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3月下旬的一个周六黄昏,父亲从他工作的学校回家过周末,三叔过来说:“哥,爹一会要找你商量事”。父亲马上随十五六岁的三叔去见爷爷,我出于好奇也跟了过去。
坐在炕上,爷爷说家里的粮食只够四五天了,菜窖里面只有一些糠萝卜,柴禾也没有多少了。怎么办?
父亲当时还是站在屋地上,这时候坐上炕沿说:“没柴禾也不能像济公那样烧大腿,没有粮食也不能把脖子扎上。我想办法”。
济公烧大腿?几天后我终于忍不住一个爱思考的5岁小男孩的好奇问了爷爷,从此就知道了济公。去年第n次去杭州,好好逛了逛人间天堂,又发现了一个理工科生总结出来的没用的规律:每个著名寺庙都供着济癫,都有济癫的传说故事。我不禁想问,这个古老故事40年前有吗?疯和尚也不能在各个庙宇到处乱窜吧?
只能说,还是商品经济好!
穷人,怕过年,怕要帐的上门,怕没有钱给孩子老人们买块肉,更怕过完年后的春荒(好像我在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似的)。在冀东地区,地里的野菜要到公历四月初才能吃根,更晚些时候吃茎和叶(这个故事以后再讲)。所以最难的是公历三月份。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时发现爸爸和两个叔叔都出门了。中午12点前他们回来时,院子里多了一些干枯(已经死掉的)的树枝(奶奶后来就用它做饭了,当时农村穷冬天就吃两顿饭(一般是两顿高粱米粥。粥嘛,就是介于干饭和稀饭的一种食品),第二顿饭下午2~3点钟吃)。然后,兄弟三人又出门了,近三点钟,爸爸叔叔们回来了,我看到爸爸扛着一个扒网(一种捞鱼的工具),二叔拎着一个铁桶,里面是胖胖的一种带壳的活物,壳的颜色黄棕黑?我现在能想象但是不会描述。还有另一种带壳的活物,小、长、扁,黑黑的,我不太喜欢。
三叔也拎着一个铁桶,里面有水也有活物,先听到的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奇心驱使我赶紧跑过去看,见里面是一种带小胡子的鱼,头在水面一冒一冒的,好像有很多。我赶紧问这是啥鱼啊,三叔回答说这是钻鳅,因为它爱往泥里钻,也叫泥鳅。所以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泥鳅是鱼,虽然鳅字从鱼旁。
所以当天的第二顿饭成了新开河的河鲜大宴。没有油(农民每年分6斤黄豆,一部分榨油,一部分做酱,一部分换豆腐吃,平均下来,人的植物油年摄入量也就是一斤以下,一个月不到一两。城里人是四两。当年陈锡联是在沈阳的封疆大吏,把供应的油减少到3两,所以辽宁人送他外号陈三两(有个京剧《陈三两爬堂》)。河北省刘子厚更左,干脆给石家庄人一个月2两油,所以石家庄有一个顺口溜,刘子厚厚子刘,为什么一个月只给我们二两油?(过去一看到刘子厚这几个字,就想到柳子厚(柳宗元)。应该是一个流芳千古,一个遗臭百年)。2012年和一个石家庄的朋友一起吃饭,他说道:传说胡锦涛是刘子厚的女婿,我说扯jiba蛋,胡妻子刘永清是重庆人,刘子厚是河北任县人,八杆子打不着,如果真是这样,邓爷爷不可能隔代指定他为接班人。
我们家不是有超前意识,水煮河鲜,而是真的没有油。据天津的那些胡同里长大的年长几岁的朋友们说,他们的妈妈就怕他们捞鱼回去,用水煮着吃怕街坊邻居笑话穷,用油吧,还真没有。
怎么评价这顿河鲜大宴哪?那个河蚌(蛤蜊)还真好吃,尤其是某一部分,口感好,咬紧十足,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没有感觉到水产品的土腥味。这也算一种小吃货的理想境界吧。这种浅色的河蚌,个头大,出肉还是不少的。当然了,如果所有的村里人都像我们家这样smart,去捞几百年来人们都不吃的东西去吃,也就早吃绝了。
其实人们不吃这种河蚌还是对的,里面肯定有很多寄生虫。估计作为初中化学老师的父亲有基本的生物知识的,他让奶奶煮的熟熟的,没有让家人吃日本料理似的吃河蚌。
另外一种河蚌,小而且不好吃,应该是剁剁喂鸡了。
至于那泥鳅,用白水加盐加点儿佐料煮熟的,我尝了一口,结论是“真难吃”,特别腥气,差点儿吐出来。可是二叔他们吃起来很享受的样子,可能是的确长时间缺荤腥了吧,当然也伴有是在享受自己劳动成果的成分。我那妹妹,那时候才三岁整,居然津津有味的吃着水煮泥鳅。从那时起,我就认为她是个馋痨(吃货?),就开始鄙视她,一直到现在。所以,有些世界上稀奇古怪的吃食,我一般都给妹妹留意一些,不远千里万里的带给她。
水煮泥鳅,就吃了那么一次。估计以后,还是父亲和朋友借了钱到黑市上高价买粮食解决了渡春荒(度春荒?)问题。
7岁时的夏天(1971年),父亲又借来了扒网,带我们兄妹三个去河里捞鱼,鱼没有捞到多少,浅色的大黄泥鳅倒是捞了不少,都拿回家剁剁喂鸡吃了,没有人吃的。我确认那是泥鳅、不是黄鳝。
再一次见人吃泥鳅就是在1988年,有一位长得特别像蛤蟆的博士生(个头矮,四肢短,肚子大,脸倒是长得很英俊),特别爱吃泥鳅,就用一个煤油炉就能做出来很多花样。我见过他把泥鳅放入锅里(热锅、油锅?)然后盖上锅盖,里面的泥鳅噼里啪啦的。他好像还做过泥鳅钻豆腐之类的名菜。我虽然很馋,也没有对他的泥鳅菜感过兴趣,一丝一毫也没有。
2008年以后回国内发展,有人招待吃泥鳅,我没有太深的印象,还是不太爱吃。很可能是河鲜里缺少丁二酸钠吧!现在我很少吃河鲜的,除了水煮鱼、剁椒鱼头和酸菜鱼。
以上是吃河蚌和泥鳅的故事。
我们家至于那么穷的揭不开锅吗?我高祖父(great-greatgrand)清末时就是唐山开滦煤矿赵各庄矿的矿司(技术副矿长),我曾祖父(greatgrandfather)留德,1914年回国任第一任杨村(天津武清区)火车站华人站长,后来到津浦铁路局、京奉铁路局、平汉铁路当过副局长的(1938年得疟疾死于抗战中的武汉。作为技术行政管理人员,他20年代的工资是700现大洋/月,同时代李大钊挣230/月,毛泽东挣8元/月),爷爷北京汇文中学毕业后生活无着只好回到老家,那时候还有30亩地,三重进院子的大瓦房。从1947年就是人民教师,三年“自然灾害”的1962年,河北省百万公教人员下放当农民。1966年文革,1968年,我们家吃河蚌和泥鳅充饥。
耳边又响起了那首我很熟悉的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