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6)—野茴香花
去年回国,一直阴雨绵绵,每天大雨小雨不停地敲打着窗子和窗外的三叶梅,快到中秋节时还在雨霖霖。朋友打电话给我,她说;梅子种的野茴香花开了,问我去不去青龙谷看花。
我听了怦然心动。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野茴香花(波斯菊)了,也许多年没有见到梅子了。虽然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景中,出现在我的故事里(《青龙谷》《迷路》中的梅子,《在水一方》里的钟灵,《世外桃源》中的阮灵华。)但我们已经失联许多年了。
梅子也是我们厂里的传奇人物,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别的人出名是因为升官发财,功成名就。而我出名是因为生病住院出了名。”
她在花季年华的时候病倒,在医院里躺了近一年。那病来得突然,去得蹊跷。连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年也是个野茴香花开满山峦的季节,将梅子从小领大的祝大姐去世了。祝大姐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爸是朱德的同学,也是中央造币厂的厂长。她是最早的女大学生,也是中国最后的女贵族之一。祝大姐一生坎坷,命运多舛,终身与书为伴,梅子是她唯一的亲人。梅子喜爱读书,就是从小受这位大姐的熏陶。
祝大姐去世后,梅子和朋友们将她埋葬在筇竹寺的后山上。他们转回来的时候,一位朋友要到筇竹寺的海慧塔(寄放骨灰盒的地方)看她家的亲人,众人便跟她前往。西落的日影照在塔顶上,海慧塔里挂着光线暗淡的汽灯,狭窄的通道两边高高的柜子里,从上到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骨灰盒。不知从哪里吹来阴风飒飒,一阵轻一阵猛,吹得人头皮发麻,浑身发冷。当他们离开海慧塔时,那片夕阳如刚才烧残的纸钱,瞬间即逝。
当天晚上,梅子就病倒了。送进医院后,高烧不断,检查报告出来,连医生看了都吃惊。梅子身上除了头部完好外,每个器官都发炎了,那是急性肾炎诱发的综合炎症,医院当时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幸而那时是公费医疗,工厂里的领导也极有人情味,他们赶到到医院探望梅子,厂长说:“梅子,你有什么愿望就说出来,我们一定满足你的要求。”
梅子说:“我快死了,不想再穿刺,透析折腾自己了。我想住中医院喝中药熬着,熬到那天算那天。”
我们厂没有市中医院的记账单,但隔壁的农药厂有,厂里的尹医生就跑到农药厂去和他们商量,农药厂的领导知道此事后立马同意了我们厂的要求。
黄昏时,他们将车开到延安医院门口。梅子的哥哥悄悄将她背出来,司机开车直奔市中医院,住进医院后,才通知延安医院病人转院了。此事现在看来很愚昧,合人情不合法理,但能看出当年的领导不是一群冷血动物。
那时乐于助人的青年工人也不少,听说梅子需要输血,厂里去了一车青年工人捐血。一位和梅子不在一个车间工作,从无任何来往的青年费焱明和梅子各睡一床直接输血给她。
那时的医生护士都是真正的白衣天使,他们尽心尽力地为梅子治疗。梅子躺卧在病床上,每天只能吃一点淡淡的甜面,妈妈守护着她,等梅子病好后,妈妈的头发就全白了。
梅子有个男朋友,在她生病期间,被厂里保送到上海上大学,是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他到上海后就了无音讯和梅子断绝了来往。
梅子躺在病床上,病情时好时坏。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感觉自己的身体飘过来,飘过去如一片羽毛荡荡悠悠,看一个杯子就是整个世界。她常常彷徨犹豫想离开病房,但又舍不得放不下年迈的母亲。
又到了野茴香花开的季节,朋友送来一束野茴香花,插在罐头瓶里,摆在床头柜上。梅子整天住在白色的病房里,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已经快一年没见到外面的世界了。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就是窗外乍阴乍晴的天空。
一花一草一世界。那瓶茴香花给她带来了外面的整个世界,她只要一睁开眼睛就盯着那瓶花看。野茴香花纤细的叶茎托着白色,红色,浅红色的花朵,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花落满地。花落了,她的世界就消失了,叫她怎么活下去。
梅子对妈妈说:“妈妈等到这花枯死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隔壁病床的老太太,是一位从农村来的病人,无公费医疗。“久病床前无孝子”,她的儿女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稀疏了。她听见了就对梅子说:“小姑娘,你莫说赫我们的话,你还这么小怎么会死哩。如果能替人死,我宁愿替你去死,我早就活得不赖烦了。”
那一夜,梅子一直在半醒半睡中。到了下半夜,她觉得身上的病痛和不适如抽丝剥茧一缕一缕地离她而去,天快亮时她睡得无比舒适。
早上梅子醒来时,隔壁的老太太已经死了,梅子却能坐起来吃早点了。医生又给梅子做了一次全身检查,所有的病症不翼而飞,究竟是回什么事?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和梅子不在一个车间工作,我们是何时成为闺蜜的我们都记不起来了。我和她的关系如同地下工作者,白天基本见不到面,晚上不是她来我家找我,就是我去她家找她,连别的闺蜜都不知此事。直到这次去青龙谷玩,讲起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问我们为何保密,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我和梅子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和丈夫老温经营的农家乐“青龙谷”开张了,我们去了许多人。“青龙谷”三面环山,新建的亭,台,楼阁全被雾气包裹着美得如同东海深处的龙宫仙境,使我得到了写《青龙谷》的灵感。饭厅里挂着老温拍摄的四围山上的四季美景和书法字画,老温是个文化人笔名“村夫”。
饭厅里客人爆满,我在厨房里找到梅子,她正系着围裙气定神闲地在灶前炒菜。我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在极短的时间内她竟成了名厨,外面的那些美味佳肴都出自于她的手。为了不影响她的工作,我和她匆匆聊了几句就走了,哪知道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我们选择了一个雨后放晴的日子,徐萍开车带着我们前往青龙谷。车过了青龙镇,我们远远地看见那块立在螳螂江边写着“青龙谷”的大石头,就看见了石头下面的一片野茴香花。花一直开到江边,似要浸入水中,与对面水中的山影相吻。
车转进了青龙谷,迎面池水盈盈,花影摇曳。四围山上的树林呈现出红,黄,紫,朱等各种颜色,似要与谷中的野茴香花争奇斗艳。池子边有一群白鹅朝着我们嘎嘎叫,野地里树上站着羽毛亮丽的大公鸡。
由于生意不景气,现在的青龙谷再也不是当年的龙宫美景了。但它变得野趣横生,韵味悠然。如结庐在人境,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老温梳着长长的马尾巴,穿着白色唐装来迎接我们,哪里像个“村夫”,活脱脱一个隐居在青龙谷的老仙人。
梅子和两个小工在厨房为我们准备午餐。一别多年再见,我们都已两鬓斑白了。真是岁月不待人。
梅子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用野地里跑的鸡做了“山地清汤鸡”还有“老腌肉”“火腿夹乳饼”“虎掌菌馕小瓜”“花开富贵虾”“白玉豆腐”“但愿人长久”(蛋炒韭菜)------。这些都是在城里无法吃到的鲜美食品。
饭后有的朋友到老温的书房去听他的新作—配乐诗《知青颂》。徐萍拿着相机追着鸡鹅拍照,她大声告诉我们;那边草堆里一窝小鸡正要破壳而出哩。
我和梅子顺着水池边绿草蔓如丝的小路爬到亭子里,欣赏那片开得汪洋恣肆的野茴香花,梅子现在已经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了,她看上去依然弱不禁风,但身体健康,无病无痛。
我们又提起了当年那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怪病,梅子说:“我的病从因果的角度来讲属冤孽病,冤亲债主前来讨债还债,非有此劫难不可。只是时间或早或晚,或长或短。不将此债了了,我就无法好起来。其中还有一个可思莫思的玄机,就是当年我和某某相好,三亲六戚和朋友都不看好此人,可我一意孤行将亲友们的话当耳边风,但这一病那人就永远走出了我的生活。因为我在对的时间遇到了一个错的人,非此病不能解决此事。”
我忍不住笑起来问:“你知道野茴香花的英文名叫什么吗?”
“不知道。”
“野茴香花的英文名翻译成中文就叫可思莫思花。”
注:徐萍的事迹写在《又见炊烟(5)—西风雕碧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