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夏维东
董根生捧着饭碗,默默地往嘴里填拨着饭菜,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他需要用力捏住碗筷才能不让他们颤抖、跌落下来。他在等待开口,等自己的勇气积攒到能够脱口而出的时刻。他已经憋了三天,今天非说不可了。
父亲像往常一样,只是偶而“嗯”、“哦”几声,表示在听母亲说话。母亲年轻时做过几年村妇联主任,练得一副好口才,什么话头,她都能接过去,并且发扬光大、离题千里、妙趣横生。
这天母亲说的话题很集中,始终围绕在李二柱身上。董根生虽然心不在焉,但也听了个大概。
李二柱五十多岁了,一直没找着媳妇。家贫不说,个人形象实在是不好,龅牙、罗圈腿,外加谢顶,不要说姑娘看不上他了,就连拖油瓶的寡妇也不愿委曲求全,董家隔壁的王婶落寡两年了,死活也不肯改嫁李二柱。老母亲李奶奶八十高龄了,平日经常杵着桃木拐杖,从村西走到村东,碰到个年纪大的就像祥林嫂似的,叹气说:“我上辈子做的什么孽哟--”如果对方安慰她几句,老人的一肚子苦水便化作老泪纵横,不可收拾。看到路旁玩耍的孩童,她便驼身倚杖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们,并不说话,脸上露出神往的微笑,仿佛那是自己的子孙万代。这两年,董根生很少看到李奶奶在村里走动,怕是身子骨差了,也许是对儿子死心了认命了。在田里刨食的庄户人家,最擅长的就是认命。董根生小小年纪都会呢,班上那些城里人子弟成绩一塌糊涂,但吃得好穿得好,更不用担心交不起学费,董根生就想:谁叫爹娘是农民呢?
可李二柱居然娶到媳妇了!“就在今朝晌午!”,母亲激动地用筷子点击着桌面,说一个字戳一下,真可谓“一字一顿”。董根生看到一截韭菜从母亲的筷子上飞到父亲额头上,父亲浑然不觉,还“哦哦”了几声,显然是被这个重大新闻吸引住了。母亲大概喊得嗓子发紧,低头喝了口面糊粥润润喉咙。父亲停下筷子,问道:“日怪了,哪家女子肯嫁给二柱啊?别不是全乎人吧?”
母亲说:“你可想岔了,那女子还蛮漂亮呢,年纪不算大,三十来岁吧,肯定生过娃的。”父亲“嘿嘿”地笑起来:“全乎人就好,才三十来岁,还能生养,李奶奶这回舒坦了,死也瞑目了。”
董根生虽然没说话,倒也好奇起来。他实在无法想象李二柱怎么能够娶到这样的媳妇?母亲见儿子一直闷声不响,挑了块最大的咸鱼放到儿子碗里,嗔怪道:“你这娃这几日咋啦?闷头闷脑的,连个屁都不放一个,是不是太累了?”还没等儿子说话,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丈夫嚷起来:“娃刚刚从学校回来,田地活慢慢上手,你别催逼他,该休息就休息,可别拿他当牲口使。”父亲急了:“你这老娘们就会胡咧咧,根发是你娃不是我娃咋的?要你说!”董根生赶紧打圆场:“娘,爹没有催逼我,让我扶牛犁田,轻省着呢,累不着。”听儿子如此说,父亲的黑脸露出一丝笑意来。
母亲便接着说起李二柱的新媳妇来。“二柱的媳妇是买来的,花了整整八千块!”母亲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八千块呀!二柱几十年省吃俭用的全部家当换来的。”
高中生董根生有点法律意识,忍不住插嘴说:“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母亲道:“二柱犯啥法?花钱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王老子也管不到。再说那女子也是自愿的,家里需要钱救急,还真是个孝女哩!”
董根生一肚子的心思,实在没心思和母亲讨论这个问题。母亲已经开始收拾碗筷了,父亲掏出烟锅“吧嗒吧嗒”地抽上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四十瓦的灯泡把一切都照得昏昏黄黄。董根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得就像梁上的老鼠上窜下跳。
就在这时,王婶在门外喊:“她婶,我来借点盐。”话音未落,人已经站在堂屋了。董根生叫了声“王婶”算是问好,父亲说:“还没吃饭啦?”王婶拍着手说:“今朝收工晚了。”母亲在墙上撕了块糊墙的报纸,包好盐递给王婶说:“大妹子,你孤儿寡母真不容易哟,该找个当家的了。”王婶有些扭捏地笑了笑:“大姐说得轻巧,总不成我学二柱买个男人回来?再说我也买不起啊。”母亲哈哈笑起来:“大妹子还真会开心呢,大姐帮你物色着个好人家。”王婶说:“谢谢大姐了,好人家是不敢想,一个全乎男人就成。”,一边说一边迈出门去:“走了,闺女还等着吃饭哩。明朝买了盐还你。”母亲追到门口说:“可别笑话人了,一包盐还什么还?”
母亲回屋时说:“你说她再不找个男人可怎么过活呀?田里的活儿,你们爷俩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父亲“哼”了一声:“老子可不敢帮衬她,就上个月,老子帮她抬了捆麦杆,还被你老娘们絮叨了半天。你记性给狗吃了啊?”母亲卡了片刻,理直气壮地说:“老东西,别在娃跟前说不正经的!”,这句话以攻为守,不仅让父亲的锋芒无从落实,还反倒让他自己落下埋怨:在晚辈面前不正经说话。
董根生打心眼里佩服母亲的机灵,他觉得自己读书读得好肯定是遗传了母亲的聪明。董根生有时在心里骂那些看不起他的城里人:老子口袋比你们单薄,但脑子比你们厚实!
父亲想不出一句反击母亲的话,只得拿烟锅在凳子腿上磕几下,来掩饰自己的无言。母亲从来不会得理不饶人,瞧父亲尴尬,马上就跳开话题说:“水烧热了,你们爷俩去院里冲澡去吧。”,嘴里说着话,手上却不闲着,大水瓢子几个起落,锅里的水就进了木桶。
父亲收起烟锅,扭头对儿子说:“根子你先洗。”
董根生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如果等父亲洗好澡,那他今晚就甭想再开口了。一旦过了今晚,明天就更开不了口。勇气就像几何里的抛物线,升到最高点,就要走低了,低到没有。
董根生像跟桩子一样突地立起来。父亲见儿子傻站着不动窝,就说:“中邪啦?难道要老子背你去洗澡?”母亲走过来,冷静地说:“儿啊,有啥话就说,娘,爹给你做主。”
董根生差点把嘴唇都咬破。他知道如果说出来,除了让父母为难、心痛外,没有什么用处。可是不说,他自己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啦!
董根生下意识地松开嘴唇,从齿间缓缓地飘出几个字:“我考上大学了--”
父亲的烟锅从手上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母亲呆了片刻,突然如梦初醒,冲过去一把搂过儿子,鸡啄米似地在儿子脸上亲着:“哎呀,我的好儿子,你考上大学啦?!你中状元了,中状元了!真是祖宗有灵啊!天大的好事啊,你怎么不早说呢,傻儿子!”
董根生这三天来的憋屈化作泪水流出来,他哽咽着:“爹,娘啊,学费要八千块,我上得起嘛?”
母亲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八千?贵死了!二柱攒了几十年才攒了八千块买个媳妇,咋上大学也要八千块呢?”
父亲拾起烟锅,划断了四根火柴才把烟点着。他用力地吸着,好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吸得太多又太急,猛烈地咳嗽起来。董根生一手扶着父亲的肩头,一只手轻轻地为父亲捶着背。
当父亲抬起头来,董根生看见他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父亲像是突然衰老了几岁,父亲沙哑地说:“儿啊,爹恨不能把身上的肉一斤一斤割下来卖掉供你上大学,可家里实在拿不出这大笔钱来啊!儿啊,认命吧,谁让生在农家呢!爹没本事,爹对不起你,下辈子你投胎生在个好人家里。”
在董根生的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泣。父亲的话让他无地自容,心如刀绞。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父亲的腿说:“爹,您别这么说,下辈子我还做您儿子!我不上大学就是了,我没指望上大学!我只是想让二老知道,我没有白上十几年学,我考上大学了!许多城里人都考不上,您儿子考上了!”
父亲不知道怎么安慰明白事理的儿子,这个虎背熊腰的壮年男子此刻就像孩子一样无助,俯身抱着儿子,无声地哭泣。
董根生忽然听见母亲振聋发聩地说:“儿啊,这大学你去上!爹娘要是不让你上大学,将来无颜见祖宗!”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挺直身子,说:“哪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