惑,吃上几个。妈妈总是要包上一个藏有钱币的饺子,谁吃上它,就像中了头彩一样地高兴。

       吃完了大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就进入了年三十的最后一关--守岁了。一年里只有这一晚被大人解了禁,允许小孩子玩整宿,这本身就是件很刺激,让人兴奋的事。我们可着劲玩着一切能想起来的好玩的游戏。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春晚,没有ipdad,没有手机,没有计算机,那才是真正的守夜呢!前半夜我们尽量剥花生、嗑瓜子、吃糖果、打扑克、玩升级、抓黑尖。下象棋、跳军棋、玩跳棋;可到了后半夜,孩子们的眼皮打起架来,实在打熬不住,一个个前赴后继地咕咚咕咚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大年初一最让小孩子兴奋的不是初一一大早的饺子,而是拾遗。在昨夜的狂轰乱炸下,许多烟花炮竹还没来得及点燃,升天爆炸就落地成了蔫炮、哑炮。初一清晨,四下寂静,满地凌乱,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硫磺味,狂欢了一夜的人们仍在酣睡中。趁着大家还在熟睡,小孩子们争先起床,在满院狼藉的废硝碎纸里,好奇的搜索着。每找到一个未燃的小鞭都会像发现一桶金一样的兴奋;有时还真的会收获满满的,两个衣服兜装都装不下。要是再碰巧发现一个哑花,那简直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儿时的快乐也确实真的是非常容易!

       接下来几天便是访亲问友,亲来友去,顿顿鸡鸭鱼肉,蔬果生鲜,花生瓜子,直到吃出呕吐的味道才算休止。忙碌中转眼就到了破五,破五的饺子是一定要吃的。家家户户又铿锵有声地剁起菜,包起了饺子来,还伴随着时不时腾空炸响的鞭炮。然而,动静声响都远非能与大年三十之夜相提并论,也标志着这个年快到尾声了。

       破五过后,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个年似乎总算过完了。可不出十天,街上再次张灯结彩,炮竹喧天,正月十五又闹起了元宵节,家家户户又纷纷买元宵,五仁,黑芝麻,花生等各种馅,热乎乎地喝上一碗元宵,这正月里的节日才算最终走出来,我的这个年也才算终于过完啦!

       也许是小时过年的记忆太深刻,我的过年 情结一直很重。每年圣诞新年的彩灯装饰早就被我的老外邻居们收得无影无踪,唯独我家的一灯独秀,坚挺到中国的大年三十和破五晚上大放异彩。我是那么怀念小时过年的那个年味,那种温馨热闹的感觉,这些年我总想着能像从前一样红红火火的,像模像样地过个年,可总是心愿难圆。异乡、异地、异人、异境、异时、异俗、异味、异物,还欲求为何呢?点到为止也就罢了!但我还是尽量坚持着我能坚持的。不管女儿的衣橱是非已满满的,我都会像当年我父母那样,让她过年时一定穿上新衣,大年三十一定吃上饺子,也算是聊以自慰,告慰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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