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我四姑父忽然去世了。消息来得突然。他刚八十,虽然两膝有关节炎,走路很痛苦,但一直都还在做家教。他是越南华侨,从小上的法语学校,法语非常流利,后来在中国读的师范大学英文专业,所以英语、法语都可以教,法语水平更高。自从1975年去香港,除了日间的工作,晚上做私人教师教英语法语一直没有断过。在香港,医保不包换膝盖。他儿子儿媳非常孝顺,决定自费给他做换膝盖手术。我大致知道他要做手术的日子,正想问问手术怎么样了,表妹来电了,说手术非常成功,但是在医院期间,不幸染上了肺炎,用什么药都不见效,医生已经通知病危,恐怕再也不能出院了。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说,不会吧,说不定还能好。表妹说可能真的挺不过去了,你告诉你父亲一下。
几天后,经过一次回光返照,四姑父走了。表妹表弟说你们都不用来了。表妹追悼会之后给我寄来了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照片。追悼会除了在香港的亲戚,有很多他以前教过的学生。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大哭了一场。也许没有人会想到我会为他大哭一场,毕竟,很多年没见面了,何况他在我们家就是一个劳碌者的形象。
文革时期,我大约五岁左右。本来我从小一直在苏州和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大姨一家一起生活。但是,红卫兵抄家以后,我外祖父被抓走,我大姨父早年已被下放在农村,接着我外祖母、大姨也被下放,我就只好被送回南京,我父母身边。当时我母亲在市级机关工作,不久也去了五七干校。我父亲留守,身体不好,有非常严重的哮喘病。我在一个全托幼儿园。经常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好像有一个假日还没回家,两个老师在空荡荡的楼里轮流陪我。就在这段日子,我四姑父出现了。四姑家是我们在南京的唯一亲戚。
这对我来说是福音。他每次来得很早,通常星期六中午就来了,这样我可以免吃幼儿园我不爱吃的星期六的中饭。幼儿园分饭的老师会把两个包子放在一个塑料袋给我带走,但是我肯定是不吃的,因为四姑家有好吃的。我这个四姑父,为了让一家,包括我,吃上好东西,早上四点起床骑自行车到郊区,买一些自由市场的农产品。我从小不吃肉,只吃鱼虾蛋,不喜欢吃干饭,喜欢吃稀饭。记得有一次他买了鱼,烧了鱼粥,我一口气吃了六碗。从那个时候一直到1975年四姑一家移民香港,四姑家是我周末和假日的避风港,在那里我才吃得开心玩得开心。
1975年他们去香港,在南京机场告别,我和表妹表弟惶惶不安地看着四姑四姑父和大多数为侨生的朋友们抱头痛哭,我一下好像从一个小孩变成了一个老人。什么叫生离死别,当时以为这辈子在也见不到了。四姑抱着我,额头顶着我的额头,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对我说:“我走了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在那个时候,我父亲家的亲戚,绝大多数在国外,我全都没有见过。据说,我父亲如果想一起走的话也可以一起去,但我父亲不想去。我当时并没有觉得中国不好,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但是我心里真希望我父亲愿意去,就是很想飞出去。
没有想到的是,1977年,我四姑他们就回来看我们了,给我带了很多新奇漂亮的东西。再后来我出国了,有一两次回国探亲的时候从香港过,顺便买一些东西,那个年头,香港还是购物世界。在香港几天住在四姑家,几乎见不到四姑父,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上班了,只有晚上十点以后才看见他回到家里,狼吞虎咽地吃饭。
最后一次见四姑父,是2004年初,我四姑去世的时候。我四姑走得也很急。夏天8月份听说发现肠癌,后来听说扩散了,一月份我本来想赶去看她,但是还没上飞机,她先走了,我表弟打电话告诉我,说你忙就别来了。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他们。那个时候我小孩还很小,没有带他去,我去香港的行程只在香港呆了一个整天,人在飞回来的路上感觉昏沉沉的。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件刻骨铭心的事,所谓亲情就是那些点点滴滴,雪中为你送碳,雨中为你打伞的事情。这许多年间,家里发生过许多事情,一些难以三言两语说清楚的家务事。但是,无论有什么是非,无论他人之间有什么不愉快,都不会改变我对四姑和四姑父的感情。有人跟我说你四姑又如何如何了,我即使承认她有不对的地方,我都没有可能对她愤怒,因为我太理解她,我永远都牢记他们当年给我的无条件的爱,还有我表妹表弟对我的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