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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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大

 

到支行上班,先是在营业室搞清分。第一天业务不多,他集中精力,倒很顺利,心中暗喜,似乎有些得意。殊不知第二天业务翻番,各柜组的传票分至沓来,他手忙脚乱,不但人家等他的结单轧帐,拿回去的结单也常常打错----他在基层闲散惯了,又不练算盘,哪见过如此阵仗?此后也是时好时坏,被他看不起的简单劳动不只他伤脑筋,领导同样伤脑筋。一个月不见起色,让他到三柜当复核。

1983年,四川电大首办金融班。上级文件,三十五岁以下的都可以报名,考取后脱产学习。人事股长到营业室来登记,他凑热闹。股长说你都四十了,还读什么书?他说户口薄上我不是才三十五吗。这要退回到三年前,他直接从天宝山进城,没来得及到益门迁户口。人事上要他的户口。他说你给一天假我去办。那人说哪要你亲自去,叫办事处李主任派人给办就行了。他说那也只有你们喊得动。结果转来的户口,把他的出生年份3字弄成8字。一直错下来,害得他前些年出去旅游,景点门票得不到优惠。本来他只是跟人事股长开玩笑,并不报希望。股长写下他的名字。后来年龄放宽,他拿到准考证。会理支行到西昌参考的六人,有个比他小四岁,其余全是才入行不久的年轻人。成绩通知下来,一人落选,他和一女孩并列末席总分212。奇怪的是不但总分一样,各科成绩也一分不差。他尤其不相信的是自己的数学才得四十几分,因为考试下来对过答案,及格应该没有问题。录是录取了,这样的成绩非但破了家族的记录,让女儿知道如何面对?他请在西昌教育学院进修的张老师到电大分校查分。果不其然,工作人员抄分时跳格,他的各科成绩都及格了,总分应该是280。入学后得知,此分数是全州金融考生的最高分,与美菇县二十岁的陶兴华并列第一。报到那天,一个阿坝的女同学喊他老师。他羞着说自己也是学生。女孩瞪大了眼睛。

过了三年安适的家庭生活,想不到造化又在他的生命树上引来些麻雀。终于戴上了二十二年前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桂冠,然则如姑娘时衣衫褴褛,做了老太婆才穿上连衣裙,已值不得庆幸而未免辛酸。在七十八人的电大银行班,从会理来的小同学叫他刘叔叔;刚选出的共产党员班长,听上去有点挖苦地称他大叔;教务长问他的年龄露出惊讶......这些都像皮鞭抽在身上。第一门计算技术课,他感到枯燥。后面的辅导课更是扯淡到无聊。翻开笔记本,莉抄李大钊的三段话:1,坐破寒毡,磨穿铁砚;2,不要因为你自己没有味口,而去责备你的食物;3,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雄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才像手指那样拨动了他的弦。

计算技术很快学完,结业考试。对于银行学员,是手到擒拿的事,绝大多数得100分。他检查了三四次,下来发现错了一道题,与满分无缘。数学测验也是这样,他最先交卷,比别人提前20分钟,成绩落在好些人后面。不久的期中考,据说要上报成绩,影响学分,他得了61.5分。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女辅导老师批评他,如同他批评女儿的口气。政治经济学中国近代经济史都是65分,如何告诉刘棘?

金融班本来应该设在府街的州银行干校,那里的教室尚未完工,临时租用州民干校多余的校舍。民干校座落在城内至高点,透过二楼寝室的窗口,可以将市区一览无遗。最先驻进这间寝室的宁南小伙竟然不占靠窗的床位,而让给了他。三个伙子白天不常在屋,夜晚坐在窗前又正好背着灯光。他每天面窗读写。室友们看出了他的习惯,大约也是尊重他的年长,偶尔坐在窗前,一见他进屋,就倏地起来让他。这坐北向南的窗,是屋里唯一的油画,壁立在四床四帐以及色彩极不调合的四张床单之间,既送来馥郁的花香,又变幻出云影的柔和。每天电视教学被刺激的双眼得以放松。窗外有棵桉树,占去了油画三分之一的空间。宛如他的腿,走路不平衡,令人侧目。也许是同病相怜,他喜欢这窗。放眼窗外,鳞次栉比的房舍须在树叶间去找。不细心的人以为城市躲在树荫下。其实,你走到街上,就发现低矮的屋檐挤得可怜,店铺窄得可怜,人被互相蒸腾的汗臭熏得可怜......很少存在容纳树的地盘,因此树也少得可怜。在被树枝遮挡的城的上部,睁开一条眼缝那样的邛海和娥眉状的山脉倒是非常写意。可是傍晚时分,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被翠绿护着的邛海却似生气那样对他翻白眼。儿时听说安宁河从邛海流出。这縈系愁思的河,灌注哀肠的水,像桉树上累累的果子,快把弱枝坠断。

一个曾经写过小说,作了不少诗歌的人,半世年纪上写作课。读叶聖陶的《中学国文学习法》才恍然屡屡投稿不被採用的缘由。叶老35年前写的文章,说明当时对学生写作能力的要求何等之高。尤其是谈阅读能力的培养,直接戳到他的痛处。回顾自己读书破万卷,消遣居多,跑马不少,完全是混时间。阅读目的不明确,对实际工作、生活于事无补。加之没有恒心,凡事浅尝辄止。不是不知道阅读精深的必要,而是心急案头早点腾空,挪借尽快归还。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溜走了......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从西昌一中请来的辅导老师布置作文,不限定题目,大约有摸底的意思。他写的是自己上电大的感受,比喻为一个守寡22年的女人,突然又找到亲爱的伴侣。老师讲评时先念了他的作文。教室内鸦雀无声。想不到读完后老师说自己亦深受感动,评语也有些拔高。并且说一半以上同学的作文写他,批评那些同学文字有人,目中无人,即看不出所写人物的音容笑貌。他认为那些同学既不了解,更不能剖析他,无非对78人中一个又跛又老者感到新奇,便拈来笔下,怎么写得出所以然。他不知道人家如何看他,连借一篇扫扫的勇气也没有。只不过从此以后,所有的女同学都称呼他叔叔,而此前年輕的女副班长曾经:刘朗中,该你打扫卫生了。男同学,除父母都在会理支行工作的徐忠健一直喊刘叔叔,不便改口外,都称呼他老革命

同时朗读的一个甘孜州雅江县女孩的作文,有思索,有感情,文彩比他好。他恍然大悟,教师之所以读他的而没读拿在手中也许比他写得好的几篇,可能是看中了其中的感奋作用。因为大家都对作文有畏难情绪,便以这老头克服困难的经过,打消年轻人的沮丧。写这篇作文的姑娘,平常少言寡语,深度近视,镜片后看人的眼光也像是偷偷地。却引经据典,思如泉涌,流行语拈之即来。他感到后生可畏,特别在记性上,思维敏捷上的劣势,使他不得不加倍努力。

 

正在学习《政治经济学》"工资一章的时候,他们碰到了工资问题。中心支行在开调资会。会上传出的消息正在学习的职工不调资,关系电大生的切身利益。尤其是他,每月留20元在家里,汇给他的不到20元,一周只敢吃两次肉。小青年问他为何如此俭省,他答曰:生产决定消费。其它同学都是才工作不久的,级别自然没他高,但没有负担。甘孜、阿坝的加上补贴,比他还拿得多。那时的调资,几年一次,谁又能輕意放过。他们不断地向总、分行,向电大反映。终于来了文件的实施细则和解释,他们视同在职,按政策调整工资。但是有五个同学按杠子仍不在调资范围内。这五人要他帮忙给中央写申诉,其它同学认为白费劲,都有点灰心了。他觉得试试也无妨,并说不是才写过题目为说轫的作文吗?一人凑了四毛钱的邮费,把他草拟的申诉寄给中央有关部门。调整后他的工资有四十八元多,家里留二十五元。老凉山几个县和甘孜、阿坝同学的仍然比他高。有的竟然拿八九十元。同学说:老革命的运气只有这样瘪!

 

哲学课学了列宁给物质下的定义,跟主讲和辅导老师的愿望相反,他不认为这定义坚持了彻底的唯物论,而是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走到极限的象征(从极限的意义看其彻底性倒是恰当的)。既然物质仅仅是标志客观实在的物质范畴标志是人主观赋与的,叫做物质,叫做精神,叫做其它的张三、李四,都是取名的问题,有没有这东东存在,大可不必较真。定义接着阐述: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自己的感觉感知的。大有不感觉不知的意味。话语虽然用的被动式,主体是谁,一目了然。它不依耐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既然看不见,摸不着,描述不出其形状、大小,测不出性质,只从世界千差万别的众多中抽象出的概念,抽象为何不是大脑的产物?其第一性更难说了。

关于坚持反映论的问题,即为我们的感觉复写、摄影、反映。迴避了我们的多样性。世界上有数十亿,如果说以大多数人的反映为准,懂马列的不是大多数。如果说相对反映的总合是绝对反映,怎么计算呢?以一个主义来统一十亿人的思想,造成巨大的向心力,在被称为一盘散沙的中国尤其需要,然而又是多么巨大的工程。六年多年来,以毛主席为首的有志之士,竭力营造这个工程。但是,当人们对主义的新奇感逐渐消失,言多必失事多必露,以至出现许许多多无法用思想解释的现实的时候。具有创造性的人,自然会寻求其它思想,当局应当宽容。限制这些人的宣传,对其周围消毒是可以的。允许其深入思考,哪怕创立其它主义,也是顺应事物发展规律的。既然事物总向对立面转化,马列主义岂能例外。

 

第二学期,他们搬进府街的校舍。水磨石地面,明亮宽大的玻璃窗,电扇、顶灯、吊灯、日光灯俱全。比起花朵们阴暗狹窄的教室,实在算天堂。选班干部七人,无记名投票,他竟然得了35票,名列第六。干校负责人(个多月后才任命其为副校长)说女生选少了,把最后两名改成女的。他求之不得,高声赞成。选小组长,人家又把他提出来。这个芝麻官无非是打扫卫生的召集人,自然没人反对,他首次当上干部。新组成的六人寝室是个生动活泼的小团体。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选了室长,推他为顾问。每天在粗话、屁话、趣话,嘻嘻哈哈中过活。上榜秤重110斤,创造记录。算是学生生活的巨大收获吧。

上期的考试成绩通知下来,他的分数跟自己的估计差不多。不过,料定年轻人比他考得好却出了意外。尤其是女生比男生用功,排名应该靠前的想法大跌眼镜。三甲都是男生。状元是个甘孜小伙,平常并不专心听讲,耍的时间也多。他末叨第三名。学校规定讲学金的发放标准:一等限定在百分之五以内,每人50元;二等百分之十,30元;三等百分之十五,20元。他的50元,本打算拿回去还欠老胡的账,但事先跟个室友打赌(吃不吃得到奖学金)输了十元,还欠款十元,买饭菜票二十元,五四陪小青年们野餐凑款三元,所剩无几了。

他的住处也有所改善。让他和文体委员住到四楼的娱乐室守电视机(西昌历来小偷猖獗)。一伸高低床,他睡下铺。莉到西昌上函授辅导课,委员干脆搬回宿舍,留他独享单间。不久室内添了乒乓台,小伙子们一天要打好几次。烟头满地,从不打扫;灰尘扑面,蚊帐根本不敢拉开。他心想这是对他的特殊不满。每天早晨洗完脸,他故意把半盆水掀在地上,像是抑制飞尘,却带来打乒乓时滑倒的危险。有天三个男生跟他大吵一架,并向学校反映,强烈要求他搬出娱乐室。他强词夺理,学校只好派专人来打扫卫生。又赖了一久,还是搬回原先的铺位了。

 

经济地理使他头疼。按说,他考电大时史地的成绩最高,从前阅读也以文史书为主,应该不怕。然而上学期经济史考了个仅仅及格的分,给他当头一棒。同样是开卷考试,他心中无底。记起是月尾,该翻挂历了。这本挂历是大嫂从成都带给家中,莉又托人捎来的,每页一幅古代国画,他还没往后翻过。他心血来潮,占卜一下第二天的考试如何。默祷后翻出那画,是清朝董婉贞(双湖)的林丘寄意图,图上题诗树林参天景色殊,邱山重叠寄吾庐,莫嫌道路行来险,历尽崎岖即坦途。读后稍微宽心,诗的结局尚可。入睡前他吟味打题:第一句说明农业地理要考林业部分,第二句可能指家乡四川省,第三句预示交通运输地理......起床后专门对以上内容复习概括。

谁知一句也没打着。只有三道题,第一题就50分。卷子一发,其它考室就叫了起来,他们教室虽然没有人叫,结束铃一响,好老火哟!不约而同地呼出。他起身时,有同学木瞪口呆站着不走。他最老,又被看成顶有学问,大家都来跟他讨论答案。还没说出口,有人说你倒整到了整倒了?你们每回都腠我,可是分数下来,净是六十几。听得出,好些同学连题意都没懂。自吹开卷考拿起书就翻得着答案的贾大个,今天也泄了气,晚饭只吃了一两五,还伸出包扎的食指给他看:我今天只有这样倒霉,祸不单行,试没考好,又把手跌伤了。不出所料,公布成绩只得了60分,恐怕还是阅卷者发善心让他及格。更大的打击,降落在上期总分第一的标小伙身上,因为不及格,当场哭起来。由此,上期得一等奖学金的两个人(一共四人)注定吃不到了。按道理也该彼此彼此,大家都吃吃嘛。开学伊始,他就在墙报上标出各领风骚一学期。最高兴的是贾大个,坦诚看标准答案以前,始终不知道题目从何着手,却得了66分。他总结考查课凭运气,考试课凭记性。面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只有甘拜下风也矣。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深知自己脾气懆,易冲动,屡次告诫要痛改前非,然而还是得罪个副校长。这个西昌人,从部队转业当过县支行副行长,是个音乐发烧友,上学期打算在学员中成立个乐队。他入学时庆林送了把二胡,意在让他无聊时解解闷。副校长以为是知音,第一个来找他。他可能当时心情不好,没有详细解释自己只会杀鸡杀鸭,一口就给人家回绝。副校长脸色一沉。后来又为他和部分同学申请不上几门辅导课的事顶起来。这学期省分行来文,规定教材费不再由个人负担。副校长在全体同学会上传达后说:这学期交了就算了,从下学期起不交。同学要求把文件拿来念。副校说:哪里有这么多文件。学校规定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接过话: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那人顿时变色,喉咙里嗫嚅几下,答不出话。教室空气紧张、肃穆。副校干坐了坐,啈啈离去。第二天副校改口,这学期交了的也退一部分。和他一起提意见的同学不满有的人当面不开腔,下来比谁都想要,煽阴风、点鬼火,就支我们这些出头露面去干。他说:没关系,刘叔叔不想当官,也当不了官,就次次为你们火中取栗吧

果不其然,上午的政治课,副校一上讲堂就指桑骂槐。说什么有的人真有些狂妄,学了不到一年就以知识分子自居(这是啥意思,是不是认为知识分子压制了工农干部?)。宣读有关文章时,又说有人动辄有点造反派脾气,文化大革命那一套现在不行了。好不容易憋到下课铃响,他站起来,请求同学们留下,耽误耽误,共同学习《企业职工政治思想工作条例》中政治思想工作的原则部分。这本书是副校前几个礼拜发给同学人手一册,并在课堂念过的。不言而喻,副校所为,不合符六项原则的任何一项。开初他耽心同学留下的不多,殊不知谁也没有走。只在念了一半时有两个人上厕所。没到念完,有人鼓掌,最后部分简直是合着齐鸣的掌声结束的。下来以后,好些人说大快人心。有人说写联名信撤换他。这些话,倒是出了当时的气。他心上的石头却愈压愈重。第一学期任电大班负责人的刁老师跟他谈心,说自己无意中得罪了支行领导,几乎影响了后半生。明明也是在开导他。两年后他去拜访已任人民银行调研室主任的刁老师。说起当年事,透露学校把他反映到州行领导,决定要刹一刹他的气焰(也许是批斗吧)。行长征求刁老师的意见。刁老师打了个比喻,说好比一个篮球,你拍得凶,它跳得也高。又说自己了解那个人(指他),人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行领导才收回了成命。

 

第一学年即将结束,进入紧张的复习以应对考试时间,校方强令搞学年总结。大家都不高兴。分组讨论,他以一组之长,擅自用权,要大家轮流发言,自我总结,人人过关。然后以每个人的三言两语,捡好听的作为总评。全组19人,只花了一个小时就完事。末了他念自己名下的评语:政治坚定,也发牢骚;学习努力,成效不高;遵守纪律,性格死板;是非太清,爱提意见。全组同学哗然。一个同学把他手中的记录夺过去,把缺点部分杠掉,填上溢美之辞。最后评选文明青年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同学们又提他当三好学生。他说不够格,再次用权,举了另外一男一女报上去。当然,这种作法不但开罪校方,而且太水,同学也有怨言。看得出来,愿总评正二八经,希冀评个先进的也大有人在。只好让人骂去。

 

进入第二学年,例行的班会选举,儿时朋友来访,把他叫出去。次日上午班主任宣布,他被任命为副班长。别看一心想超脱,其实沾不得热乎气,午觉竟然失眠。同学的信任,领导的支持总在耳边转。他知道同学最关心的是经济利益,学校领导最烦心的也是经济利益。作为既要代表同学说话,又要照顾校领导权威的中间环节,只要有所行动,必然两头受气。录录无为,即便有闲话,将心比心,就那么回事,招致的非议还少些。好在一把手班长,转业兵,热心又有活动能力,与他谈得来......如此上不了名册的竟然也能使人心动,而且是一个被视为道貌岸然,老成持重的人,你说怪不怪?

 

中秋节,号称著名的西昌月去年和今年都没有出来。为了这,许多人数天前就作准备,甚至有人向学校建议把今天的课挪到昨天(周日),今天放假。晚饭后,客车、卡车、摩托车、自行车都穿梭般往海滨送人。他早早地独自坐在四楼走廊的栏杆旁,眝目海滨,扫视东方排列整齐的山峦。凝重的黑云始终没有动。活活等了一个钟头,云与山交接处倒是有一抹白亮白亮的颜色,月亮还是不出来。他幻想着初升的园月,会娇涩地偷眼而出,仿佛才从山里下来的野孩子。看到那暗递秋波的邛海,如晶似玉的水;高高发髻,梳妆打扮的泸山;新收稻田铺就的,直通小庙机场的红地毯;一幢幢新楼烤箱般,送出黄澄澄,香喷喷的鸭、蝦、鱼;楼和田之间的柏油路宛如亮闪闪的刀叉,只等主人品尝这些烧烤。月亮撒下银光,踌躇满志,觉得整个世界在欢迎它,整个人类离不开它。想到月亮那时骄傲的模样,一定是以第二个太阳自居。殊不知乌云遮不住太阳,却可以遮住月亮。离了太阳,它哪来光呢?要不是太阳滋养的人类,它还不是只有那寸草不生,空气稀薄的一片光秃上顾影自怜而已。

想象归想象,回到现实中,造化弄人,料定拱手让人的奖学金又回到他的荷包里。公布上学期的学积分他保住了第三名。原先的第一名因补考自然淘汰。上次吃奖学金的落第不少。这次得奖的最低学积分比上次高100分,而第一名的比上次低80分,说明成绩趋于拉平。他能保住面子,已是不幸中之万幸。紧接着班主任又在会上宣布他为优秀班干部,而且会议结束找他交换意见,开门见山说他上学期当着同学很扫了副校几回面子,评不上三好。言下之意评优秀安慰安慰。他从心底里不想当什么三好,更不愿优秀。滑稽的是评的是第一学年,总共八个优干中就有两人没当过干部,包括他在内的不低于两人仅仅一个学期做过小组长。凭印象选优秀在同学中引起极大反响。有的说:照这样他们定了就算了,何必叫我们讨论,得罪人。有的说:当校长的自己任命的干部是哪些都认不得到底选的是现在时还是将来时?

 

从第二学期起,年轻人对大学生活已经上路。考试也就那样子。该玩的玩,该吃的吃,逛街,买衣,看电影,优哉游哉。好在那时麻将都是稀缺商品,尚未普及。大部分同学考试前一个月才拿出书复习。他是男生中少有的不会下围棋之一。图书阅览室数他去得最勤。经济金融类书籍也数他借得最多。计划在第二学年这个暑假搜集资料,最后一学年写些文章。开学第一周完成了《谈谈社会主义货币流通的形式》,去州人行请教刁老师。因半年不见,叙旧之后,临走才把出文章,留待老师推敲。言谈中得知刁老师正筹备州金融学会的成立事宜。接过他的文章,听他说了说大意,竟厚爱过望,声言成立大会拟收集十多篇论文,一定要用他的一篇。又说自己下礼拜出差,争取行前跟他面谈对《形式》的意见。他对自己的功底实在没有信心,资料缺乏,现实生活数据更无法寻觅,恐怕老师读后会大失所望。然而刁老师的热情却给他一剂强心针,他花了三天时间写成《社会主义银行分配职能之再认识》,从内容、论证和篇幅上都稍好于头一篇。写作过程中,深感学,然后知不足一语的精辟。两篇稿子的思想,在头脑里酝酿了许久,但落纸如云烟,要用黑字写出来时,不是不知从何下手,就是发觉思路不连贯,对自己都没说服力,如何说服别人。其实,写,才是最好的学习方法。一旦提笔,先前读过的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没有读的营养,不会有写的火花,但要把火花生发开来,又必须继续去读。写的需要,定会加深读的效果。一旦动手,他的思维便进入亢奋,晚上的睡眠也少。《关于现金管理的思考》一个星期后脱稿。这是根据多年工作实践中碰到的困惑发自内心的疑问。虽然有悖于中央三令五申的"加强现金管理,但直指此管理束缚经济活动的弊病,建议决策者改革的意味明显。刁老师可能太忙,一直没有约他。通过一个多月的写,他也发现那篇文章的不足,老师失望,不好扫他的兴,恐怕亦是原因之一。这期间他又写了《从货币的价值职能看中央银行宏观控制的有效手段》一文。读,能够开辟思路;写,才会加深认识。他此生对其他事物的兴趣,还没像现在这样对经济问题浓过。

刁老师终于带信要他去一趟。他以为是谈上月那篇稿子。见面后老师先是对这么久才约他表示歉意。拿出的却是《关于现金管理的思考》。他写完这篇稿子后,交给来上辅导课的中心支行刘织夫老师,请老师提意见并修改。刘看后觉得还可以,交给刁老师。刁认为比《形式》有意思,交给拟任金融学会副会长的中支行长过目。行长安排他在州金融学会成立大会上发言。指名他去开会的通知发到学校,直至晚饭时还没人告诉他。幸好与他一同出席的教务处朱主任问起校长,校长才拿出通知,并要朱转告他。

第二天他俩赴会。次日研讨会轮到他发言。一跛一跛走上讲台,面前摆着麦克风,专人照像,他哪里得过如此殊荣,紧张极了。事前知道每个人的发言时间限制在20分钟,他卡着时间念完文章的梗概。回到座位,听到越管发的越多。显然支持他的论点。旁边一个凑近他的耳朵:我很赞同你的看法。这样的发言才叫学术讨论。先前那些我听都不想听。尽是人家说了你才来照倒说,有什么意思。此后别人发言那人一直跟他窃窃私语。下来后,在饭堂门口,有人叫住他,问他是哪个行的,声称他的观点自己也想过,只是没有他论证的那么细。又说有个问题闹不明白,即现金发行既然是银行的信贷资金来源,为什么银行还要控制发行。并说基层银行控制现金来组织存款仍有必要。他谈了自己的观点。那人说可惜他的发言没有打印。他问了那人的单位和姓名,知道是渡口市支行的,便说彼此近邻,可以加强联系,共同探讨。后来刁老师向他要原稿,说是渡口行长很欣赏他的发言,才晓得那人是行长,怎敢再去高攀叨扰?该文后来登在《凉山金融》第二期上。会议结束,宴席十二道菜,整鸡、整鱼、整鸭、牛肉干、板鸭、虾等等。他此生别说吃,见也没见过这么丰盛的晚餐。一个七十多人的会,每人发了一个四块几的文件提包。桌上随便抽的大重九,平价五毛四一盒,属紧俏商品,摊摊上卖九毛。一个州农业经济学会的来宾对他说:这种排场只有你们才操得起。我们没法。哪晓得你们中岂有他这个穷学生。

这学期他还写了《国民经济超分配置疑》、《改革不能虎头蛇尾----谈当前猪肉价格问题》等几篇文章。前几篇投了有关刊物。后一篇寄给会理县委张书记。《关于现金管理的思考》托时任矿长的好友卓明疾拿去锌矿打印后,随信附送邓朴方,冀想他这个残疾人的领袖替他开开后门,登上哪本杂志。不出所料,均是赵巧送灯台,怨谁呢!开学计划的每周一稿没能完成,只算是尽力了。

 

最后一个寒假,学校让他们准备毕业论文,中央电大226日上课,他们330日才报到。临近开学他才着手搜集资料,由于亲友帮助,数据材料要有便有,思路理清,下笔有神,一周左右,两夜苦战,《民族地区银行应积极参与地方固定资产投资》脱稿。经与一二同志商榷,获得认可。热心的庆麟拿去托人打印了几份。回到学校,他把打印好的毕业作业分送几位老师征求意见,便沉浸在替同学阅读作业上。同学们见他大功告成,纷纷拿着自己的作品来请教。有的啥也没有,要他说说题目和主攻方向之类。他平均一天要读三篇稿子,提出建议或直接修改。有个甘孜的女生,走路也有点跛,不过程度很輕,不仔细看不出来,写了一个月拿不出成果。他只好亲自动笔。女生后来问他:刘叔叔,填指导老师的名字我写你吗?他怎敢?建议女生找班主任作指导。班主任一个字也未改,白拿指导补贴。

因为要推荐两篇作业到电大分校示范答辩,学校召集指导老师开会。新提拔,主管这事的朱副校长会后告诉他,老师们对他的作业评价很高,已经定了推荐他的作业去示范答辩,15号以前抄写一式三份交到学校,思想上做好28号答辩的准备。指导教师之一,现任中支调研室主任的廖行长对他说:我同意你的观点,建议把你的稿子拿到《凉山金融》去发表。说不定这篇文章会引起州委有关领导的注意。八千多字的作业,他只花了两天就抄完三份。一个指导老师跟他说,会上有人认为他那文章的主题思想违背了中央严格控制固定资产投资的三令五申,应该不及格,为何还要拿去示范答辩,自己不怕扣帽子,愿意当他的指导老师,给他写评语。他立即表示感谢。另一个辅导过他们应用写作课,读过他这篇文章,真正给他提过建议的老师知道这事以后非常不满,奉劝他一个指导老师也不消找,并说:我们都是中心支行的人,今后哪里不见面。(几个指导老师都是中支的元老)他感到惶惑,无名小卒的一篇作业谁来指导为何会引起如此醋意。作为小生产者的他,产品要能成为商品,还得老师们篼售,一家商号也得罪不起。那自告奋勇的先生,他又怎能拂人家的意,出尔反尔呢。

电大分校的示范推迟,银行班不能再等,因为请了外地的答辩老师。学校决定他第一个答辩,也算示范吧。前面提到的那个甘孜女生向他透露,他的主答辩是三年前西南财大金融系毕业,现在甘孜中支的信贷科长。女同学说这个人很有水平他说的话我们好些接不上来。这无疑是提醒他要面对一个苛刻的法官。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牵挂第二天答辩的效果。仔细想想,无非走过场,不必认真。但是十点半上床,到一点多,数了若干个100,就是不入梦。也许是天气闷热,三次起来服镇静药,两点钟左右小解后才矇矓睡去。实行夏时制,七点钟天还没大亮。他按往常的生物钟起床,八点前进教室,空空如也。八点整,来了三个同学,在过道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教师的影子。八点半,班主任来宣布,答辩会十点半才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他像即将上法场一样烦乱。

终于开庭。课桌腾空的教室内济济一堂,才明白推迟的缘由是等中支和电大分校的领导。叫他的名字,在被告席就座时,的确感到紧张,后来有人说见他在抖,他自己倒不觉得。还好,答问的话音一出,心情反倒平静下来,脑子里只想如何准确表达,其余置之度外。同学们也凑气,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起床后的浓茶和接二连三的香烟发挥效力。思维一专注,口齿便顺畅。前面几个问题压根没想过,赶紧捕捉要点,寻找辩词。每个问题准许三至五分钟思考,他都提前回答,因为时间就是这么一瞬,越拖越不利。最后一个问题,恰恰是他作了充分准备的,只消照着稿子念,自然语句通顺,观点明确,自己也觉得理直气壮。提问完毕,主答辩征求各位答辩教师的意见。他害怕杀出个程咬金,来个刁钻的问题,一个个地看着那些人。幸好,一个也没有。主答辩说声:祝贺你!石头落地,他起身鞠躬。背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转过身又向同学们敬礼。上午答辩结束,他夹着资料上楼。中支的哈布副行长叫住他,握手祝贺,并说:你解决了我们困扰的一个问题,太好了。他受宠若惊,不知道是不是官话。吃中饭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中青年经济论坛》编辑部寄来的一本该期杂志,夹着退稿。也算一点奖赏吧,阿门!

朱主任也是西南财经大学毕业生,分回家乡就到电大班任教,最近被提拔为副校长,又是州电大分校答辩委员会的成员。朱校长从电大分校开会回来,说九号对他的主答辩是民干校的白某。民干校电大班只有党政专业,没有教经济的老师。朱告诉他你上去乱说都可以,他们都不懂,他的问一提完你就答,他还说你反映敏捷。人家越说得轻松,他越不安。因为他的经历往往是,开头顺利的后来会糟。倒是起初困难重重,希望渺茫,走着走着竟然柳岸花明。头次答辩不错,预示这次不会好运。何况排到第四位上场,他与相遇就会多事。如此心态,晚上怎么睡得好。校方决定他们这个年级不参加州电大马后炮的示范,到了那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步行到州委党校。进入会议厅,齐刷刷地坐满了人,场面比银干校的大了好几倍。第一个上讲台答辩的,是所有学员中最大的官,党政专业的州政府秘书长。开始倒还雅静,慢慢地,交头接耳,嗡嗡嗡经久不息,根本听不清上面说些啥。会议主持及答辩老师打了几次招呼都维持不住。看到这种场合的,他心情镇定下来。果不其然,第三个就呼到他。旁听的党政班同学后来说数他答辩的效果最好。揣度之下,主答辩肯定是不满意的。因为他思想上没有半点压力,态度有些倨傲。回答问题简直是臊吹,什么外国理论,温元凯的挖苦等等,信口开河,管它沾边不沾边。用个老师的话说,就是麻那些人的广广,总还对牛弹琴。要说效果,活跃一下气氛而已。然而,这篇文章还是载入了电大分校的毕业作业专辑。

 

最后一学期,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一个星期天,晚饭后他和几个同学照常去逛街。回学校路上下起大雨,紧跑几步才没淋湿。他坐在隔壁寝室喘气。该寝室姓陈的同学,往学期活蹦乱跳,身体壮实,这学期却萎靡不振,判若两人。同寝室的说陈晚上睡不着觉,曾称难过得很,真想去死。一道回屋的同学说:他这两天爬在桌子上写啊写,不晓得写些啥子。又说陈中午过说去嫂子那里,一直没回来。另一个同学说在街上碰到陈,分手时说了两遍再见了,最后一次再见了当时以为开玩笑。他有点警觉,拉开陈的抽屉,笔记本上面是个信封,翻转一面,称呼了包括他在内的五个人之后,开头就是告别了。他心中一紧,闪过的念头是永别了,大叫道完了。两位同学赶紧伸过头来,一同读下面的文字告别了。我虽然空有一个驱壳,但灵魂早已不存在。可能你们觉得突然,我自己也感到突然。但我想,我这样的人对社会也没有什么作用了。告别了......三人立即行动,两小伙骑车到陈的嫂子家,他去找未住在校内的朱校长。果然陈没去嫂子家。校长回学校叫车,并向中支领导汇报,请求派车多拉些人到邛海周围。学校的司机那天也麻利,拉着几个人赶到火车站,正好堵住已经进站,不知道要赶哪趟车的陈。陈一眼见到同学,脸色刷地变了。人找回来,到第二天晚上都水米不进,声称想绝了,无脸见人。他心生一计,说陈不吃东西是因为自己头晚上骂过陈,这个责任他负担不起。陈见他流眼抹泪,十分激动,勉强吃了碗抄手。陈的哥哥听说弟弟出事,从出差地赶回来,接弟弟到家中监护。这是明显的抑郁症,他一再盯瞩陈的哥哥带弟弟看心理甚至精神方面的医生。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去看陈,还是那苦笑的样子。可能是面子问题,家人不相信陈精神有毛病,尽管护理有加,生活上无微不至照顾,却天天找中医开些清火之类的汤汤水水,陈说难吃极了。又过了几个星期,他和两个同学边走边谈,忽然听到陈招呼他们,满脸堆笑,十分亲热,滔滔不绝地述说这段时间治疗和锻炼的情况。还说有个当医院院长的熟人来看过,说自己是三期神经衰弱,服药后好得多,打算几天后就回学校。分手后他对两个同学说:这样好了。你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第二天晚上,陈的哥哥打电话来,说陈下午出去还没回家。他安慰接电话的同学:可能看电影晚了,到朋友家睡去了。不会出事的。谁知找了一天,哥哥在海滨的新村派出所认出了陈留在岸边的衣服手表,两天后又打捞出遗体。

听到发现遗物,他们就赶到陈的哥嫂家。陈哥说头次接弟弟来后,嫂嫂洗衣服,发现堵回来那天的火车票是到成都的。陈的女友原先在新村办事处工作,父母在成都,年前才照顾关系调到成都农行。两人相亲相爱,同学皆知,陈寒假还在蓉渡过。开学后听说陈病了,女友专程来西昌。他也建议陈跟女友到成都治病。陈坚决不去。女友说陈有些小气,只因为把毕业论文给她爸爸看了,爸爸批评了一下,就把稿子撕了......

他追悔不已。要是那个星期天不把陈拦回来,小伙子到成都一定要会女友。也许女友的温情,加上大医院的医疗条件,说不定还有生机。当初抱着救人的急迫心情,追回来后,朱校长也夸他全得老刘发现得及时。现在看来,纵使小伙子到成都后也是一死,拦下来还延长了其49天(不多也不少)的痛苦。失眠的滋味他也尝过。这究竟是不是他的错?只有安排一切的上帝知道。

送陈到北山,在那年代算是比较排场了。两部轿车在坑坑凹凹的林区公路上颠簸,一辆卡车和一辆工具车载水泥、火砖和拉水上山。砌坟的师傅见到陈的像片说小伙子长得好嘛!有什么用?年轻轻的二十七个岁月就这样一鼓青烟,何况平时还练功、打拳,干活生龙活虎,篮球场上跳跃、穿插,勇猛过人。相形之下,有些肢体残缺、体质孱弱的人却勇敢地面对生活,顽强地经受痛苦,不少人在逆境中做出成绩。他想起鲁迅先生疲弱的国民,光有强健的体魄,也不过是杀头的材料和看客。那句话。他们在街边迎候陈的骨灰时,有个卖烧饼的老孃子说:不说我们还是晓得,有门功课没有考及格就去跳水。的确,陈自尊心很强,第一学期考第四名,吃一等奖学金,上期补考一科。一个司机更说得绝:我不像你们这些大学生,为了一张揩屁股的纸就要去死。小伙子对人的忠诚和做事的勤奋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同学们自发组织买花圈,做祭帐,全体同学都要求送上山,可惜汽车装不下,才去了少数人。陈的女朋友从成都赶到,哭得死去活来,瘫软在地,不断呼唤我的绍斌,我的绍斌!”“他没有死,我不相信他死。”“我跟你去算了。这种场合,他自然少不了陪泪。陈的老父老母没有到场。老妈子几天前就说,要是找不回来,她也要去死,因而不敢告诉。那次找回来的时候,他就骂陈想过没有,给亲爱的人留下深深的痛苦来解脱自己的痛苦,是何等该受譴责。据说遗体捞起来的时候样子可怕极了。幸好他没去看。出事头一天留给他的印象还是那么乐观、诚挚,会不会迴光返照?要是换成捞起后的模样,留给同学的又会怎样?幸喜女友也没见到,尸体无法存放,提前火化了。

葬陈的北山倒是非常幽静,但是此人得病之前十分好动。在刚长成林,今后肯定会愈来愈茂密的大树之间,点缀着塚塚墓体。他向四围扫了几眼,发觉像禁锢的疯人院。尘世的喧嚣倒是不复存在,而对于那时正当年的小伙,毕竟太悲哀,因为没有发现有六十岁以下死者的碑铭。

 

临近考试,又传来一个可悲的信息。答辩前离校,至今未归的女同学在老家简阳县投水自尽。校方怕影响学生情绪,还封锁消息,不过已派人赶去。死者就是第一学期同他一道被老师在讲堂上念过作文的雅江女孩,同样姓刘,个子中等,戴眼镜,鼻子微微上翘,刚来时两支发辫,后来才剪成齐耳短发,穿着也是电大班最土的,一眼就让人看上去有些迂。他住在娱乐室的有天晚上,女孩拿着才写的篇名路,在脚下漫延......的文章给他看。虽然诗情画意,但跟老师在讲堂上念过的,她那副标题也叫的散文相比却大为逊色,一个原因是不少思想及描写似曾相识,而且重复了喜欢用韵的毛病。为了押韵,造成语句重复,思绪混乱。他不客气地向她指出,这是形式束缚内容,影响主题的确切表现。她承认是受了古诗的影响,但说拿给别人看,人家还说押韵巴适。她文章里描写父亲,父亲给她取名雪莲,父亲伴她在草地流连......,形象也是个曰夫子。他猜,恐怕是高原山区的教书先生或者业务清淡的营业所会计吧。她读过不少书,经常见到课堂上也抱本小说在啃,大部分是西欧中世纪卿卿我我那种,对他坦承想写小说。他以自己的经历给她泼了冷水,认为她生活圈太窄,文学功底不是一天两天读些小说就能培养出的,不如根据工作需要研究些经济金融方面的东西。谈到个人问题,她呑呑吐吐地流露出对班上所谓有文才的小伙的倾慕。他做人的原则是尽量不说假话,知道那些小伙背后怎样形容她,认为他是在单恋,沉溺下去回受伤害。苦口婆心地把姑娘当自己的晚辈教训。也许这亦是他的迂腐。事后发现,这些推心置腹并未被接受。她依然故我地整天孤零零抱本小说,而且愈来愈孤零,对他这叔叔也敬而远之。年轻人传她的神,说她给班上同样来自甘孜的白马王子写情书,人家没有理她。这又是读书的错。倘若她不来读书,深居那寂静的山林,不知道外界的繁华以及年轻人相聚之后的偌多谈情说爱、寻欢作乐,恐怕不至于走到如此境地。另一方面,偏僻的山区小城提供不出那些言情小说,她中毒就不会那么深。作为同学,哪怕是叔叔,他当然只有规劝的权力。要是她不离开父亲,结果又会如何......

总结起来,三年电大,第一学期因病去世一个,第三学期补考仍不及格淘汰两个,后来疯了一个,马上毕业又走两个。这就是代价。

 

班主任把订购来的毕业纪念册发给大家,装祯精美,许多人喜滋地摩挲着。一部分同学在相互签名、赠言,他心中亦不平静,但还装作复习功课,不去理会。心想,年轻人的事情,没有隔代人凑热闹的份。刘叔叔,我的第一页留给你写,请你!他抬起头,是个会理女同学。当然义不容辞。他的想法是,有要他写的就写;作为对等,他也把自己的奉上,请人家封赠几句。想不到生意愈来愈好。到傍晚,抽屉里竟装了一摞纪念册,都是没有写过的,意在要他开页。四五天后还有同学把第一页留给他。他脸红的是自己丑陋的字迹。他不得不慎重其事,冥思苦想,用情感,用良好的祝愿报答同学。不少同学给他的留言使他惊奇,有时还噙着泪水。什么父辈的关怀,什么你有一种感召力。那个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甘孜女孩称他是她的座右铭。啊!曾经被误解的年轻人的心,仅此足以洗涮灵魂。

第一个找他留言的雪梅,与小两岁的西昌恋人送他一张合照,他写的是:

人最可贵的是保持自己的本色。梅独立于晶莹的雪时,总有那清新之气和透明之光环裹着她,这不正是千古传唱的合谐吗!

一个英俊,性格老实,注重修饰的青年,与他同桌三年,彼此相得。留言是:

你的青春让人嫉妒,愿幸福伴随你的容颜永驻。

甘孜的几个女孩,非常纯朴,学习最用功,都拿来纪念册。其中三人分别为:

从贡嘎山到安宁河,车在跋涉,心在跋涉。与其说是为文凭,毋宁说在描画生活。千遍诵,万笔绣,个人幸福与家乡振兴,像仙女般出落。到时应记:三年同学。

你们来自偏远之区,给人留下难忘的记忆:纯朴一定善良,勤奋打牢根柢。三年已经降伏。你们的山,你们的河,将伴随你的家,绽开美丽。

来自世界屋脊的姑娘,得到过最多的夸奖。用白雪染出沉静,山花衬就落落大方。你们的勤奋感动上苍,个个赐给如意的君郎。

一个经常跟他嘻哈打跳的干部子弟,又是独子:

你的儿子不能像你,太乖,太温柔,受到过多的爱溺。他是未来的统治者,他要塑造二十一世纪。

一个名字里有燕的女孩:

春天的姣燕,带着南方的温暖,张开练就的双翅,梳理茁壮的麦田。飞吧!飞吧!莫辜负幸勤的三年。带上叔叔同学最良好的祝愿!

一个积极练书法,有广泛爱好的同学,他的赠言:

能者多劳,是真理;权者多福,是真理。权,支配着众多人之劳;能,集众多人之劳于己。这就是劳动价值观,人生的价值莫过于此。愿你的头,永远这样昂起!

赠送两个阿坝姑娘的分别是:

脸是灵魂的镜子,歌声镶出精美的框。难怪九寨沟美色中,凝视着那个小王。快挽上那翘首以待的臂吧!去实现你们的共同理想!

自古的同学,谁享受过类似的特别,口口声声叔叔,模样是那么亲切。曾记否,是年轻人胸中的火,点亮我希望的光!能跨到今天,不乏七十多颗心的力量。晓君同学,请接受这长者的祝福,就像那岷江直泄长江。

会理另一个女孩,他封赠:

来自同一个盆地,曾望着你长大。又是一恍三年,看上去还是娃娃。只是求知的眼睁得更大,事业的髪愈加飘洒。愿你幸福,找一个可意的他!

一个姓贺的阿坝小伙,说话很幽默:

人家都在你的姓名上做文章,我却看见加钱。也许你跟我一样,只是抽抽香烟。算了,管他二世成仙不成仙。

给贾老大的是:

上帝安排你当老大,却偏要赐上个假。假主任、假股长、假科长、假处长、假司长、假行长,其实是用玩笑来激你,你排行第一,谁敢抹煞?

又是一个生性活泼的姑娘:

认识你三年,像在读童话。要是所有的良田,都播下你那种又说又笑,谁还会生白髪?由此可以预测,你将统治怎样的一个家。

电大班成绩最好,几学期名列第一的伙子:

如果成功是名字注定,中南海岂会住个小平。你当然深知这个,我翘首甘孜上空的新星!

一个眼镜,围棋下得好:

你给我留下,答辩时的模样:撑撑眼镜,耸耸鼻梁,滔滔不绝的考官倒是在向你汇报;你不时拉拉眼,慢吞吞咬字,头微微一晃。南瓜不结,电大班尽是你手下败将。

兴致之下,笔尖刷刷:

同学中最难得见你,是否另有一个广阔的天地?欢乐场中没有你的倩影,为什么要背着大家耕耘?是传统的娇羞,还是上一辈的离愁?你们新一代青年,一定要摔开所有陈旧的负担,盯准幸福、美好的未来,永往直前!

你的瞳仁,一定盛满邛海的鳞鳞月光,你的步履,一定是滨海的街道笔直宽敞。愿这美好的三年不是你一生最美好的。你俩的这首歌,将会更动听,更昂扬。

久闻你讲故事的大名,那过去的故事未免零星。一隻鵾鹏抓起一隻小鸡,却又徐徐飞下,庇护着真正的安宁。看着那冲击金沙的河水,看着那即将崛起的钢城,你和他必定又在编织,讲述之外的阵阵歌声。

同学同学,数你活泼。敢在老师面前撒娇,骂了人又添赠一对酒窝。愿你永远这样年轻加天真,并把它留给你们的千金。但要驾驭那匹烈性的小马,使她成为当之无愧的穆桂英。

总之,将近七十个同学先后拿纪念册要他留言。他根据各人的特点写给人家。没有一句重复的话,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故作高深,没有敷衍应景。都是先打好草稿再誊到纪念册上。班长说祝你生意兴隆!他说你的生意也不赖。那几天,同学们都在做最大量的创造性劳动。有的骇怕了,不敢进教室。有的叹息比考试还考试!

班上的才子,能诗会画的陶眼镜来请他留言,他煞费了一番苦心。陶自称喜欢矇矓诗,他便来个玩笑:

我爱诗,写诗,木铎说话;我爱幻想,鼻尖,被蚊虫咬的疙瘩。

我听到,瞳仁,甜甜;瞅见,额头星星,水渍上海滩。

北极、南极、地轴。马里亚纳、珠穆朗玛、海水、道路。吝啬之父!

眼镜看了半天,又不好问。悻悻地走了。在他的纪念册上回报的是一首诗:

等了那样久

东方终于向你展开一张泪洗过的脸庞

在天际那一阵惆怅过后,渐渐地

走出一枚正午的太阳

将自己嶙峋的山一般的形象

舒展地投向海洋

沉甸甸的云幕

撩着你深邃的思绪

缓缓抖落过去冷淡的白光

你仿佛是含笑着

将那低垂了许久的叹息,在心灵的风帆

毅然地扬起

无视那些狂风,交错的暗礁,或许

还会有雨暴的警告,以一代人

徬徨忧伤悲叹后的渴望,

以炽热的烘烤

来点燃一度潮湿的瞳孔的明亮

彼岸固然迢遥

记忆里可能还会烙下迷茫

可那血红的海平面上

不仅驶来一叶太阳的向往!

应该说还是颇能遣词造句的。可惜毕业没几年,而且还调出了凉山,因为吸毒早夭。才华也随着其思绪而去。

他的纪念册上每一页都被写满。一共63人挥毫。溢满之辞虽多,似乎也没有虚情假意。有个女同学也是首诗:

仿佛什么都有了

可心还在追求

也许一切努力都只带来更多的痛苦

也许生命会在寻找中徒然逝去

你为什么还要这般苦苦追求?

啊,在人生的道路上,

希望永远在诱惑地招手,

相信有一天----

你终将自己的世界占有。

又一个女生写道:

叔叔同学,临别之前,我该给您留下点什么?也许您更喜欢那些朴实的东西,那么,我就谈点真实的感受吧!

每次和您交谈,我都有一种充实感,那种感觉只有和父亲在一起时,我才会感到,自从认识了您和刁老师后,我惊异地发现了这一点,您的音容笑貌,您的固执,您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了远在他乡的父亲,我喜欢您的步履,就像爱我父亲的驼背一样。

阿坝的晋英字写得好,流利而洒脱:

英英读书默默无语,谁知黑字上宙宇。叔叔读书自言自语,行行黑字进心里。叔叔读书我巧遇,喜获读书的诀迷。谢         您!

又一个姑娘:

您终于拼去了那苦苦的思念,回到您爱妻娇女的身边,我却因为这三年----教益----而暗暗思探。三年,爽直,忠诚,博学,外加那我最欣赏的坦然。竟然,我忘记您的脚不方便,我终于悟出:完美更重要的是内含。虽然我这个人不喜欢追寻别人的笔尖,但我又不愿,不愿将真实的情感抑瞒。三年,我没有什么临别赠言,只希望,叔叔您永远做我们中的一员。

相互赠言的高潮刚刚过去,又是赠照片。他自惭形秽,半个月前照的一张,像个劳改犯,为了贴毕业证,也凑合交了。这次同学主动来要,而且先送来自己的玉照,也不能不讲礼貌。他借来西装、领带,请同学去照像馆导演,取到后仍然是劳改犯。桩桩如此,衣裳有什么用。还是不死心,又照了一张,勉强看得,才一一送出。他纪念册上70个同学送的,或英俊的小伙,或文静的书生,或如花似玉的姑娘,真正让他问心有愧啊!

 

一个爱人在州人行工作的同学告诉他,人行决定在电大生中留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他说决不可能真的,不骗你。到时要办招待哟。据说四十多个凉山的,有三十多个找过中支的人事科长,要求留在西昌。他自然是最没有找过,而且公然声称不想留西昌的人。不过,此时还是有些心动。在首脑机关,研究和写作容易发挥,女儿上学也好一些,但从家庭考虑,以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抱个赤膊条条任去留,丈夫于世何所求也未尝不可。刁老师约他去征求意见,他就知道只有刁老师才会要他。还是说出了有八十多岁的外婆,七十开外的二孃,不愿自顾自离开老人的想法。刁老师表示理解,没有过多说服,这件事无人再提。

最后的考试结束那天,举行了最后的晚餐。全体同学把饭菜端进教室,围坐一堂。从七点到九点,又是猜拳,又是敬酒。几乎每个人都来跟老革命碰杯。一个女同学和他摆谈时,他竟然倾吐出对电大生活的无比怀念,为即将的离别流下热泪,弄得人家不知所措。知道好些人第二天就要各奔前程,班长提议联欢。他和几个没醉的同学收拾狼藉。几个同学上街买糖果。将近十二点,招呼了几次大家静一静之后,会议开始。主持人宣布第一项议程:请我们最老的同学,叔叔同学给大家说几句。他本想作个最后的演讲,然而控制不住,话出口就哽咽起来,只说了两句,便以谢谢同学们给了我第二次青春!谢谢!谢谢!结束。联欢会持续到两点多。其间又请叔叔同学给大家表演节目。他学了《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掌声齐鸣,还要来一个,只好又唱了一支格林卡的咏叹调。没人表演了,开始跳舞,他坐了一会儿,看看钟已经三点才去睡。次日听说好些年輕人熬个通宵。

 

之前还有个奖学金事件。上面拨的奖学金,学生每次都没有得够,肯定有节余,班委会提了若干次,希望学校公布帐目。不久前班长问班主任,回答是三年了,大家都是有感情的。钱也不多,你给大家解释一下算了。他去问朱校长:您说了几次给大家公布奖学金的帐,现在都要走了,恐怕有难言之隐吧?朱说下来以后找其他人谈谈。第二天两位校长找来财会人员,决定把节余的奖学金全部交给班委会处理。班主任匆匆忙忙招集班委,说经费超支,要扣这扣那,最后说学校决定退给大家四千多元,但补了一句你们拿这些钱太汪实了,是不是还是给学校表现点?有人说给学校送面锦旗不要不要,还是要送实惠点的。班主任说。班长问送什么实惠。比如说送几床毯子。临走回过头:这是你们自己要送的,不是学校要你们送的。给同学们传达后,许多人说啥也不用送。他建议还是丢点想头,送学校一面锦旗,给四十个教职工一人一个保温杯。然而临到要走,大家心都散了,谁也不愿去办。他约个伙子,那人说:也是你老革命喊倒,说不脱,其他人我才不卵。班主任对这种作法肯定不满。东西虽然寒碜,事务长、炊事员拿到保温杯,却说这一期的学员看得起他们,以往有谁想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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